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多久没上街巷了,我张着眼好奇地四处巴望。人们行色匆匆地穿梭在街道上,买卖的叫喊声络绎不绝,包子铺云雾缭绕。我心里有些激动,市井的气息,好像让我更贴近生活了。不过腰包中的清单时刻提醒我,今日不是上街玩的。于是我一边向小贩打听店铺的位置,一边步履如飞地走着。我的目光锁定了一家店铺“温碧斋”,这是城中有名的水粉店,也是云香她们指定的地方。店铺外五色的罗缎绸衣随风轻轻飞扬,一些小姐的轿子停在门口,被店里的小厮引入了定制的套间。我愣了一下,抬脚向店铺走去,曼妙的薄纱迎着风向我飞扬,我忍不住伸手拂过薄纱,它却丝滑的像水一般从我指尖划过。一罐罐胭脂和水粉在红木架上齐齐地摆成一列,有晶莹剔透的琉璃罐子,有打磨圆滑花岗石罐子,个个精美无比。
我看的眼花缭乱,也终于了解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富贵了,这些美好的东西没有钱就无法接触到。
“小哥,麻烦你来一下,我是花盈楼要订单的客人,之前宝妈妈应该嘱托过你们吧。”我轻声招呼了一个小厮,笑容温柔地说。
一个青衣小哥挠挠头,笑着迎了过来:“我说怎么快到约定时间了,花盈楼的客人还没来。行行行,这就好办了。小姑娘,你把货单给我吧,我去给你配。”
我闻言点头稍作回应,便从腰包中拿出清单顺手递给了这位小哥。
他接过清单,让我先自己逛逛打发时间。
温碧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店中消费了的客人,可以上二楼的茶水间歇脚,并提供零嘴和茶水。我想着在楼下逛也无趣,反正要买的也已买了,不如上茶水间休息。于是我漫不经心地向茶水间走去,事实证明出门散心,并不能解决我经常出神的毛病。
茶水间中是一团一团站着的小姐和妇女,她们激动地分享好用的水粉和好看的胭脂成色。我的头一下子轰的乱作一团线,女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和忽而发出的轻笑,让我觉得有些烦躁。我开始后悔来茶水间了,不过令人高兴的是,茶水间里竟然有盐渍话梅和小零嘴,我端着一碟零嘴和一杯玫瑰花茶,开开心心地溜到二楼的阳台上去了。
正一个拐角,我差点与一个人影相撞,幸好我身手敏捷,一个闪身躲了过去,怀中细细护着我的碟子和茶水。
我嘴中还衔着一颗梅子,于是我瓮声瓮气地连忙开口:“真是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说完我有些歉意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咻的一下变了——成了桃红色。
我停下嘴里的咀嚼,生生咽了下去。是他,许沛林!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我说不清心中复杂的情绪,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心脏无序的跳动,眼眶也渐渐湿了。
他的模样有些憔悴了,不过因着眉目生的极好,淡雅清澈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掩盖了眼下的一片青紫。
“诶,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嘴角噙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害怕情绪会随着嘴的开口而难以抑制。我在心中稍稍平复了一下,自持淡然地回道:
“我是来采购一些胭脂水粉的,嗯,宝妈妈吩咐我来的。”
话一说完我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加上最后一句,心焦焦的,只好低着头看着他墨色的衣袂。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引着我上阳台圆石桌去。
“你是不是也觉得里面太嘈杂,来这散散心。”他在前方走着,又回头温和地对我说。我老实地点点头,他永远有办法让我变成一个安静的淑女。
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心里暗暗感到不可思议,这简直就像做梦一般,我与他不期而遇,他温柔地对着我说话,我的心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我端着零嘴的手有些颤抖,他看到我端了那么多零嘴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嘴很馋的人。虽然我确实是嘴很馋,但在他面前我也想尽量表现的内敛含蓄一点。
到了圆石桌前,他体贴地帮我把碟子和茶水杯接过摆在桌上,看着装满的碟子,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复又被平和儒雅盖过。
“姑娘,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选定了两个胭脂,就是不知道哪个会更合适。小厮说的一些介绍,我也不甚了解,烦请姑娘帮忙看看。”他说着便从袖间拿出两个精美的胭脂盒,是我在楼下看到的那两个。
我突然想起一个被我忽视掉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在水粉铺这个女人来的地方。而现在答案昭然若揭,他要为一个女人买胭脂,并且为着胭脂的颜色和品种苦恼不已。一直在狂跳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还有一丝抽痛,让我难受得几乎要落泪。
我的理智一下子都回来了,我静静地看着他细心打开了胭脂盒摆在我眼前。那两个被我夸奖过的精美的胭脂…….
我努力心平气和地拿起两个胭脂认真地端详,琉璃罐子的闻着是桃花味的,质地细腻,颜色朱红较为浓烈;而花岗石罐子的闻着是桂花味的,颜色是水红。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这个,颜色娇嫩些适合日常出行,”我用手指着花岗石罐子, “我的话就作为参考吧,具体要看那个人的品味。对了,你是要送给什么人吗?如果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是我冒昧了。”
我急急地补上了后面几句话,又认真地仰头注视他的神情变化。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淡而温和,他把两个胭脂盒郑重地收了起来。
“是送给我好久不见的挚友,我们是同乡。”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再是平和而是闪烁着光,是我看不清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他的答复,我莫名其妙地放下心了,就好像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我觉得我能够读懂他,尽管我和他并不相熟。我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放心地拿起茶杯一口畅饮,甚至有些忘了他的存在。
在阳台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整条街,外面下了雨,屋檐落下的雨像珠子串成了一串,行人在棚子下避雨,小贩也忙收了摊子。俯视的角度看遂宁街和走在里面不一样,就好像杜甫登高油然而生的壮志豪情一样,我也有一种万事万物皆在脚下的错觉,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二楼往上还有三楼和四楼。我在心里哈哈一笑,眼睛也笑得弯弯。
他似乎立在身边看着我,而此刻我心情没来由舒爽,也不做掩饰了。
“姑娘,你可让我找死了,你订的货早就给你备好了,快与我下楼取货吧。”方才的小厮用袖子擦了擦汗急急地说。
小厮的到来打断了我万里江山的幻想,我不好意思地朝小厮笑笑,又匆匆和他道了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点点头示意告别。我心中的喜悦更上一层楼,我好想马上回到花盈楼对小丹她们讲今天我到底有多么幸福。
我取了货,却站在店门口傻傻地立住了,刚刚在阳台上看见外面下雨心中波澜不惊甚至悠哉悠哉地赏起雨来。现如今这雨却成了阻挡我回花盈楼的绊脚石,因为我没带雨伞啊!
我看着雨越来越大,欲哭无泪。那些乘坐马车来的小姐坐着马车走了,而那些步行来的妇女留下来和我大眼瞪小眼。
再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看这架势雨是不会停了,我咬咬牙决定冲进雨里,而货物被小厮包裹的很好,一时半会儿是湿不了的。正当我欲迈开腿时,我的左肩被轻轻拍了拍,转身时他就立在我身后,我仰着头看向他,他好像也在注视着我,天是阴沉的,他的神色我看不清,大约是温柔地含着笑意。我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挺拔的鼻梁,眼睛闪烁着光。
这一刻世界仿佛停滞,身边的人群离我好远,连雨似乎也为我们静止了。
“这把伞给你吧。”他说完把手中的青绿色的油纸伞往我手中一递,我下意识接过了伞,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不断回响他说的话,慢慢一切声音都被简单有力的心跳声代替。
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跟着来接应他的朋友走了,他挺拔的背影走在雨景中,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握着手中的伞柄,用炯炯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这里不是江南,没有雨打芭蕉,没有开着丁香花的小巷,没有江南的细雨连绵,这里的秋雨甚至是清冷的,可他翩翩然走在雨中,却已胜过千万个江南。
我在心中念过他的名字,许沛林,许,沛,林,一下子从手到脸都发热了。
我看着手中的伞,从未有过的快乐把我填的满满的,我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臂上的肉,痛,很痛,不过这说明一切都是真的。我快要仰天大笑了。我拼命抑制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谨慎小心地打开油纸伞,走出了屋檐。秋雨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雨水顺着伞檐一颗一颗落下,透亮得如同上好的白玉。我又仰着头看伞的样式,伞骨有层次的交错着,青绿色的伞面上写着一行诗“孤舟蓑立翁,独钓寒江雪”,我虽然不知道诗句的含义,但是我觉得这是很美很有意境的话。
这次的出门散心,在小丹眼里我似乎有了质的飞跃。她有板有眼地向云香她们学着我的变化和我到花盈楼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最后得出了一个总结,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不然就算是金丝雀也会被关坏的。我一言不发地笑着表示赞同。
那天的事情经过,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对任何一个人说,我想这就是秘密,一个专属于我和他的甜蜜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好辛苦~
第4章 独求红梅一枝—相思
昨夜里下了初雪,我一夜酣眠。清晨一觉醒来,水缸里的清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我撸起袖子,拿葫芦瓢使劲砸了几下,终于凿出个洞。水冰的不像话,于是我回厢房里拿了粗麻布把手里外裹了三层才继续舀水。
踏着厚厚的初雪,落脚把雪踩得紧实些,听着压雪声莫名觉得很舒服。于是我起了贪玩的心思,提着水桶来回踩雪。反正小丹她们不在,没人会笑我小孩子气。高高兴兴玩了一会儿,手指关节处疼的厉害,我才屁颠屁颠向灶房跑去。
我麻利地把水桶里的水倒进大铁锅里,又生了火。我斜靠在火炉边,看着温暖的火焰,幸福地微眯着眼。冬天什么也没有火堆来的温暖舒适。
自打那天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方法,排解我对他的思念。
我略识得几个字,可不会写字。花盈楼里最有文化的还是桂香,她家道还没中落前,念过几年私塾。于是我又是讨好又是卖乖,求桂香来教我习字。干活一有空闲,我就捡了木炭在地上写字。哪晓得给灶房里几个婆子看到了,一个个笑作捧腹状,还玩笑着打赌明年我能考上状元。
嗯,现在正是写字的好时候,在雪地上写字!我在柴火堆里挑了个略长的木棍,鞋袜因为踏雪湿了,我便踮着脚站在台阶上,微微弯着,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第一个字“许”。很奇妙的是,每次写他的名字,心里就像一面湖泊,突然扔进来一颗石头,然后泛起层层涟漪,是比火焰还让我舒适的感觉。雪一片片落着,手好像僵了,我解开有些湿了的粗麻布,把手放在嘴边哈气,白色的气一会儿就散了。我又接着写下“沛林”。
“沛林,此时此刻你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已经醒了,和我一样在写字,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我好期待和你的下次见面。还有,现在的我很想很想你!”我在心里安静地想着,可是甜蜜的微笑像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我笑得双眼弯弯,满含柔情。
“傻丫头,又在傻笑什么呢?水开了,赶紧进来!”一个青涩而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背被一只有力的手拍了拍,然后我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缓慢而滑稽地向雪地栽了下去。在我掉落的过程中,那只手的主人好像在为自己的失误做补救,然而一切都于事无补。
我的脸正面落地,摔了个狗吃雪,我费力从深雪中摸到我精心挑选的木棍,现如今被我的体重压断了,我气呼呼地撑着断了一截的木棍站了起来。
“臭小子,你在干什么!”我愤怒地朝那个比我高了一截的男孩大吼。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一溜烟跑远了。
这个刚来花盈楼不久的小子,现在是我的死对头。明明比我小两岁,却总是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大人样来教训我,想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呼哧呼哧回到灶房,把开水灌进水壶,又用炉灰把火给灭了,灶房里剩下的事,毛大哥会做。干完活,我撩起裤脚又踩着雪回厢房换衣服。可这次踩雪就没了开始的悠闲,想起那个臭小子,我愤愤抖了抖身上的雪。
我回到厢房,快速换了件淡紫色的湘绣棉衣,这是我留着打算过年穿的衣服,现如今也不得不拿出来救急了。为了新衣服,打个伞也不过分吧?于是我从衣柜里小心捧出了用白麻布裹好的青绿色的油纸伞——他留给我的,看见伞我的怒火好像被一捧清水熄灭了。我左手握着伞柄,右手扶着伞面,仿佛举行郑重的仪式般,走到门口。正一个推门间,臭小子的脸一下子蹦到我眼前,欠揍地对我乐呵呵地笑。
“红香姐,还生气吗?臭小子我来给你赔罪了。”说完他才鼓起勇气看我的神情。
我面无表情地肃立,穿着我最好的衣服,手中郑重地捧着我宝贵的伞。这个画面我想想应该是有几分滑稽的,再配上他浮夸的道歉,于是我有些憋不住笑。
他看见我喜笑颜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又及时献上讨好的笑。
“换上了新衣服吗,真好看!到时候趟着雪去灶房弄脏了可不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背着你过吧。”他说着,转过身把后背朝向我,又回头龇牙对着我笑。
“不了,男女授受不亲,”我故意板着脸,微微显着冷若冰霜,眼神上下扫视他一通后继续说,“更何况,你比我小两岁,你这个小身板能不能背动我还是个问题?”我嘴欠地补上后面一句。
他的表情戏剧化的从谄媚立刻变成尴尬和愤怒,看着他的变化,我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有时候我们吵架,也不全是他的问题。
回过神时,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竹子做的背篓,气鼓鼓地放在地上,指着这个东西,瞪着我说:“你坐进这个背篓里,就碰不到我了,敢小瞧小爷我,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男人!”
我半推半就,不知怎么的,被他硬生生塞进了背篓里。为了挽尊他也是够费劲了。
他蹲下身,两只瘦的皮包骨的胳膊穿过背篓的肩带,喘着气竟然站了起来。我感受到身体腾空而起,突然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我这个17岁的少女,坐在竹子做的背篓里,不说看着不像话,到时候背篓破了,我又得摔个狗吃雪,这次的高度可不容小觑。
于是我哇啊哇啊地大叫起来:“不行,快放我下来,这个背篓不牢固,到时我摔个屁股墩,拿你是问,杜易笙你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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