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入内,裴大夫压低嗓门,惶恐相询。
宋思锐含糊其辞:“兴许她往日得罪了人,有人趁她生病时痛下毒手……”
事实上,林昀熹体内所藏绒毛般的细针,均为药制。
封住穴道,造成体虚气弱之象,却非让她失去记忆的根源。
他原想等表妹傅千凝抵京,才联手为林昀熹拔针。
可那丫头跑回江南傅家,还给他捎来一句狗屁不通的话——当表哥的人没资格以姐夫身份下命令。
几乎把他气死。
无计可施,他选择林昀熹所信任的中年女医,私下告知,“林姑娘”另有奇疾,请她秘密协助。
偏生林昀熹有言在先,不让他“偷看”。
商量过后,他以纱布蒙住双眼,请裴大夫寸寸触摸林昀熹血气淤积的部位,先挑破衣裳,下针扎穴,再指引他用内力逼出毒性。
他如盲人般以指尖触碰细腻柔滑的肌肤,纵然明知是治病救人,仍无法抑制热血沸腾之感。
折磨,真折磨人!
可以想像,裴大夫旁观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必定禁不住莞尔。
摁下羞恼,他竭力平心静气,按部就班“拔针”。
一针,两针……随着寻到更多藏针位置,愤怒与自责彻底取代靡丽之情。
当初察觉她离岛跟踪,他为何死要面子,没折返去寻她?
天知道这姑娘在失踪那些天遭遇了什么!
她武功不亚于他,怎就栽人手里?
是谁!是谁在她身体各处扎了这么多细小药针!
而谋害者,与林伯父的千金有何干系?
思绪纷扰,宋思锐双拳捏得辟啪作响,暗下决心——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自午后忙活至日落西山,勉强清除四肢与腹部的药针,两人皆满头大汗,心有余悸。
收拾针药时,裴大夫轻声道:“与林姑娘接触过两回,也听说她在别院所为,真心觉着她人不坏。至少,并非传闻那般蛮横……依照判断,她似乎还……”
宋思锐瞧不见裴大夫神色。
但从其欲言又止可辨,她已经发现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不论您察觉什么,请务必保密,”他霍然站起,朝对方深深一揖,“思锐感激不尽。”
···
迷糊中,林昀熹耳边全是小女娃的叽喳声。
傅家小哥有个妹妹叫阿凝,年纪跟她相仿,一会儿喊她姐姐,一会儿称她妹妹,只因梦中的她并不晓得生辰。
两个小姑娘叽里呱啦不停争辩,傅家小哥则微笑为她们烧烤食物。
藉着闪烁火光,有一瞬间,林昀熹忽觉那少年的五官,好像……
头顶遭人一拍,她努力睁眼细辨,映入眼帘是裴大夫慈和的面容。
动了动手脚,浑身酸痛,如被逐寸捏碎了一般。
她挣扎坐起,搓揉眼睛,整个人僵住了。
等等!不是让那家伙回避么?
他、他……蒙了眼,坐在她的新卧室?他要干什么?
或者,他干了什么?
林昀熹茫然低头,惊觉新换的寝衣多了许多小洞,还染上红红黑黑的斑驳血迹!
天啊!她这次经历了何种折腾?
“这这……”
“昀熹,”宋思锐柔柔发声,语带窘意,“是我干的,但我没看,一眼没看。”
林昀熹脑子轰然炸开。
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想杀人。
“林姑娘,”裴大夫悄声解释,“您平常嗜睡疲乏,是由于经脉瘀堵,需以特殊手法疏通经络。我无能为力,只能请三公子出手相帮。”
林昀熹咬唇不语,身子细颤。
裴大夫见状,安抚两句,提了药箱告辞。
宋思锐呆然而立,似想劝抚,又似未知从何启齿。
羞愤、委屈、不甘、无助……促使林昀熹双手捂脸。
“滚”字,她道不出口,尤其她相信,他是真心想帮她。
良久,她哽咽:“你、你早有预谋?否则……我怎会睡得那么沉!”
宋思锐早知她会动怒。
但他等不及傅千凝来京,等不及她们重新熟悉。
一刻也不愿多等。
曾听老爷子谈及,昀熹小时候死过一回。
在不清楚来得稀奇的药针对她有多大伤害之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傻瓜昀熹,我只为医治,没做别的。”
宋思锐听声辨位,挪步行至榻边,试探地握她的手,遭她狠狠甩开。
“你这个坏人……不早说!”
“要是事先知晓,你岂会允准?”他未解下蒙眼布,温柔语调满是内疚,“要打要骂,悉随尊便。”
林昀熹泪光泫然,想哭又哭不出,唯有呜呜吸鼻子。
宋思锐叹了口气,没作犹豫,伸臂拥她入怀。
暖意渗透遍布小破洞的寝衣,把她混乱思忆和酸麻手足融成浆糊,以致于难辨此刻需要他的安慰,还是抗拒他的接近。
她抬手抵住他怦动的心跳,自知无力顽抗,于啜泣轻咽声中,忿然用指甲抠向他臂膀。
他整个人愣住。
半晌,薄唇漾起一抹惊喜笑意。
“若还不解气,大不了……我躺平,任你掐。”
作者有话要说: 昀熹:呜呜呜!嫁不出去了!
老三:嗯?你还想嫁“出去”?
第二十二章
#22
“谁要你躺平任掐?”
林昀熹脱口而出,随即想到适才昏睡时被……愤怒之下,再次用劲推向宋思锐。
这回,他倒退了半步,唇角弧度越发舒展。
“容我给你把把脉。”宋思锐目不能视,伸手摸索她的腕。
林昀熹气呼呼把手往后一藏:“三公子答应过,不动手动脚!”
“刚刚……怕你哭,一时着急,”他抿笑道,“你大可把‘动手动脚’还给我。”
“无耻!好色!专占人便宜!”
林昀熹想不出新鲜骂词,兼之语调中流露浓浓憋屈,怎么听都像是打情骂俏的撒娇软语。
宋思锐被她训斥得心头绵软如云:“我想看看你的气色。”
“不!不许看!”
她唯恐他摘下蒙眼布带,忙拉起蚕丝薄衾裹住全身。
许久,房中毫无动静,她闷声催促:“还不走?”
“不让睁眼,我要如何离开?”他忍俊不禁。
林昀熹偷偷从被窝探头,正想指引他出房门,忽闻听荷苑外有人敲门,说了句“世子请姑娘换新装赴宴”。
她好奇心起:“什么意思?”
宋思锐没好气:“府里来客人,兄长大概想让你露个脸,给你挑了点东西。”
林昀熹暗觉,自从劝慰并疏通经穴后,宋思勉无常的态度一下变得明朗。
与其说他展露占有欲,不如说,没再用高高在上之态来掩饰一片痴心。
林昀熹诚惶诚恐。
她曾想过,用最大诚意弥补所犯过错,但并不是以牺牲毕生自由为代价。
面对宋思勉的软硬兼施、宋思锐的围追堵截、霍书临的死缠烂打……她只想逃开。
如果非要从中挑选一人,她认为,至少要等到重拾回忆,才可真正下定论。
残阳金红光芒透进窗纱,勾勒宋思锐卓然风姿,自带回风旋雪之雅洁翩然。
林昀熹始终记得,嬷嬷和笙茹反覆提及,除了棠族表兄,她在京城追求者能列一串名单,独独无晋王三公子。
起初,她断定,宋思锐是个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轻浮之人。
接触过一段时日,她逐渐觉察,种种挑逗和轻薄皆点到即止;从他嘴里吐露的言辞,既有温情,亦含决绝。
譬如,他早在一开始便阐明,会助她回想过往,她只需铭记——他才是最亲的人。
譬如,他强调,在他面前无需屈膝行礼,有任何事,尽管来找。
譬如,他放话,所作所为图的是她早日想起、痛快嫁给他,他是唯一选择。
正因他事无钜细为她操心,以致她对他的愤怒埋怨持续不了多久。
万一,她回溯过往,发现这仅仅是个谎言……
她忽然不愿想像,有朝一日狠狠推开他或遭他狠狠推开的场景。
沉思中,敲门声起。
···
暗沉天幕下,花木间错落明光烁烁晃动。
宋思锐独自徘徊于院落外,指腹残留药针融化后的微凉,以及少女肌肤与血液的余温。
他不确定裴大夫是否有遗漏,也没来得及亲手替她号脉,但从她随手乱掐乱推的力度来看,体力明显有所恢复。
至于寻回的记忆法子,有待进一步研究。
“吱呀”声起,听荷苑院门徐徐敞开。
婢子引灯在前,照亮卵石铺就的小道,也照亮林昀熹那一身锦绫拖裙。
经过一番精心装扮,她青丝半垂半绾成妩媚倾髻,插了七八枝镶珠点翠的发簪;粉黛盈腮,如海棠浓艳;翩跹裙裾点缀珠玉刺绣,灿若星空。
乍见他等候门外,竟大有陪同前往之意,她惊慌如见鬼。
而宋思锐看她珠钗花钿一件不落,堆砌成华丽人偶,怪诞表情也像见了鬼。
林昀熹无须废话问他何以在此,自觉落在他半步之后,不料脚下被长裙一绊。
宋思锐反应奇快,回身托住她双臂,含笑咕哝“笨昀熹”,趁势挽起她的手。
林昀熹没想到他竟当着侍婢之面如此亲昵,下意识抽离,却听他笑得含混:“本就周身酸乏,别逞能。”
瞥见侍婢咬唇忍笑,林昀熹羞愤交集,怒甩掉他的爪子。
“三公子,说好把笙茹还我……”
“再缓些时日。”
“为什么?”
宋思锐没正面回答:“若只是缺人搀扶,有我就够了。”
“堂堂三公子甘为我的贴身侍婢?”林昀熹轻啐。
他笑意灿然,略一低头,贴向她鬓角:“那得看……能有多‘贴身’。”
退却多时的燥热翻涌复至,林昀熹闭口不言,心道:刚暗地里替他说了句好话,马上原形毕露!
她稍提裙摆,加快了步伐。
宋思锐不紧不慢随行,当步入荣安殿灯火覆盖范围时,他识趣落后,让她先行。
···
有别于初到王府那晚,此次夜宴无歌舞燕乐,除晋王、世子外,席上还有几位中年男女。
为首一名赤袍中年男子,凤眸慈和中不乏威严,打量浓妆艳抹的林昀熹,叹道:“世侄女消瘦了些。”
林昀熹见谢家两位千金同在,猜出是谢相,忙盈盈施礼。
大概因她许久未盛装登场,谢婉芝和谢幼清互望一眼,眼神复杂难言。
不多时,宋思锐大步进殿,衣袍素简,人如玉树。
晋王眉头轻皱:“姗姗来迟,还如此随意,岂不怠慢贵客!”
谢相笑劝:“三公子在外习惯无所拘束,王爷何必苛责?”
“谢父王提点,谢相爷维护。”宋思锐深深一揖,坐到最下首,还不忘冲林昀熹眨眼。
宋思勉早闻三弟一整个下午窝在听荷苑,此时见二人前后脚入席,火气流窜,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众人寒暄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一一奉上。
谢婉芝、谢幼清皆优雅伸箸,每道菜只夹两三口;林昀熹不好大快朵颐,只能有样学样,慢条斯理品尝。
数盏酒过后,谢相举杯相邀:“三公子归来,不计前嫌,替老夫了一桩烦心事,这杯先干为敬。”
“相爷客气,”宋思锐起身,与之对饮,“此事你我同仇敌忾,思锐不才,劳您出面解决。”
余人面面相觑,宋思勉难掩震惊之色。
自宋思锐拿出十年前被追杀时所留的小飞锥,及“格杀勿论”、“南行”的书信残片,他心怀亏欠,因无法撕破脸与舅舅对质,遂动用各种力量明察暗访,力求给父亲和三弟一个公道。
岂料事情尚未有眉目,传闻势不两立的二人居然暗中联手?
宋思勉深觉受到了愚弄。
仔细回想,当时宋思锐言语间模棱两可,一步步将话题转移,最终以此迫使他保持沉默,从而夺取对照顾林昀熹的权利……
尤其利用了她的忘事……实在可恶!
他凿穿龈血,誓必夺回!
当下,谢相向晋王简略讲述来龙去脉,承认信笺实为他与旁人来往的信件,本意与晋王三公子毫无关联,被人盗窃后撕毁,便于拾获者断章取义、捕风捉影。
而宋思锐年幼时一度误信,却于成年后捕获蛛丝马迹。
回京后,两人暗中商议,对此保密;而谢相凭借证据,迅速推断出嫁祸者为早年政敌,以迅雷烈风之势铲除。
解释完前因后果,宋谢两家各自唏嘘感慨。
谢相曾视宋思锐为心中刺,兜兜转转,惊觉这年轻人年少气盛之余,亦具宽广胸怀,以大局为重。
他顾念对方以德报怨,既成次女心仪对象,又将替代宋思勉受女帝重用……本想好好辅佐。
偏生传言四起,说晋王三公子对自家兄长的心上人一见钟情,大有强取豪夺的势态。
谢相饮尽杯中酒,烈酒入腹,烧灼难耐。
···
宴席在和睦气氛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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