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偷眼望向宋思锐,眼光尽是恳求。
“难得偶遇,谈何打扰?”宋思锐一笑,示意亲随去张罗雅室,以便深谈。
林昀熹挽了崔夫人落座,歉然道:“说来惭愧,我本应早些探望您。”
“你目下既是王府乐师,岂能到处乱跑?”
崔夫人顿了顿,见宋思锐尚在门外,遂压低嗓音:“听说你初进王府那夜,世子大发雷霆;后来……你怎就与三公子熟络起来了?”
林昀熹心下微凉——小姨和笙茹问了同样的问题!可见,她与宋思锐的交往匪夷所思!
“这、这……其实也谈不上多熟。”
崔夫人的艴然稍纵即逝:“孩子,你有事瞒我。”
林昀熹本不想宣扬,又觉不该隐瞒亲人,趁雅间无外人,悄声坦言病后失忆之事。
崔夫人闻言,面露惊忧,陡然凝脂玉手一抖,青瓷茶盏滑落。
林昀熹反应极快,顺手将杯盏抄在手里。
茶水溅出几滴,染上袖口与纱布。
“没事吧?”崔夫人慌忙以纱巾擦拭,翻开她的袖子,细察有否烫伤。
臂上并无任何灼烫痕迹,唯小巧蝴蝶形胎记,翩然展露于堆雪肌肤。
崔夫人双手徒添微不可察的细颤。
“小姨,我无碍,”林昀熹软言安抚,“旧伤痊愈了……裹着,是怕被拉去弹奏。”
崔夫人脸上滑过一丝了然,复道:“圣上素觉你娇纵,原是小惩大戒,将你充作宫乐;你娘一走,你爹入狱,我已是自身难保。霍七公子生怕你受委屈,几经周折求得特赦文书,变卖私产,忙而无果,唉……据称,他随晋王去西郊别院,还染了风寒?”
林昀熹犹记霍书临拦截她时的言论,且居住别院那些天,她宁愿给寻常侍卫仆役送药,也没多去探望他一回,自觉无情无义。
可晋王府兄弟已为她撕破脸,她何苦再招惹霍书临?
尤其霍七公子乃京中最富盛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交游广博,走遍天下,仍甘于为她这一罪眷奋不顾身,叫她于心何忍?
或许,她欠他一句解释,一声道谢?
趁宋思锐徘徊未入,林昀熹轻声问:“小姨,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娘……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崔夫人黯然:“事发突然,那会儿我随慎之返回原籍迎考,等回过神来,林家已……姐姐这一走,连招呼都没打。”
林昀熹直觉大有隐情,奈何身在热闹之地,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耳目众多,不便多问。
二人聊了将近一柱香时分,崔夫人言下暗示,晋王三公子现今如日中天,非她能高攀者,劝她慎重。
言谈温和慈爱,隐约还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清的疏离。
林昀熹疑心是自身落魄所致,向往与之生活的愿望暗淡了几分。
···
待宋思锐信步而入,崔夫人离座告辞。
林昀熹意欲挽留,忽闻客堂内议论声起,夹着一少年郎清亮的嗓音:“掌柜的,请问可曾见过崔家夫人?”
崔夫人容光乍亮:“慎之,娘在这儿!”
沉稳脚步声至,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绕过屏风。此人十五岁上下,书生打扮,面目硬朗,不失书卷气息。
林昀熹猜出,这正是有望成为本朝头一位连中六元的奇才表弟,遂向他报以微笑。
崔慎之对宋思锐一揖:“三公子,慎之不请自入,失礼了。”
“你我实有同门之谊,无须客气。”宋思锐笑如三月春风。
崔慎之匆匆扫了林昀熹一眼,唤了声“表姐”,神色玄妙莫测,如有冷漠,如有鄙夷,如有羞涩,随即对崔夫人道:“娘,咱们别打搅贵人用膳。”
崔夫人笑着道别,携子而去。
林昀熹领着小丫鬟亲送出门,眼看他们母子步伐匆忙,总觉哪里不对劲。
——莫非他们误会什么?还是她原本不受待见?可上回崔夫人亲往教坊赎她,因一道手谕而悲怆泪下,不惜哀求孟管事……何等情真意切!
她茫然回身,正正撞入宋思锐柔情满溢的眼内。
“三公子,你与我那表弟……打小很熟?”
“不,我年少离京时,他年纪尚幼,随父母生活在西南边陲;我与他……上月送林伯父离京才相识。当然,这事我做得隐秘,你别往外说。”
林昀熹恍然大悟。
她听嬷嬷提过,崔家曾显赫一时,在京名声不亚于林家。后因崔将军酒后虐待战俘之行被掀出,导致举家南贬。数年后,崔将军战伤复发,撒手人寰,崔家母子选择回京,因而崔慎之拜在自家姨父靖国公门下,算是宋思锐的师弟。
所以……比她小一两岁的表弟,也算小竹马?何以态度冷淡至斯?
跟随宋思锐回雅间,面对满桌丰盛的鸡鸭鱼肉、河虾海贝,她突然全无食欲。
宋思锐亲自给她布菜:“没精打采的,饭菜不合口味?”
“他们比我想像中……疏远。”
“嗯,听人说起过,慎之与表姐早闹翻了,几乎势不两立。”
林昀熹奇道:“你是说,我和他关系不好?”
宋思锐无奈揉额:“你要这么理解也行,至于崔夫人……”
兴许,崔夫人已甄别出,昀熹并非阿微?
“至于你小姨……”
他卖了个关子,将桃花蒸鳜鱼、小松菌煨豆腐、薄烤驴肉全数推到林昀熹面前,才笑眯眯补充道:“她之所以仓促离去,大概想……给你我多留点共处机会。”
“你!”
林昀熹方知无意中与他在家人面前晃了一圈,娇颜绯红欲滴。
宋思锐却陷入沉思,须臾后给她夹了一大块鸡腿肉,轻叹。
“昀熹,就算父母亲人都不在,你有我,足够了。”
林昀熹本想否认,偏生此言如一颗细碎小石,不经意间激起她心湖圈圈涟漪。
···
如宋思锐所愿,用过午膳,二人前往城内有名的茶馆品茶,到戏园子听戏,入夜后欣赏华灯如游龙,再沿路吃回晋王府。
夜市打破坊市界限,摊贩连绵相接,稀奇古怪的物件层出不穷;美食长街香气无孔不入,小贩们的热情能让人吃得肚皮撑破;说书、令曲、讲史、歌舞、杂耍引来欢呼声一浪接一浪。
宋思锐长居海岛,从无机会大手大脚花钱,如今见林昀熹什么都觉新奇,自是一路买买买、吃吃吃。
林昀熹身为被抄家的罪眷,不该招摇过市。但宋思锐贴心地给她准备了连帽披风,借入夜风凉为由,披上后帽檐的珍珠与绒毛能遮挡半张脸。
因少年时代的经历,宋思锐学会了韬光养晦,更极少吐露心间愁。
回京后表面再霁月光风,再肆意洒脱,无人得悉他的苦处。
如何让她记起往事,成了令他寝食不安的难题。
针药无果,他只能想尽办法多陪她,免得她被兄长或别的男子纠缠。
此刻,空中炸起烟花巨响,人声鼎沸,但他只听见她低声软语。
四周光华四射,异彩纷呈,月华、春花、灯影落入他的目,但最亮丽的,是她澄明的眼眸。
当她抵触渐消,唇边清浅笑意愈发欢欣,并在人潮拥挤时随手攥紧他的袖口……宋思锐有理由相信,无论她忆前尘或记今朝,他们终将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夜色深浓时,从夜市购置的干果、蜜饯、书册、草编等物,玩套圈游戏赢来的大批小玩具,在成衣铺中挑选的丝帕、夏衣……塞满马车。
林昀熹带着鲜花馨香、炸牛奶甜味,随宋思锐步行回晋王府。
待见牵马仆役气喘吁吁,她才惊觉近日体力大好,游玩一整日,居然无半分疲乏困倦。
也许,如裴大夫所断,她平日嗜睡疲乏,是因经脉瘀堵。
而某个坏蛋蒙了眼,以特殊手法疏通,加上连日汤药调理,使得她身体渐趋强健,精力也越发旺盛?
她扭头抬望身侧高大的男子,那人也正好在看她。
视线相接于王府门外柔柔灯火下,对上他如有漩涡的墨眸,意味深长的笑意,她首次觉得心口躁动难耐,忍不住抬手轻按。
是夜,林昀熹再度回到无休止的梦境。
梦中的她已有十一二岁,而傅小哥哥则成了少年,眉目如画,姿容俊逸。
他穿着一如既往朴素,笑容满脸,捧来一只大木箱,说是赠予她的乞巧礼物。
木箱内覆有泥土,栽种各类花草,以细卵石、碎沙划分区域,添置小茅屋、小木桌椅等手工精制之物,构成活生生的微缩花园。
林昀熹爱不释手,摆弄好半天,最终拉着他奔向海边,坐看牵牛织女星。
苍穹上星辰摇摇欲坠,璀璨了整个美梦。
梦醒后,她第一反应抖开被子,蒙上绯红欲燃的脸。
哪怕她在梦里无过态之举,但那张酷似宋思锐的少年面容,令她羞涩得无地自容。
啊啊啊!疯了!
不就陪他逛了一天、被哄了一天么?竟将他的脸强行套给了梦中玩伴……
她对他花痴到了这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平生顾顾平生”的营养液,么么~
第二十五章
#25
叮咚琴音似珠落玉盘,为晋王府后花园增添渺远安宁的意韵。
余音散去,清迥柔和的箫声悠然而起,和着琴韵,似在一问一答。
林昀熹静坐水榭内,云鬓簪花,红裳如霞,妆容浓丽,俨然恢复贵女装扮。
她安静聆听宋思勉与霍书临合奏,不时偷望案上晶莹剔透的杏花水晶冻。
宋思勉银袍流光熠熠,十指先是一段缓奏,促弦时如骤雨狂风,枝摇叶啸,宣泄暴怒情绪;而霍书临的箫声则绵绵无绝,如控诉岁月无情,催人断肠。
一曲既尽,林昀熹心潮澎湃,眼角微湿,却不知因何而感伤。
宋思勉苦笑:“想当年,咱们仨初识音律,箫琴筝相和,虽稚嫩,倒也其乐无穷……后来我离开太学院,入驻皇子书院,终日忙于苦读,与你们作伴的时日大大减少,更无闲情逸致……谁料下半生是真‘乐得清闲’了……”
霍书临眸光一黯:“往者不可谏,何苦折磨自己?”
宋思勉摆手命人撤去琴台,忽而盯着林昀熹的手:“阿微,一月有余,还没康复?都说三弟医术精妙,他日日缠着你,居然未治疗那一点点小伤?”
林昀熹尬笑:“皮肉伤已痊愈,可我……无力弹奏,还望二位见谅。”
她仍旧不敢和盘托出忘掉弹奏的事,更不敢道出近日身体变化。
自从被宋思锐和裴大夫联手捏了一顿,她渐觉身体轻快不少,有时不为意,一步迈出很远,“彭”地撞上了门。
手劲忽大忽小,一会儿手指酸麻,一会儿徒手捏碎硬核桃。
夜里入睡时,周身时冷时热,醒后还莫名其妙流鼻血……
她翻遍府医院藏书,说不清这算好或不好,反倒接触更多似曾相识的养生理论。
仿佛从小根植在心,如今透过字里行间浮现而出。
宋思锐正式供职于枢密院,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随着木轮椅在王府院落四处通行,宋思勉时常邀她作伴。
见宋思勉日益神清气爽,且彬彬有礼,没再过份纠缠,林昀熹知趣地装扮一新,陪他小逛花园、点茶、听戏,顺带与巧媛交流养生经验,以助他康复。
巧媛起初对她恨之入骨,相处日久,态度渐趋缓和,还时有古怪端量。
当下雨过天青,林昀熹边吃蜜饯,边拿出平日攒下的笔记,供巧媛阅览,并未参与两位公子哥儿地忆苦思甜。
其时,和风拂过明湖,摇曳她发簪上的合浦明珠,扬起缎带,端坐姿态平添灵动感。
霍书临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满满柔情含混淡淡寥落。
他和宋思勉多年来情同手足,唯一芥蒂在于阿微的心思归属。
现今佳人落入晋王府,晋王则私下对他透露,“绝不希望林家丫头再毁掉另一个儿子”。
明示暗示,他该伺机而动。
兼之,从崔夫人口中得悉,阿微因大病忘却前缘旧事,他反而觉着安心。
她把他忘了,意味着……忘掉他激愤之下坦白招认的秘密。
如此一来,他们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又回到最初。
此刻,身世巨大落差抹杀掉她的原有傲然,即便重新换上华丽裙裳,总觉少了妖娆妩媚,多了纯真和善。
霍书临有点分不清,更偏爱哪个她。
···
觉察到霍书临魂不守舍,宋思勉薄唇挑笑。
“霍七,你这人真没劲儿!口口声声说探望我,眼睛只顾盯着阿微……不晓得我宋思勉前世造的什么孽!哥们与我争夺还不够,连亲弟也非要跟插一脚……”
霍书临闷笑:“与其说造孽,不如说‘英才所见略同’。”
“你倒乐意往自己脸上贴金!”宋思勉嗤之以鼻。
自幼失去双胞胎弟弟,没几年宋思锐远离京城,堂兄弟间面和心不和……在某种意义上,霍七完美地填补了他无兄弟在侧的孤独和缺失。
对于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声望颇高、善解人意的霍七,他的确恨不起来。
虽对阿微志在必得,可如若意中人选择霍七,他纵然悲痛愤怒,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
——总好过凭空冒出来的三弟。
难以想像,如若宋思锐夺走了阿微,终日跑到他跟前卿卿我我……
他大概会发疯。
骤风吹落案头两张纸片,恰巧落于木轮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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