霍书临弯腰捡起,乍看宣纸上的字迹,有一瞬间怔忪。
上书食疗药膳之名,行书近楷,圆转俊秀,确是林家风骨,另带洒脱豪迈之气。
无端予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玄妙感。
是由于缠绕纱布,导致笔力和气韵有所偏差?
霍书临的犹疑引起宋思勉注意,他伸手拈过其中一张,眼底渐露不悦。
“看来,阿微与三弟混久了,笔迹越来越像他的……”
林昀熹一脸茫然,又不好辩驳,说从未留意三公子手书。
气氛略显凝滞,直至飞鸟惊起于碧水湖岸。
众人循声转目,但见沿湖道上有两名男子缓步而近。
当先一人赤袍明艳,正是官袍未褪的宋思锐;而紧随其后者则是仆从阿随。
说曹操曹操到,宋思勉脸色一冷。
宋思锐简单打了声招呼,而后直望林昀熹,似笑非笑:“昀熹,今儿裴大夫不在,由我来为你作日常诊视。”
林昀熹小嘴一扁。
什么“裴大夫不在”?裴大夫在或不在,他每日下值不是照样抓她去扎针喝药么?
原来那次带她到闹市玩耍一整日,只是为了让她感受先甜后苦?
宋思勉瞪视宋思锐良久,如常窝火,亦如常无奈放行。
目送二人并肩南行,仆侍们识趣落后,宋思勉与霍书临沉默许久,均觉鸟鸣噪杂,茶点无味。
“我这三弟……究竟是哪根筋出了差错?当初非要娶一青梅竹马的海岛姑娘,不惜和父王闹翻,缘何一见阿微……又一头猛栽过去?”
霍书临愕然:“海岛姑娘?”
“据称是东海群岛老岛主的孙女。秦老岛主独霸一方,七十二岛海域辽阔,物产丰饶,那姑娘……想来跟娇公主差不多吧?”
霍书临却想起祖辈留下的遗言,心中一凛。
···
事实上,虽说宋思勉的小聚有吃有喝,林昀熹似乎更乐意跟随宋思锐离开。
被两双锐目虎视眈眈,随时等待被宰割,不如直接被另一头狼叼走。
起码,她确定,三公子是真替她治疗,此外的小撩拨,点到为止,已习以为常。
因天色尚早,宋思锐将林昀熹领入书房。
屋内淡香缭绕,装饰齐整庄肃,淡雅出尘。
靠墙数排书架满满当当放置着或新或旧的书册,书籍种类繁多,令人咂舌。
天光透过窗格,如同碎金飞洒而入,勾勒黄花梨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物什。
林昀熹初次到此,免不了东睃西望,随后迅速被案头勾住眼光。
宋思锐忙着找布垫,转头见她打量锦盒里精致的鎏金琉璃瓶,笑道:“那是赵王府世子所赠,一套四件,你若喜欢,拿去好了!”
“赵王世子?”林昀熹大感惊讶。
在大伙儿的讨论中,赵王世子名望仅次于宋思勉。若非宋思锐千里急赶而回,又有无上皇和太皇太后的宠信,女帝极有可能立赵王世子为储君。
而这一套琉璃瓶做工极精,前所未见,怕绝不是寻常之物。
宋思锐猜出她所想,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和其他堂兄弟的关系也跟兄长一样,水火不相容?”
“可你这么凶巴巴的……”
“我凶?你才凶!”宋思锐被她气笑了,“况且,我跟我哥闹成这样,还不因为你?”
他以指头在她额上一戳,轻且暖。
林昀熹想要驳斥,忽见锦盒下还压着一本崭新的书册,装裱精细,遂好奇抽出,却是一本《香事记》。
她随手翻开,幽淡芬芳扑面,扉页上以娟秀行书写道——望君惠存,清妹敬赠。
“清妹?”她眨了眨眼。
宋思锐轻咳两声:“额……此为谢家二姑娘编纂的用香典籍。”
林昀熹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听说她是位才女,很受圣上重视……”
“她们姐妹对香道颇有研究。”
林昀熹打趣道:“谢二姑娘她……倾慕三公子吧?我瞧得出,她看你时,眼里有光。”
“你还挺开心?”宋思锐磨牙。
她讪笑:“她出身名门,才色双全,我当然替你开心啊!”
宋思锐总算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以前,她算准了他不会对别家姑娘动心;现在,她是彻底的没心没肺!
林昀熹大致翻了几页,内详香品、香事、香法,从香料源流、工艺,发展细细阐述,术语丰富,观点独到,可见谢幼清不光精于此道,更有弘扬之志。
蓦地记起,她与谢二姑娘一度并称什么双姝双绝,可她现下无才无德,成了京中士庶的笑柄……
心头腾涌一股冷凉哀伤。
罢了,求名有何用?从今往后,活得堂堂正正便可。
她扬起唇角,舒展一个释然的笑。
宋思锐早觉她花枝招展十分碍眼,再看她神色诡秘,越发不爽。
趁仆役倒茶后步出书房,他指着窗边雕花木榻:“给我趴好。”
林昀熹目瞪口呆:“干、干嘛!”
往常不是把把脉,往头上颈脖扎针么?这回……为何要“趴好”?
宋思锐长眸闪过恶作剧的狡黠:“上次躺着检查,不够全面,我得看你后背是否有气血不畅之处。”
林昀熹顿觉全身上下皆“气血不畅”,恨不得把《香事记》直甩他俊颜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和周日是千丝固定外出日,这两晚的更新一般要推迟到十一点左右,谢谢大家包容。
爱你们~
第二十六章
#26
僵持不下,宋思锐唤来了笙茹。
此前林昀熹迁至听荷苑时,多次请求他调回笙茹;但他暗觉这丫鬟是知情者兼帮凶,只答应安排在库房,无须干脏活粗活。
如今见林昀熹动怒,且不肯配合治疗,宋思锐没辙,答应把她要的人“还”给她。
笙茹谨慎踏进书房那一刻,林昀熹犹自鼓着红彤彤的脸蛋,而宋思锐饶有趣味看她发脾气,而后拿出玉雕小动物来哄她……
一行一止,一笑一颦,无疑把人宠到骨子里。
“笙茹,你最近可好?”林昀熹见了笙茹,恼怒稍稍缓和,脸颊依旧绯红。
笙茹搞不清何种状况,福身向二人问安。
宋思锐示意她一旁待命,对林昀熹道:“可以开始了吧?”
林昀熹语带憋屈:“三公子,事先声明……你、你不许碰我!”
“昀熹,你口头禅是‘不许’么?不论依照府中规矩或医患规矩,你都不应频繁将这两个字挂嘴边。”
他语气突然严肃,令她无所适从。
半晌,宋思锐态度软了三分:“玉簪借我一用,我逐一点戳你要穴,若觉某处疼痛或酸涩,我另想办法解决。”
林昀熹见他让步,不好再坚持,除下最外层的厚重红绸缎褙子,依言趴在木榻上。
宋思锐从她七八枝发簪中选了大小适中的,隔着衣裳,由大椎、陶道、身柱等穴一点点往下移。
林昀熹最初只觉痒,当他戳到灵台、至阳时,忽地喘不过气。
“呜……”
“痛么?还是别的感觉?”
“没、没……”
“那你哼哼什么呀?”
宋思锐继续挪向脊中,隔物感受她筋络气血有否淤堵。
奈何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微微颤着。
宋思锐唯恐她强忍痛苦不说,又问:“确定无碍?”
“你、你快点好不好?”
林昀熹几乎要哭了。
对于她而言,春衫单薄,穿了跟没穿,差异不大;发簪贴着她的躯体移动,跟他的手指似乎无任何区别,所过之处,皆能挑起逼疯她的热流。
她把笙茹叫过来,原是防着宋思锐藉机干坏事,可如悔青了肠子。
究竟有多傻!才会让侍婢旁观自己被男子折腾?
笙茹傻呆呆站在边上,手足无措,全然搞不懂这两人在玩哪种把戏。
眼看簪子沿脊柱走到尾骨,又转移至另一侧,她才大致明白,三公子正亲手替姑娘诊治。
她面露震惊惶恐,再怎么压抑,仍难避免颤意。
宋思锐眸若星沉,看似专注于林昀熹每个穴位,实则轻易捕捉笙茹的细微变化,更印证心中所惑。
他不动声色把足太阳经上半段顺好,沿手三阳经寸寸摁压。
林昀熹如架在火上烘烤,浑身酸麻,口鼻呼吸不畅,头昏脑胀,哪能觉察出异样?
簪子尾部传递他的内力,所过处无不燎原,生生逼得薄汗轻渗,也逼出牙缝里的泣音。
“三、三公子……好了没?我、我难受……”
殊不知,这颤颤娇音求饶嗓音如裹了一层云,叫人神思激荡,耳根灼烫。
宋思锐气息略乱,隐忍轻笑:“这就撑不了?日后……有够你受的。”
“还……还有下次?”林昀熹咬住软枕上的蚕丝套边缘,泪水滑过娇颜,“那我岂不是……嫁不出去?”
宋思锐怒了:“呵,你还想嫁谁?”
林昀熹浑身绵绵,颓靡神态掩不了丽色,双唇欲启未启的模样又无姑且无助。
若非笙茹在旁,宋思锐大概会忍不住俯首……以唇封缄。
深吸一口气,他端起肃容:“这跟你替兄长疏通手太阴肺经穴,有差别么?”
林昀熹委屈兮兮:“我没你那么坏!我是正儿八经的……”
宋思锐啼笑皆非:“说说看!我哪里不正经?”
“呜……你、你哪儿哪儿都不正经!”
“老规矩,你若气不过,我趴着任你戳,反正又不是第一……”
猛然瞥见笙茹一动不动杵在原位,他硬是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笙茹,去打一盆水来。”
林昀熹立时警惕:“要做什么?”
……该不会要给她擦身子吧?
宋思锐又好气又好笑:“洗一洗你这花猫脸。”
林昀熹方记起今日盛装赴会,目下汗水混含泪水,铁定不能见人。
羞愧之下,把脸深埋。
宋思锐大致推断她后背未曾扎过药针,趁笙茹离开,将人从榻上缓缓抱起。
林昀熹生怕他瞧见自己的鬼样子,连忙用软枕捂住脸面。
宋思锐圈她入怀,笑得发抖:“这是你练龟息功的新诀窍?”
林昀熹分不清,被搂抱和被看丑貌哪点更可怕。
宋思锐擦了擦发簪,插回她发髻侧,温声道:“羞?再狼狈的模样我都见过……你内息受阻,我得另寻时间运功助你……”
林昀熹本想挣开他怀抱,无奈半身懒洋洋力气全无,靠在他热暖臂膀内呜咽有声:“说好的,笙茹归我……”
“白天归你,夜里让她回库房。”
“为何!”她放下软枕,杏眸瞪视他。
宋思锐抬手拭去她的泪痕,笑意缱绻:“我这人爱吃醋,不希望有人日日夜夜呆在你身边。”
“幼稚!”
林昀熹幽幽睨了他一眼,心底却不相信他的荒唐言。
···
夜雨细细复疏疏,静锁听荷苑满庭芳华。
林昀熹被宋思锐点拨完穴位,困倦得随时睡死过去,因而刚沐浴完毕,青丝未干,便熄灭灯烛,扑向床榻。
迷糊中,她仿佛听见自己哼哼笑着说了句:“给我趴好。”
睁目,满室灯火明晃晃,傅家小哥忐忑站在她跟前,讪笑道:“昀熹,别闹。”
林昀熹重复道:“把上衣扒了,趴好!难不成你要我动手?”
“你好歹是个姑娘家……”他窘然躲避。
林昀熹着手捋袖子。
傅家小哥迫不得已,赤了上身,乖乖趴在石床之上。
黝肤泛红,呼吸微促。
少年的背结实且精劲,弧线如山峦微伏,力中透美。
林昀熹却只顾看他后肩的淤青手印,闷声道:“下手真毒!沈星长算哪门子师兄!”
“我技不如人,挨揍实属正常。”
林昀熹以油灯加热膏药,谴责般觑他:“我就不信,你全力以赴会输给他!”
“今儿沈老爷子来岛,我若真下狠手,未免太不讲情面。”
“呵,讲情面,你便要挨他一掌?”
她专注针灸、捻药熏染;目光回巡时,他如有热气蒸腾,渗出薄汗带药香。
药粉与膏药叠在瘀伤上,她以掌摁住,尚未发力,他居然抖得不成样子。
“傅章鱼!你再扭来动去!信不信我敲晕你,给你从头到脚扎一遍?”
说罢,一巴掌拍在他坚实而优美的脊上。
傅家小哥体肤更灼,辩解道:“你、你太用劲了,我有点……难受!”
“我是说,腿没事别乱动!”
他猝然一僵,整个人快要烧起来,从脸额到耳尖,宛若滴血。
林昀熹絮絮叨叨抱怨,先是在他头颈臂上施针,拔除后以净布细细替他拭汗。
当指尖触及他微微汗湿的肌肤,心猛地一凝。
灯光、药香、石床、傅小哥哥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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