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严栩全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细汗,面色却比方才好许多。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帮他拭去额头的汗,擦到脖子处,顿了顿,想着伤处周围也还是擦一下的好,便轻轻拉开他的衣衫。
谁知此时房门突然被打开,我一惊,帕子掉落,手一用力,竟一下将他上半身的衣衫都扯开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左胸处一道长长的伤疤。
来不及惊讶,砂罐转动,至正已带着人出现在我面前。
至正看着衣衫不整的严栩和我,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居然红了:“公……公主?”
我站起身:“事情始末等二殿下醒来自会告你,现下二殿下中了毒,我虽给他服了解毒药,但是否真的能解此毒,还是未知。”
至正赶忙上前,几个人将严栩扶出,另安排了两人送我回清门殿。
严栩大概性命无忧,但我出宫之事,却多半没法成行了。
内心焦灼地回到清门殿,看到珍姑姑和阿灿时,我心中一凉,果然她俩也没走成。
珍姑姑说,灵犀一听到重华殿发生了行刺之事,便立刻取消了今日的安排,让珍姑姑和阿灿在殿内等着,她则在宫中四处寻我。
阿灿手中拿着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小翠鸟。
“灵犀说公主若回来了,便放了这鸟儿,她便能知晓。”
半个时辰后,灵犀回来了。
出乎我的意料,据灵犀所说,殿内还真死了人。
死的是段妃。
听闻刺客本是冲着皇后去的,段妃却突然冲上前帮皇后挡了一刀,正中心口。
这群刺客是死士,嘴里早就藏好了毒,被抓后皆吞药自尽。
只是人数却对不上,戏班子进宫二十一人,最后抓到了十九人,还有两人,把各宫都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
清门殿也被例行搜了一遍,珍姑姑和阿灿未走成反而成了幸事,否则凭空少了两人,怕我是如何都说不清。
因着行刺事件,各宫门的进出也严了许多。
三人急得团团转,我安抚她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事如今急不得,待这阵风头过了再作打算吧。”
珍姑姑叹了口气:“就怕公主待在这里,夜长梦多。”
第二日傍晚,一个老宫女在宫中西南角一口井中打水,意外在井中发现了两具尸体,看衣装竟是一直未寻到的那两个刺客。
如今刺客都被找到,宫中众人吊着的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又过了一日,麟趾宫传来消息,说二殿下醒了,请我过去。
灵犀陪我前去,在经过清门殿前的花园时,竟听到一棵树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似是人声。
这个花园因挨着冷宫,鲜有人来,灵犀警觉性高,赶忙护我在前。
我俩轻轻走近,却看到是一个老宫女在自言自语:“老天保佑,先是钰妃娘娘,又是段妃娘娘……老天保佑……”
我和灵犀对视一眼,本欲离开,却在转身的一刹那想起:钰妃……钰妃?
钰妃不是严栩的母妃吗?
段妃是替皇后挡刀而死,可钰妃,不是突发急症病死的吗?
这两人,莫非还能有什么干系?
我正想着,却不慎踩到一截掉落的枯枝。
嘎吱一声,老宫女便吓得站了起来。
我本欲上前询问,谁知那老宫女一看到我和灵犀,就像见了鬼,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灵犀还想去追,我拦住她:“算了。”
灵犀边走边皱眉:“这些老宫女好些都住在宫里西南角,老了出宫也没法生活,就留在宫中做些简单的活计,平日里应该是不会出来的……这个看着疯疯癫癫的,莫不是得了癔症?”
我说:“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以后与我们也没甚关系了。”
到了麟趾宫,至正已等在门口,行至内殿,却见赵凌正从殿内走出。
她今日着了一身妃色襦裙,双眼脸颊皆是红红的,整个人看着娇弱欲滴。
赵凌手中还端着一个空药碗,大概是刚服侍严栩喝过药。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便马上行了礼,端着药碗匆匆离开。
至正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道:“公主,是皇后娘娘让赵小姐来照顾殿下的……”
我笑道:“赵小姐细心温柔,有她照顾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便进了屋,至正低头将门从外面关上,屋内其余伺候的人也都被带了出去。
严栩正半倚着床榻翻着书册,就算带着病容,那张脸依旧清新俊逸。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如此招人的一张脸,我此刻倒有些理解赵凌方才那般害羞的原因了。
以前我不也是因为看了一眼这张脸,便深陷其中,无可自拔了两年多。
他放下书册,对着我眉眼一弯,尽收万千温柔:“来了。”
我走近,坐在床侧,两人沉默对望了一阵,他率先开口:“可有什么要问的?”
我摇摇头。
他似是诧异,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书册,“我以为,你会有不少疑问,那日之事……”
“我今日前来,是要多谢二殿下当日救命之恩。”
前日发生的事,估计是他封了口,宫中只知他因刺客受了伤,却不知那日他与我在一处。
若说疑问,也不是没有,但那不过是北梁和他的事。
待我离开这里,就和这些人、事,再无关系,又作甚操这些无用的闲心?
他挑了挑眉:“说到底,应该是我谢你,怎倒你谢起我来了?”
我看着他,笑笑未作声。
他笑道:“你若不问,那我来问。雅芸,你会医?”
我摇摇头:“不会。”
他坐起身了些,“至正说你给我服了解毒丸,太医也说我解毒的时机刚好,若是再晚些,毒素侵入五脏,便回天乏力了。”
我道:“那药丸是我从齐宫带来的,据说是可解毒。其实我当日也是试试,我并不会医。”
他默了下,随即笑笑:“你那日问我为何在宫中却佩短剑,”他顿了顿,“那么,那日在宫中,你又为何随身带着此等解毒的良药?”
一丝凉意从脊柱自下而上,我忽而明白,今日他叫我前来,到底是何意。
我对上他的双眼,他眼角含笑,但眸底漆黑,刚才的柔情仿若昙花已谢,眼底更多的是窥探、怀疑和一片冰冷。
就像北梁冬天的夜晚,冷彻心扉。
他想让我说什么?
那日在花屏之后,我便猜出,这场行刺,他怕是早就知晓。
他若不知,又怎会在偏门独自等候?又怎会提前安排好至正来寻他?
回想那日他在偏门,更像是在等,等猎物上门。
谁是他的猎物,我不知,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也不知,只是我,却无意中变成了破坏他原本计划的那个人。
他怀疑我,倒也不无道理。
我内心坦荡,直视他的双眼,淡淡道:“二殿下,我来这里两年多,对梁宫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
他愣了愣,复又向后靠了靠。
马上,他便恢复了我熟悉的那般温柔,仿佛方才的试探从未存在:“今日躺在这里,倒是有点想念你往日做的汤。去年我得寒症,嗓子痛得食不下咽,唯独吃得下你做的汤,里面菜煮得又甜又烂,叫什么来着?”
往昔种种浮上心头,那是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甜蜜,如今则是足以杀死人心的毒药。
我抬头看向门的方向,一个如拂水之柳的影子,似在门外踌躇已久。
我没有回答,却略抬高了些声音问:“二殿下可还记得,几月前曾答应我,要查那书信之事?”
门外的影子瞬间呆立不动。
我回头看向严栩,笑脸盈盈:“如今可有结果?”
严栩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所写。”
“那殿下查到是谁所写了吗?”
等了一会儿,他道:“还,未查到。”
一时无言,他开口道:“雅芸……”
我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起身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于理不合,二殿下既已无碍,我便先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以往也……”
我回身行了个礼:“二殿下好生休养。”
推开房门,果然是赵凌站在门口,她像是吓了一跳,双手一松,盘子掉落到我脚边,芙蓉糕滚了一地。
我弯腰捡起盘子,递到她手中,看着她一脸怯怯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赵小姐每次见本宫,都如此紧张,是为何?”
她眼角含泪:“臣女……臣女……”
我走近她,在她耳边低语道:“赵小姐既连本宫的字都敢仿,还有什么好怕的?”
盘子再次落地,叮当作响。
过了半月,宫中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中宫虽未明着下令禁止谈论那场刺杀,但各宫多少有些忌惮皇后,也甚少再提及此事。
至正来传过两次话,请我至麟趾宫,我都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了。
清门殿前的花园却成了我的最爱,落雪声令人心神安定,白日无事,我便常去花园看雪。
这日我从花园踏雪归来,却见一个麟趾宫的侍女候在殿门口。
侍女笑着行礼:“给公主请安,二殿下让奴婢来传个话,说皇后娘娘的懿旨马上到,书信那事已调查清楚,确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这清门殿偏僻清冷,不利于公主休养。二殿下已派人将映雪阁都按公主原来的习惯归置好了,公主收拾妥当,便早日搬回去吧。”
我手中抱着暖炉,淡淡道:“本宫知晓了,二殿下费心了。”
侍女离开不久,懿旨果然来了。
我猜不出严栩和皇后到底是何意,但内心的不安愈重,问灵犀:“可还有出宫的法子?”
懿旨既已到了,我若拖着不回去映雪阁,倒会教人生疑。毕竟按常理,是没人愿意在冷宫长待的。
可若回了映雪阁,严栩已经疑心于我,我要从他眼皮下离开,怕是难上加难。
灵犀犹豫了下,道:“属下之前和莫旗还安排过另一条离开的门路,只是此法不甚稳妥,故没和公主说过。宫外每隔几日便会送柴炭到惜薪司,莫旗有个身份是帮惜薪司做事的,有入宫的令牌。他平日和我若要相见,也是借这个门路。因冬天宫中柴炭烧得多,一晚常常要运两到三次,待他第一次入宫送完柴炭后,公主可扮作随行去取柴炭的内臣一道出门……只是此法,一是要委屈公主扮成内臣,二是万一遇到对公主熟悉之人,怕会有被认出的风险。”
我沉吟道:“这倒是个法子,我在宫中相熟之人并不多,只是一次可出几人?”
灵犀道:“宫中送炭,一向是两个内臣再加一个运炭小厮,我可和公主一道扮为内臣,护公主出宫。”
“那阿灿和珍姑姑……”我摇头,“我若走了,她俩留在宫中,若被发现,怕是都活不了。”
我看向灵犀:“可还有其他法子?”
灵犀摇摇头:“因着行刺那事,其他宫门的守卫都增加了一倍有余,只有运炭和山泉水的西宫门现在尚可一试,而且莫旗常来运炭,和守卫也熟络些。”
我明白,此法有风险,但此刻,却不得不试。
珍姑姑和阿灿都劝我先走,我却不能对她们两个不管不顾。
我说:“你们是我带来北梁的,没有我走而把你们留下的道理。”
第二日,我去见了皇后。
皇后懒洋洋地半倚在榻上,表情恹恹的,似有病容。
我早听说刺杀发生后,皇后精神不济,如此看来,传言倒也不假。
我来,不过是为我的人,求个出宫的恩准。
皇后听了,倒也未为难于我:“服侍公主的这些人,本就是公主从齐国带来的,怎么处置自然随公主,本宫皆是允的。”
我行礼谢恩,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皇后眯着眼睛看着我,随即笑笑,“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回齐国的路也不好走吧,万一路上发生个什么事,怕公主反而伤心啊。”
我心中一跳,但还是笑着回道:“娘娘心善,雅芸……会帮她们打点妥当。”
回了清门殿,我安排好珍姑姑和阿灿白日出宫的时间,嘱咐道:“皇后恐会派人盯着你们,出了宫,就去莫旗安排好的地方,没有其他情况,千万不要出来。”
珍姑姑和阿灿皆红了眼眶。
珍姑姑道:“公主何苦为了奴婢们让皇后生了疑,万一公主走不了,那奴婢们就算死一万遍也……”
我笑笑:“你们白日走,我晚上便走,就算她对我生了疑,也没那么快动作。倒是你们先出了宫,我才能心安。”
珍姑姑抹了把泪:“公主吉人天相,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灿已在一旁低低抽泣,话不成声。
入夜,我换上内臣的衣服,将灵犀给我护身用的短刀藏好,两人一道悄然向西宫门走去。
北梁入了冬,便天寒地冻,尤其晚上,更是凉风刺骨。
一路上甚少见人,偶然遇到的几个侍女内臣,也都行色匆匆。
我和灵犀一路无语,只低头赶路,远远望去,与其他宫人无异。
去西宫门,要穿过一片小竹林,若沿着竹林拾级而上,便是宫中赏月佳地,渚浪亭。
去年中秋夜,我还与严栩在此燃灯赏月,我左手腕上的七彩绳,便是那时系上的。
北梁习俗,中秋节女子若系着七彩绳对月许愿,月宫娘娘便会降下福祉。
待他日七彩绳断,当日许的愿望便能够实现。
我内心苦笑,怕是我的愿望连月宫娘娘都知道难以实现,那七彩绳,好像怎么也断不了,便也一系便系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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