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千凝难得识趣驱散仆从,并隐匿在树后,给小别的二人足够空间。
云散星显,纷繁思绪如细小浮光,飞舞于浓稠夜幕下,纷纷乱人心神。
木轮椅徐徐推行,抵至世子院门内,忽然定住。
宋思勉远远望向紧密相依的一对璧人,木然神色渐露悲悯。
时隔两个月,纵然三弟用诸多事实说服了他,且傅家四丫头也私下透露,那两人在海岛上的点点滴滴,相互扶持,天造地设……亲眼目睹他们亲近热切,他仍觉刺目锥心。
或许因眼前的昀熹与阿微太过相似,他无法忍受这副面孔与别人如此靠近。
或许……早在某些时刻,他思慕的女子,已重叠了另一个影子。
骤风乍起,抖落片片飞花,旋舞而下。
一件薄披风从前方罩住他,紧接着,柔软细腻的手轻轻覆过他战栗的手背。
“世子爷,起风了,巧媛陪您回去歇息,可好?”
宋思勉转头,眸底坚冰因她的温柔眼波而悄然融化。
···
林昀熹忘了被宋思锐抱了多久,也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听荷苑。
浑浑噩噩间,只记得那人替她号脉时的指尖温热,以及凝聚忧虑的俊容。
待她乖乖趴着,后颈被扎了两针,才勉强从缥缈虚无的神思中抽回心魂。
烛火被月白色纱罩柔了光华,丫鬟们恭敬退下,那红裳如雾的娇俏少女坐在床畔,认真把针收入针囊。
往日精灵古怪的戏谑退去,唯剩安抚情态。
“哥哥放不下心,命我留守。你若不介意,咱俩今晚挤挤?”
林昀熹近日与傅四姑娘相伴,虽未至交心,亦算得上无话不谈,当下往里腾挪位置,分给对方一只枕头。
傅千凝除下裙裳,摘掉首饰,仅穿贴身小衣,轻手轻脚趟至她身侧,窃笑道:“哎呀!瞧见你这娇娇怯怯的样子,我都舍不得欺负你了。”
林昀熹茫然:“好端端,为何要欺负我?”
傅千凝侧身朝向她,拨弄她倾垂的长发,嘴上嘀咕:“我这人睚眦必报呗!”
“……?”
“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不必往心里去!我嘴笨,只会乱怼人,不太会安慰人……可你若在这王府内闲得无聊,不如随我到处走走,好抛下那堆糟心的人和事。”
林昀熹半吞半吐:“我在晋王府身份尴尬,跟姬人女乐无异,即使三公子处处护着,但我有自知之明,岂能随便跟你到外头游玩?”
“那……实在不成,你我搬去哥哥的品柳园住上些时日!”
“我要是住进他的私宅,外人怎么看我?”
林昀熹虽喜那园子与梦中的家如出一辙,终究没这胆量。
“怕什么呀!哥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去那园子晃悠?你以我的玩伴身份同去,谁敢嚼舌根?再说,只要我求王爷,放你出行十天半月,他会容许的……”
傅千凝性格活泼,终日笑脸相迎,并无京城勋贵姑娘的架子,深受王府上下眷顾和爱戴。
依照晋王对她视如己出的宠溺程度,此事倒不是没可能。
林昀熹犹豫,低声道:“要是王爷和世子许可,又能与三公子避嫌……四下散散心也非坏事。”
傅千凝伸手搂住她,“嘿嘿”而笑:“放心,往后你跟我混,由我罩着!醋得我哥酸溜溜!来个酸醋拌……”
“章鱼”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你没事来气他做什么?”林昀熹听闻她的豪言壮语,蹙了半夜的眉逐渐松开。
“因为他坏呀!”傅千凝理直气壮。
林昀熹莞尔——的确,他最坏了。
两名年纪相仿的姑娘躺卧在床,东拉西扯一阵,方熄灭灯火。
思潮平复后,林昀熹缓缓入梦。
许久没梦见的人和事变得纷纭杂沓。
恍惚之间,有人争斗,有人吵闹。
而梦里晒得红彤彤的小阿凝,日渐成长为傅四姑娘的俏皮模样。
···
宋思锐回王府只呆了一夜,翌日清晨悄悄来看过林昀熹,确认她情绪稳定,便又骑着他那匹纤尘不染的皇家名驹,火速南行。
三日后,傅千凝成功说服晋王,带林昀熹外出小住一段日子。
当王府大门外仆役忙进忙出搬运行李,路人远远驻足围观之际,数名仆从推着木轮椅抵达门槛前。
晨光映照轮椅上那素净鱼白宽袍的青年,长眉孤高之气不减,竟是极少露面的宋思勉!
林昀熹一怔,讪讪行礼,心下惶恐不安。
自从宋思勉忽然陷入疯狂、她推动妆台逼迫他照镜子之后,二人同在王府居住,几乎未曾打过照面。
细看宋思勉,肤色已无先前苍白,薄唇微红,气色好了不少,林昀熹无比惭愧。
她不在他跟前晃悠,反而让他好过些?
当初信誓旦旦要“协助他度过难关”的言辞,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多日不见,世子精神旺健了许多。”她由衷夸赞,语气难掩感慨。
宋思勉淡笑打量她:“说来,我欠你一句道谢。”
林昀熹不解:“谢我?您又说笑了……我对医术粗通皮毛,没给您带来什么帮助。”
他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有时,良言比针药管用。”
见她杏眸尽是迷惘,他补充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林昀熹微略错愕,盈盈一福:“谢世子提醒。”
宋思勉不好只和她单独聊天,又对傅千凝嘱托几句,才让巧媛等人推着木轮椅折返。
临别前,甚至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林昀熹目送世子院仆侍融入夏末花木中,心底说不清是酸是苦是涩。
他放下一贯的执着,教她如释重负之余,又倍感惊惶。
长久以来想要赎罪的念头,被他轻描淡写掐灭。
莫非……今生今世,她注定要欠他更多?
仔细想来,那人好像好久……没喊她“阿微”了。
林昀熹本就纠结的心变得七上八下,浅淡笑意凝滞,平添难言愁绪。
面无表情由笙茹等侍婢搀扶入马车,她险些被水绿罗裙绊倒。
正因她心不在焉,频频走神,是以没听见熙熙攘攘街道上传来的议论。
——听说,林千金要搬至无上皇赐予三公子那所宅子!
——陪伴傅家四姑娘,怕是个幌子吧?
——啧啧啧,三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几个月很少回王府,这次……想必私宅藏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凝:我把人拐走啦!
老三:从我爹家拐去我自己的家?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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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地图,熹熹马上就发现自己不是什么林千金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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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41
被人议论为“藏娇”的晋王三公子, 则是两日后才接到相关消息。
他完全想不明白,之前苦口婆心劝昀熹搬去, 她死活不允,缘何无缘无故随傅千凝跑到品柳园?
而他那位表面慈和,内里不晓得酝酿什么诡计的父亲, 怎会同意昀熹脱离眼皮子底下?
回京前,他得先去私宅瞅上一眼。
这一天,日渐西倾,青山染黄, 碧江横流, 宽阔官道蜿蜒北延。
蹄音哒哒,宋思锐归心似箭,青袍落落, 衣袖盈风。
雪白良驹一马当先, 四蹄扬起连串碎叶。
尾随其后的为枢密院同僚及晋王府亲随, 九人冲破山间弥漫的鲜活气息,风旋电掣而过。
前方密林全无鸟鸣之声,令宋思锐微觉讶异。
他轻勒缰绳,暗中观察林中形势。
未料马蹄刚停,冷不防四面八方劲风疾起, 锐箭从层叠林木间破空飞来!
白马受惊, 前蹄急扬如人立。
宋思锐借此间隙拔剑,以迅雷烈风之势挑落暗箭。
“什么人!”急忙赶至的部下纷纷拔刀喝问。
话音未落,第二批飞箭夹杂金钱镖、梅花针、铁橄榄、三菱刺、飞蝗石等各式各样的暗器来袭!
兵刃声、马嘶声、呼痛声齐起!
宋思锐听出这手劲凌厉强劲, 竟非寻常贼匪所为!
且从数量上判断,敌方人数逾三十,比他们多了三倍以上!
他此行外出为秘密查实淮南西路兵力部署一事,随行人员不多,虽说皆身怀武功,但若面临高手围剿,只怕未必能突围。
估算此地离品柳园尚有十余里,然而往前乃崎岖山石道,后退则无处可躲。
来不及推断何人欲置他于死地,电光石火间,他一边凭借残存记忆搜刮周遭避险之处,一边点燃信号焰。
“啾”声奇响,黄色烟雾腾空而起,窜至高空。
数十名埋伏者见状,不再隐匿,手持刀剑鞭斧飞跃,抖出一大片白色粉末,将宋思锐及手下团团围住。
···
品柳园的庭院内,老树苍劲,碧水环绕,雪翅丹顶鹤啄水而食,身姿优雅,飘逸似仙君。
林昀熹和傅千凝闲坐在莲池边,品尝鲍螺酥和云雾茶,聊起园子的来由,方知当年十六岁的无上皇以亲王之姿力挫敌军,因而获赐皇夫兼姐夫纡尊督建的这座大宅;数十年过去,传承到晋王三公子手里,寓意非凡。
她们闲聊传闻,饶有趣味看萧一鸣和守园护卫、江湖朋友对练。
他如常招式刚健,神威凛凛,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一场激斗持续了上百招,以萧一鸣撂倒三人为胜,引来围观仆役欢呼喝彩。
萧一鸣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碗,嘴里嘀咕:“这两天,咋不见三公子那捣蛋的表弟?”
傅千凝先是愣住,随即一口茶喷出。
林昀熹压抑唇角笑弧,低声问:“萧内卫至今不知那人是你?”
“我没说,估计哥哥也没提……”傅千凝吐了吐舌头,“他最好永远别知晓。”
“做亏心事了?”
“我才没做亏心事!”她抿了抿唇,“不过小小戏弄了两下。”
林昀熹瞠目:“你亲了他?”
“没有!”傅千凝几乎炸开,良晌才压低嗓门,“你以为我戏弄他,会跟戏弄你一样?我有那么不要脸?”
林昀熹憋笑,甩给她一个“你就是不要脸”的眼神。
兴许是方才傅千凝的反应太过激烈,萧一鸣放下茶碗时多看了她两眼,似想开口问话,忽闻远处传来异响,南面山中腾起黄烟!
“出什么事了?”林昀熹见萧一鸣神色不对。
“瞧烟的颜色,应是三公子所发……”萧一鸣环顾四周,“我得带人赶去支援……”
“是求救?”林昀熹心惊胆颤,“他遇到危险了?”
“目下尚不能确认,”他语焉不详,踌躇片晌,“为免二位姑娘无人照应,请速速转移至书房秘道,需要引路不?”
“不必。”
傅千凝似是跃跃欲试,又觉不该丢下林昀熹,遂搀着她步向主院落书房。
早在初来乍到时,傅千凝便得悉该处有密室和暗道,可供躲藏或进出品柳园后山。
她想过,先把林昀熹藏好,确定无虞,再尾随萧一鸣去助表兄。
然则刚推开书架,还没来得及旋开机关,她将耳朵贴在墙上,隐隐听出里头不太对劲。
——有人!
如此隐秘的通道,按理说,只有无上皇和宋思锐的手下才知悉吧?
觉察傅千凝神态莫名端肃,林昀熹也模仿她靠墙倾听,随即会意。
二人默契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将书架子还原,挪步行出书房,顺手从外锁上大门。
“不是说秘道么?为何会藏了人?”林昀熹茫然。
“这事儿不合常理。”
“你的意思是……求援是假,调虎离山为真?”
林昀熹回顾黄烟升起的位置,离品柳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假设真要对北归的宋思锐做点什么,岂会选择某个能搬救兵的位置下手?
傅千凝显然想到了同一处。
品柳园一无财宝,二无主子居住,忽而调引萧一鸣和守卫,却另有一拨人从地道进入……想必冲着园中客人。
她扪心自问,傅家行走江湖多年从不惹事;而她这当着玩的四岛主,除了偶尔捉弄他人,从未招过仇恨。
相比之下,名声狼藉的“林千金”可不好说。
没准,有人专程逮林昀熹离开晋王府,且无宋思锐和护卫保护,悄悄从秘道掳走她、陷害她?
念及此处,傅千凝无比自责。
她不该逞一时之快,将姐姐的安危搁置一旁,尤其对方记忆混淆,空有一身武功却忘了如何使用……
“姐,我穿你衣裙,扮成你的模样,在这儿守着……你换男装,赶紧骑马带人通知萧大哥,切勿中计!”
林昀熹被她随口一句“姐”喊得懵然,由着她拉回隔壁聆莺居,套了身灰青色男袍、随手束发,又急匆匆奔赴后院。
待遭人推上马背,她手执缰绳,才勉强反应过来——我……会骑马?
奈何不等她有所抗拒,傅千凝已猛力一拍马臀,她所骑的骏马在两名仆从护送下,狂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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