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娘偶尔的神经质,沈大小姐已经习以为常,几步上前救下桂圆。
“这是千岁爷身边的近侍桂圆公公,您别再揉了。”
陆雁回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我说咱们府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伙食呢。”随手擦了擦手上的双刃剑,又道,“我得去看看你爹,你将天牢的位置告诉我。”
她等不及明天。旁人不知道她家的那个,她可是知道得分外清楚。他真受了苦的时候,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沈衡怎会不知她娘的想法,平日看起来不甚在意她爹,但是旁人碰一下都是不行的,等下若是看见她爹身上哪怕有一道划痕,非砍了那些牢头不可。
“我们也不知道天牢在哪儿,您还是略等一等,过会儿就会有消息了。”
“等?”陆雁回挑眉道,“那我还是自己去找吧。”话毕,一个纵身就要跃墙而出。
沈衡哪里会再放任她离去,从袖间甩出一根麻绳,缠在她腰间。让她去问,指不定会问到皇宫里去,到时候就更不好收场了。
这根绳子还是沈括入狱之前就买好的,绳粗腕宽有余,但陆雁回身形奇快,几个闪身便错开了。
沈衡被逼无奈,只得提剑上前去拦,母女俩就这样在半空中交起手来。
她的功夫是陆雁回亲手所传,想也知道谁会更胜一筹,几番之下已是落了下成。眼见着她娘就要纵身而去,她急得大叫一声。
“我可怀着身子呢,您要是非要去,我便从这儿跳下去。过后伤了您的孙儿,爹一定会怪您的。”
陆雁回闻言整个人都是一僵,沈衡瞅准这个空当,迅速点住她的穴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还不算完,因为她发现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内的其他两个人都陷入了一阵挤眉弄眼的窃窃私语中,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们在笑什么。
沈衡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你们别瞎想了,我那是骗我娘的”,便听到一声轻咳。
苏月锦不知何时回来了,正斜靠在门边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戏谑。
沈衡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恨不得立时有个窟窿让她钻进去。
陆雁回还保持着僵直的动作,正儿八经地问她:“孩子她爹是谁啊?”
苏小王爷笑着走进来,温润地说:“岳母,孩子是我的。”
这下她真是百口莫辩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陆雁回这么大一个庄主也不能免俗,被解开穴道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端详着苏月锦,认真地说了句:“都说鲜花喜欢往牛粪上插,我嫁给沈括的时候,江湖上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不想衡衡这坨牛粪也有这样好的运气,真是不错。”
沈衡对她娘的学识一直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被形容成牛粪……任是谁也不会高兴的。
她黑着脸飘到她娘的身边,没好气地道:“我好歹是你亲生的,给点面子吧。”被陆雁回一杆烟袋扒拉到一边,彻底成了后养的。
苏小千岁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在听说丈母娘想见岳丈的时候,想也不想,直接带着她去了天牢。
她们进去时,沈括正背对着她们,在堆稻草玩,孤孤单单的背影,看得人心里难受。
沈衡喊了声:“爹。”
他头也没回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现得甚有儒生的气势。
陆雁回抬手砍断牢上的锁链,径自走进去,说:“沈括,你还好吗?”
沈括明显哆嗦了一下,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先前的形象毁得荡然无存,抱着陆雁回的小腿哭道:“雁回,你可来了,我好想你。”
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所有人都僵硬了,只有陆庄主习以为常地用烟杆敲了两下他的脑袋,道:“还有精神矫情,说明日子过得还不错。”
“哪有?”沈大人吸着鼻子,委屈道,“这里的伙食很差的,我都瘦了。”
众人又默默将视线挪到稻草堆上的四菜一汤上。
这伙食,确实……不怎么样。
沈衡本来想同自己的爹聊上两句,奈何某人压根就没那份兴致,拉着“娇妻”的手,十分嫌弃地对她说:“衡衡,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耽误我和你娘说体己话了。”
沈衡满脸黑线地看着没良心的爹,觉得“重色轻友”这个词真是一个神奇的词,用到哪里都能发挥出特别的意义。
科场舞弊案重审了,三堂不变,却只做旁听,主审官员换成了端王苏月锦。圣旨下来的时候,沈衡整个人都还云里雾里的。
主审大人就坐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看着新买的话本子。
沈衡一步一挪地蹭过去,问道:“你这是走了多大的后门啊?”大理寺定案重审的案例并不多,这跟变相让圣上承认自己定错了罪是一样的道理。
苏月锦埋头翻了一页,头也没抬地说:“后门是我娘走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皇后娘娘去说的?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枕边风?
沈衡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就是有点不为外人道的意思。
苏月锦瞧着好笑,倒也没说什么。
风确实是他娘吹的没错,但是不是在枕边,这还真不好说,总之,他爹最近的脸色都不甚好的样子。
无论如何,沈括的脑袋暂时是保住了,而陆雁回则是直接拎着包裹住进了天牢。
小两口每日吃着四菜一汤,日子过得竟似比在外头还要滋润。
临近开审还有半个月,圣上着令彻查所有证人。
沈衡以为苏月锦会先去找魏清,不想他却直接带着她去了上京最有名的赌场。
她穿着一身华贵锦袍,不自在地扯了扯腰间价值不菲的数枚玉佩,道:“缀得太多了吧?瞧着怪俗气的。”
虽说女扮男装这事她做得不少,但她本人更倾向于大侠的装扮。
苏月锦笑着帮她理了理衣冠,道:“不俗气。”
赌场里三教九流的人很多,刚掀开帘子便有一股子混杂了烟味和汗味扑了过来。
骰骨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不时传出赌官“买定离手”的叫嚷声。
有人得意有人哭,沈衡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待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是能见识到一些平日不得见的世间百态。
苏月锦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对沈衡道:“赌两把吧。”
她看着他,小声道:“我不会玩这个。”
苏月锦笑笑,说:“就是猜大小,庄家掷骰,你投银子就是了。”
依照沈衡对他的认知,此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说赌,大概就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赢的。
但是——
“那咱们买大还是买小?”
“随你吧,你喜欢扔在哪里,便扔在哪里。”
沈衡:“……”
像样一些的赌场都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一次押的钱数不能少于十两,或是五十两。如现下这家场子,就是押五十两。
沈衡不知道苏月锦又在琢磨什么,总之带来的三千多两银子输得血本无归。
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银子被收在别人腰包时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她用手扒拉着苏月锦,泪眼婆娑地说:“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咱们这段时间就是在情场上太嘚瑟了,最近还是少来这样的地方吧。”
苏小千岁却是“财大气粗”地又掏了一沓银票出来,意犹未尽地说:“这次咱们押小吧。”
整整三天,他们每天都要去赌场溜达一圈,里面的赌官见了,都是双手撩了帘子将两人迎了进来。
其中一个小哥说:“公子您又来了啊,瞧着您今日这身铜钱纹饰的衣服就知道您今儿准能赢个大头。”
沈衡撇了撇嘴,死攥着手里的银子,硬是没给打赏。
他们私下里都叫她“散财童子”,当她不知道呢?
她刚在赌桌上扔了五十两银子,就听到摇骰子的赌官说:“公子爷,今日咱们赌场的押底抬价了,涨到一百两银子了。您看……”
沈衡支着头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想要多少银子,我直接掏给你吧。”
涨到一百两银子?哪个场子是成倍翻的?
她差点就要拔刀跟他拼命,好在被苏小千岁眼明手快地拉了回来。
他靠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过两天这场子就封了,银子还是咱们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你骗人,我怎么没听说官府要封这个场子?”
“那是因为我还没让他们封呢。”
那一日,沈大小姐本着早晚都能把本收回来的欢快心情,输得甚是欢喜。剩下最后一百两的时候,赌官问她要不要押大一点,找找本。
她摇着手说:“不必了,银子都押完了。”
赌官挤眉弄眼地凑上前来,讪笑道:“公子爷可以回家再拿点来赌嘛。”
她照着苏月锦先前教的,缓缓摇头道:“我家在渝碗,离这里颇有些距离。我明日便要离京了,哪里还要这么麻烦?”
要离京了?赌官们面面相觑,自然不愿意让这条肥鱼就这么溜走了,低声商量了一会儿之后,有人请了场里的管事出来。
汇丰赌场是上京的老字号,地方隐蔽,没人知道背后的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见上的也就是这位张管事罢了。
张木生三十有余,生得倒并非凶神恶煞,反倒瘦骨嶙峋的,有些书生气。
这段时间场子里来了位“散主”,这事他是知道的。开赌场的都想多捞些银子,只是,有三种人的银子他从来不赚。
一是官家的。太过麻烦,容易得罪权贵。
二是道上的。钱财来路不明,容易惹上官司。
三嘛,便是同行。但凡开赌场的,都是只赚不赔,这里面的规矩行家都知道。这样的人,厉害些的,他们不得罪,让他小捞上一笔便给请出去;遇上没什么背景的,自然是用他们的方式给丢出去。
这三种,沈衡都不属于。在赌场三天,她也刻意讲渝碗话。在张木生眼里,她无疑是在脸上写了“此人可坑”四个大字。
就见他笑眯眯地上前作了个揖,甚是和善地说:“两位爷既然玩得不算尽兴,何不借些银子来赌呢?汇丰赌场虽不大,但是放数的地方还是有的。若是您身上带着房契、地契,那就万事好说了,就是不知两位有没有这个心思。”
“放数”也就是所谓的借高利贷,这在坊间的地下钱庄非常常见。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露面,借出来的银子也是九出十三归。意思就是说,借一万两银子,只能得到九千两,还账时却要还一万三千两,而且是逐日起钉,谓之利叠利。
沈衡同苏月锦对视一眼,笑道:“今日玩得正在兴头上,放数也无甚不可。只是我从不相信来路不明的小钱庄,若是张管事说的这个地方我能看得入眼,倒可再玩上一玩。”说完,随手放了房契在上头。
那是一张位于渝碗最繁华地段泠春桥的房契,房子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古宅,院落不算非常宽阔,却是位于难得的好地方,那儿一处房舍就顶得上旁的地方三四所宅子。
沈衡的原籍就是渝碗,地方话虽说得不算地道,但是哄哄外行人倒是说得过去。
苏小千岁起初拿出这张房契的时候,她也被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说:“你莫不是为了查案,特意买了所宅子吧?”这一处宅子,少说也得一千多万两银子。
他当时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扳指,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旁的桂圆公公忍不住说:“我们王爷不只买了这一处,而是三处。渝碗那里一所,奉芜山下一所,还有一处是在离挽瑕山庄不远处。”
她眨巴着眼睛,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
桂圆笑眯眯地解释道:“王爷这是担心婚后沈小姐在京城住得闷了,便早早在这三处都置上房舍。地方都是我们主子爷亲自去找的,坐北朝南,光照也好,都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将来有了小主子……”
后面的话沈衡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双眼有些酸酸的。她说:“苏月锦,你是个傻瓜吗?”
他笑着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是啊,从遇上你开始,我就一直在犯傻。”
她窝在他的怀中,轻嗅着那抹冷香,觉得心底最深处的位置,被充斥得那样温暖。
沈衡是个一根筋的人,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顾不上另一件。赌坊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对着一张房契傻笑,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而对于找了个傻媳妇这种事,苏小千岁一直颇有心得,一面默默剥了个核桃放在她嘴里,一面转脸对张管事说:“你先看看房契吧。”
“外地人”总是比京城里的人好应付,张木生是个场面上的老油条了,拿眼一扫就知道房契的真假。
他笑呵呵地拱手道:“公子爷这说的哪里话,您在赌场上一掷千金,咱们怎会连这个都不信呢?放数的地方也请您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钱庄上没有个上千万两银子,哪里敢揽这样的生意?”
沈大小姐嚼碎一嘴核桃,总算把脑子补上来了,摇着头道:“是不是信得过,空口无凭,总得有个确切的地方让我们看看才行。”
赌坊同钱庄暗地里的买卖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一般金主都是签了字据,直接领银子。但沈衡手里的房契确实值钱,有这样的要求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过,张木生搓手道:“小的也是个给人当差的,这事也做不得主。公子爷要是信得过,汇丰赌坊愿意做担保人,万不会骗您。”
沈衡听后,将房契折了折,放回袖中,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不为难张管事了。毕竟,我们也没必要为了点兴头冒这样的风险。”话毕竟是抬脚就走。
苏月锦办事都有他的道理,如今看来,就是跟这处地下钱庄有关。赌坊的人唯利是图,断不会亲手断送了有油水的买卖。
果然,那张管事一看人当真要走,连忙几步上前拦住,道:“公子爷请留步,这庄子确实有些实力,地方也真的不能带您去。但是这间商号在白道上也有些名头,名唤宝通钱庄,现在的管事刘守财也是个有官家背景的。正所谓靠山吃山,公子爷聪慧,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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