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论严栩答没答应,这事迟早都会发生,不是左相之女,也会是别人。
我自小长在宫中,又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这些人的婚姻大事,既不会由自己做主,也从不是为了什么两情相悦。
我不也是因着两国和亲,才来到这里的吗?
只是我总归是幸运的,遇到了严栩,我一眼万年的那个人,也喜欢我。
若是严漠没有遇到佩儿,接受了和亲,那如今的我,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能遇到严栩,能与他两情相悦,便是很好了。
便是很好了吧。
这日,琬琬同我讲了好多话,但说了什么,我好像都不大记得了。
唯独记得的,便是那暖风拂面时,我看着园中的花儿轻颤,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银叶茶。
好像有些苦。
接下来的一个月,严栩又陆续拿下了东面几个郡县,并得到了另一位一品大将军钱将军的支持。
听闻钱将军也素来看不惯赵氏的跋扈,只是以往因和赵氏也并未有太多过节,故在左相和赵氏斗得不可开交时,一直独善其身。
这次却是因着欣赏严栩,故而破天荒地上书支持二皇子。
陛下终是发了诏书,二皇子严栩,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克承大统。
宫中那位只手遮天的沈公公,也在居所被查出了诸多与赵家勾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而这件事的功臣之一,居然是李思枫。
赵家除了赵皇后,皆被送去了天牢,或处斩,或流放,或入奴籍。
曾经风光无二的赵家,终是倒了。
这日傍晚,我坐在园中的石凳上,看着婢女们来来回回收拾着物什。
还有十日,便要回京了。
正看着远处天空的晚霞发呆,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张戈从严栩书房中出来。
他走近向我行礼,我起身道:“张副将近来辛苦了。”
张戈拱手道:“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我犹豫了下,还是道:“我记得张副将,是不是……会唱齐国的歌谣?”
张戈愣了下,脸微微一红,“属下平日是好吟唱些,所以学了些齐国的调子,不过也是略会一二罢了。”
我笑笑:“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以往这日,我总随着母妃听歌谣,齐调有一首叫作《赴江畔》,男子吟唱甚是好听,不知张副将可会?”
张戈不好意思道:“这首属下确实会,只怕污了公主的耳朵,但若能解了公主思乡之苦,属下也是乐意献丑的。”
我低了低头:“雅芸感激不尽。”
张戈便坐在我对面,低低地吟唱起来。
远处飞过几只鸟儿,残阳似血,余晖将远处的天空渲染,像是打翻了女子的胭脂盒,或浓或淡,涂抹得没有章法。
一曲罢了,严栩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倒还未听过这般悠扬的吟唱呢。”
张戈笑了笑:“属下献丑了。”
我微微行了个礼:“多谢张副将,倒是不知张副将是在哪里学的齐调?”
张戈笑道:“以前听北疆来的商人唱过,便学会了,倒没想到今日竟有幸能唱给公主听。”
张戈退下后,严栩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想齐国了?”
我摇头笑笑:“没有,就是今日是母妃生辰,看到张副将就突然很想听齐调,也没多想便麻烦了他,现在想想倒是不应该。”
他抬起右手,带着薄茧的拇指抚上我的脸,手指滑动,停到我的眼角处:“眼圈都红了,还说没有?”
我笑笑:“触景生情嘛,难免的。”
他眸色如墨,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轻轻拥我入怀:“芸儿,是不是不想回宫?”
我愣了下,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便微微点了点头,笑道:“但也不是不想回去,就是最近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想想宫中的诸多规矩,倒是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他摸摸我的发:“不喜欢的规矩便不用管它,不管在哪里,你都只要随着自己心意便好了。”
我愣了下,马上笑道:“那怎么成?那我不就无法无天了?”
他宠溺地捏捏我的鼻子:“你怕什么?无法无天也有我给你撑腰。”
我扬扬头,用手指点着他胸口打趣道:“那世人定要说,你被齐国公主的美色迷惑了心,美色误国,你就不怕?”
他眼角弯弯:“我宠我娘子,与世人何干?管他们如何说。”
说着便抱紧我,在我发上落下轻轻一吻:“芸儿,我们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对上他晶亮亮的双眼,我能看到那双眼的深处,在这一刻,满满的都是我。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我们,暖风带来了花木的幽香,我轻轻踮起脚尖,仰起头,便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光,马上反客为主,揽住我的头,强势霸道地回吻了过来。
我想,若是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九月初,我和严栩一起回了上京。
宋瑾应严栩之邀,答应与我们一道回宫,而在回京路上,我也接到了珍姑姑和阿灿。
珍姑姑听了我这几月的经历,只慨叹道:“公主和二殿下还是有缘分的啊,月老的红线未断,所以分也分不开啊。”
回宫后,梁帝和严栩,两人在福阳宫中闭门长谈了一天。
无人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但这对父子,终是和解了。
梁帝会于半年后退位,而严栩,也承诺了他的父皇,对赵家的清算,到此为止。
赵皇后和严漠,他都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赵皇后被禁足在她的长秋宫,这是梁帝最后的妥协。
因着半年后严栩便要继承大统,如今梁帝便让他监国。
赵氏倒了,但朝堂上如今派系林立,也是混乱得很。严栩一下子变得忙起来,整日不是与梁帝和朝臣在一处,便是看那如山的奏折。
连着几日,我半夜醒来,身侧皆是空的,再看外间隐有烛光,便知他是陪我睡着后,又起来处理奏折了。
过了几日,严栩和吏部一道,去京郊巡查。
福阳宫突然来人,说陛下要见我。
我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自回宫第一日和严栩一道见过梁帝,他还没有专门召见过我。
我到福阳宫时,梁帝正站在院中的一棵梧桐树下,负手而立。
我上前行礼:“拜见陛下。”
他转过头来,微笑道:“今日朕专门将栩儿支开,是有话要对雅芸公主说。”
“陛下请讲。”
他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自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开口道:“雅芸,你二人之事,栩儿已与朕讲过,你二人能两情相悦,实属难得,但朕以为……你们分开,才对彼此都好。”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帝,定定地道:“陛下,我在原州决定和严栩在一起时,就没再想过离开他。”
他摇摇头:“你不懂。”
他叹了口气,神情却像回忆起极好的事,“朕第一次见紫芊的时候,她还是赵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女儿,单纯得就像一块无瑕美玉,那时的朕和她,真的是很幸福。”
他伸手接过梧桐树的一片落叶:“朕曾经也觉得,朕这辈子都不会负她,可身在这个位子,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一国之君,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也并不能时时保护她,甚至,连后宫之事,都由不得朕的心意。”
他转头看着我:“你们感情深是不假,可这对你二人,真的是幸事吗?正因为你们感情太深,所以早晚会害了彼此。”他顿了顿,“你会害了他,这可是你想看到的?”
“陛下,我不是皇后娘娘,严栩也不是您。”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永远不会害他的,他也不会害我。”
他还是摇摇头:“你如今不懂,但早晚会懂。你是想陪在他身边害了他,还是放手离开,换他半生安好,朕希望你能早点做出选择……朕不希望,看到你们走朕和芊儿的老路。雅芸,情深缘浅,相忘于江湖,不见得是件坏事。”
两人一时无言,半晌,我轻声问道:“陛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呢?”
他无奈笑笑:“朕生的儿子,朕还是了解他的,他是不会放手的。恐怕如今让他把命交到你手中,他都是愿意的。但他并不是以前的那个二皇子了,他是储君,他的感情,要不被任何人所影响。他的命,牵动着整个北梁,不得有丝毫闪失。”
他转头又看着梧桐树,“朕自认不是个好皇帝,一生被感情所误,却也不是个好丈夫,空有一番志向,无法施展,宠爱妻子,又使得外戚专权。朕交到栩儿手上的江山,远比朕接手时破败得多,他身上的担子很重,但他有能力做好,也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
“若我不答应离开,陛下会杀了我吗?”
他摇摇头:“朕不会杀你,你若死了,他也会废了半条命……雅芸,朕只希望,你能离开北梁。”
我苦笑道:“可陛下莫不是忘了?我来北梁,本就是因着两国的秦晋之好,上次离开,有诸多原因,但这次是陛下让我走,难道不怕破坏两国之约?”
他将凉茶洒到树下,又倒了一杯新茶:“齐国那边,已是新帝继位,朕前些日子曾派信使前去道贺。新帝愿与北梁重新交好,但也提出了,若是崇宁公主不愿在梁宫,北梁不得以之前秦晋之好为名,阻碍公主离开。”他冲我点点头,“雅芸,你如今是自由的,只要你想走,便可以走。”
我忍着内心翻涌而上的情绪,艰难道:“难道……难道只有我离开,他才能做个好皇帝吗?”
他默了下,道:“雅芸,你很聪明,相信你会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我摇摇头:“我不会害他的。”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折返时,手中已拿着一个折子,“皇后如今已无法理事,雅芸公主,便暂理六宫之事吧。”
他将折子交到我手中,“这便是你要理的第一件事。”
我打开折子。
“今闻如妃娘娘抱恙,左相之女柳文君,自请入宫侍疾……”
梁帝看着我:“你也是宫中长大,想必一看便知这是什么意思。栩儿如今,很多地方,还需要左相相助。”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你若要留下,这便是你要过的第一关。”
过了几日,不光如妃病了,嘉妃和涵妃也接连抱恙。
当然,似是理所应当般的,钱将军之女钱妍馨,佟学士之女佟雅婧,也自请入宫侍疾。
帖子自然都递到了我这里。
阿灿听了,只道:“这北梁的宫中,倒是事事奇怪,一个妃子病了都有贵女来侍疾?”
我摇摇头,只看着那帖子,提笔皆批了。
我如今协理六宫,按规矩她们入宫,理应先来见我,但我批帖子之时,已免了她们的拜见之礼,所以当柳文君说想来麟趾宫见我时,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毕竟,她们本就不是为了侍疾而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略微有些局促,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柳小姐今日来,是不是有话与本宫说?”
她低着头默了下:“臣女今日前来,只因入宫侍疾三日,还未拜见公主殿下,如今公主协理六宫,理应前来拜见……”
我笑了笑:“柳小姐是入宫侍疾,专心侍疾便好。这些虚礼,本宫一向不大在意,若是无其他事,便可早些回如妃娘娘那里。”
如此一说,她才有些急了:“臣女……臣女,确实有话想与公主说,只是来了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我看着她:“柳小姐但说无妨。”
她想了半晌,突然跪下道:“公主,臣女与大皇子缔结婚约三年,迟迟不能成婚,早已沦为京城贵女间的笑柄。臣女早闻太子殿下与公主鹣鲽情深,此番受父亲之命入宫,心中也未存其他心思,只是希望公主日后可以接纳臣女。臣女若能有幸入宫,不求圣宠,只求后半生能为公主分担些后宫琐事。公主若闷了,臣女也能陪伴公主一二,臣女的父亲也会在朝堂之上为太子殿下竭心尽力……”
我摸着茶盏,淡淡道:“柳小姐,你难道真的愿意不得宠幸,就这样在宫中度过一生?”
她咬了咬唇:“臣女愿意。”
我转向她:“若是本宫能帮你,让你不用入宫,而是嫁给个如意郎君呢?”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终是低垂着眉眼道:“臣女不敢,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不可违。”
柳文君出去后,阿灿嘟囔道:“这柳小姐倒是会说,好像是来深宫陪伴我们公主的,公主有殿下陪着,何需她来陪?”
我看着院中柳文君的背影,她走得极慢,时不时环顾左右,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出现。
只是今日严栩不在,她终究要失望而归了。
“你会害了他。”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梁帝这句话,我转头问阿灿:“我方才,是不是很咄咄逼人?”
阿灿摇摇头:“公主才没有,只是若她日后常来,倒是够公主烦扰的。”
我看着那个袅袅婷婷的背影,轻声道:“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我轻轻闭上眼。
果然,做比说,要难多了啊。
后面几日,钱妍馨和佟雅婧,不知是听到了风声还是怎的,也相携来拜见了我两三次。
这日,她二人离开后,阿灿不满道:“什么来看望公主,这两人话里话外,皆是在打探殿下的喜好,倒真是一点也不带掩饰。”
她说这话时,我正铺开纸写字,手一顿,纸上便晕了一大片墨,黑黑的一团,甚是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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