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帝眼眸微眯,道:“那又如何让百鸟恭顺?”
沈衡垂首道:“该愚钝时愚钝,该明理时明理。旁人琢磨不透,他人看不清楚,便自然会恭顺了。”
北靖帝上下打量沈衡一眼,扬声笑道:“沈括那个老匹夫能教出这样灵透的闺女倒是难得了,赏。”
沈大小姐默默擦着额角的细汗,觉得平日多读些话本子还是分外有用的,至少瞪着眼珠瞎掰的时候能用得上。
外头却说,沈王妃进门第一日就给皇上和娘娘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还得了赏。可见这一跤摔得好,闹得后宅之中许多媳妇、儿媳妇、孙媳妇纷纷效仿,竟然成就一时佳话。
沈衡当然不知自己无意间的“狗吃屎”会被传得这般体面,她只知道回去以后,快要被各位官家夫人的请帖淹没了。
看着地上用麻袋装着的一张张小红纸,沈衡突然发现文武百官的家眷也真是不小的一个群体,这要是一人给上一两银子,她一个月的月钱就出来了。
于是,她执笔写信,感谢对方热情邀请的同时,顺便表达了自己身子不好,无法外出的无奈。洋洋洒洒一大篇,仔细一看,竟然颇有几分大儒的文采。
依照沈衡的本意,这帖子回过去了,怎么着也能收到几样回礼。到时候,她便拿去换银子,正好给附近吃不上饭的孩子,顺便再翻修一下破庙。
后宅之间相互走动是门学问,把握住火候,物尽其用才是正道。
帖子发出去的第二天,沈大小姐也确实收到了堆积如山的回礼。但问题是,这些东西为什么都是专给女人滋补身体的补品?而且还是熟的!
“红米虫草银耳羹,红糖雪莲盅,乌鸡鹿茸汤……”
道道傻呵呵地瞪着她,问道:“小姐,您有病吗?”
“你才有病呢。”沈衡白了她一眼。
这些都是药膳,只可惜没一样是治病的,其中还不乏一些养胎的秘方。听说上京名贵的药材铺子都被疯抢了,更有甚者,连小孩满月时戴的腕镯、小锁都供不应求了。
抱着汤盅的道道凑上前来,挤眉弄眼地说:“奴婢听说,外头的人都猜测您和王爷是奉子成婚,莫不是真的?”
她缓缓支头,看向天外浮云,道:“或许,是真的吧。”连她都快信以为真。
可能连沈衡自己都没想到,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是那么迫切地希望,这些东西,自己能够用得上。
沈王妃无意间的脑洞大开,居然成就了坊间八卦事业的又一高峰,眼见着那些汤碗,她只能吐出八个字:“汤倒掉,碗拿去卖钱。”
她就不信了,凭她的聪明才智还修不了破庙的几扇窗户?
苏月锦回来的时候,沈衡正窝在炕上数银子,冷风灌进屋内,吹得她瑟缩了一下,抬手塞了只手炉在他手里。
“你冷不冷?”
苏月锦整个人都赖在她身上,道:“冷,你给焐焐。”
他的手还是没什么温度,终年冰冷的体温其实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寒冷。一双温热的小手却在此时将它拢在手心,轻轻呵着气。
“一会儿就不冷了。”
苏月锦微微垂眼,看着沈衡的脑袋顶,整个人懒洋洋的,觉得自己幸福死了。
歪了一会儿,他拉着沈衡唠家常:“外头好些东西,谁送来的?”
“还能有谁?左右不过是那些大人的家眷嘛。”她支支吾吾地回答,生怕他再问下去。
苏月锦闻言倒是来了兴致:“送的都是些什么?”
沈衡拿眼四处瞟着,道:“就是一些……平常的吃食,很——平常的那种。”
“很——平常吗?”他学着她拉长了尾音,一副没正经的样子,“我怎么听说,是有人身子不爽利,这才有了这些东西?”
他听说了?听谁说的?
“今日王彦辰来找过我,颇为隐晦地表达了不宜操劳过度的意思。”他说着,含笑睨了她一眼。
沈衡瞪着一双杏眼,整个脸颊都红了。那个王彦辰是宫里的御医,平日都是给皇上和娘娘诊脉的。
他都知道了,宫里的那两位岂不是……
“是他们理解有误。”她尽量淡然地坐定,默默塞了一把核桃在嘴里。
因为这件事不光体现了她薄弱的文字功底,还间接暴露了她的智商。
苏月锦好笑地看着面前粉嘟嘟的小脸,不由得凑上前去蹭了蹭。
“药方什么的就留着吧,反正早晚都用得上。”他想要个孩子,男女都好。
沈衡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觉得矜持这东西也没多值钱,便笑呵呵地回道:“那就生嘛,生他十七八个的,热闹。”
树影横斜,春风阵阵,确实是一个孕育新生命的好时节。
可是沈大小姐忘记了,孕育孩子,不仅仅是努力就会有收获这般简单的。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惬意,沈衡虽然不用侍奉公婆,但叫苏月锦起来应卯成了比伺候公婆还要艰难的事情。
“父皇相信你一定可以让小浑蛋按时上朝的。”圣上的话犹在耳畔。
沈大小姐扒拉着手上三只纯金如意的“贿赂”,真的觉得举步维艰。
“苏月锦,快点起来,再磨蹭下去,真的迟了。”都整整半个时辰了,真没见过这么能赖的。
良久之后,被子里缓缓露出一个脑袋。
“再歪一会儿吧。”眼皮都没睁开呢。
“不行。”沈衡严词拒绝。再歪下去,就该散朝了。
“可是我生病了。”
沈衡咬牙道:“这个借口,昨天你已经用过了。”
“那就是被子病了。”苏月锦说着,轻拍了两下被子,“我要留在床上照顾它,你要一起吗?”身子一翻,又找周公去了。
沈衡嘴角抽搐着,突然悟到了皇后娘娘那句“今后便麻烦你照顾他了”,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呵呵”真正的含义。
只恨她明白得太迟了。
日子虽过得“张牙舞爪”,但不可否认,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王妃同王爷的感情很好。
一个下朝晚归了点,另一个便会站在府前踮脚观望着,被发现之后还不愿意承认,装作看花看水的样子。
一个说出门买些东西,另一个必然会跟在身边,不要仆从,不用伺候。回来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被王爷拎在手里,而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常听人说:夫君是天,妻子是臣,尊卑有序才是伦常。但在端王府,这对夫妻就是平起平坐的。
渐渐地,有人开始明白,原来“举案”不一定非要“齐眉”,“相敬”也不一定要“如宾”,真正的生活就是点点滴滴的。偶尔张扬,偶尔放肆,不需一板一眼,才是爱情真正的样子。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也不例外,且这一本经,沈衡觉得格外难念。
自从她“得道”当上王妃之后,跟她沾亲带故的“鸡犬们”就开始摩拳擦掌,想着“升天”了,三五不时送上拜帖,金银玉器乱送一气。
这里面还有一个她家的远房亲戚,更是打着曾经施恩于沈家的旗号,日日徘徊在她家门前。
沈大小姐一开始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律闭门谢客。可没过多久便传出沈王妃不屑与朝臣妻女交好,不理家中亲信的骂名。
这话,旁人没几个胆子敢讲,能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不消多想也能猜到,必是那位一直都未露面的七公主无疑。
道道说:“小姐,咱们还是将这事回了皇后娘娘吧。”
这才刚大婚不久就传出这样的名声,总归是不好的。
她低头摸着袖口的团花,道:“不打紧的事何必劳动她老人家?你去回事处跑一趟,将所有留了拜帖的夫人的名单都记下。”
“您打算揍她们?”这样不太好吧?
沈衡捂着跳动的额角,轻叹道:“明日后院摆宴,我要宴请众位夫人。”
精致的东厢房内,桌上的菜品还冒着热气,七荤八素,招待十几位官员家眷。
宴是好宴,菜色也讲究,只可惜这寓意让人一进门就不太敢放得开。
众所周知,上菜时摆双不摆单,见过四菜一汤,六荤一素的,何曾见过七这样的单数?
“七荤八素”是句俗语,大家都知道这是头昏脑涨的意思。至于这话暗示的是谁,就得看这顿饭吃得妥不妥帖了。
沈王妃姗姗来迟,身穿一身家常沉香色点花襦裙缓步进门,一支金步摇松松插在发髻上,样式略显朴素,却也不失体统。一张俏脸生得剔透灵动,尤其是那一双杏眸,顾盼之间恍若秋水浮动,分外亲和。
就见她扬起笑容,招呼道:“夫人们都来齐了?前些日子,我偶感风寒,耽搁了这么些时日才来见你们,实在过意不去,快请落座吧。”
几名妇人见状连连称是,拣着好听的话寒暄着,私下又暗暗揣度她的用意。
这些人的夫家都是朝廷正三品以上的大员,想要巴结端王爷不是一天两天了。
几位夫人因平日鲜少注意过沈衡,加之桌上那几道菜,言谈之间难免伴着小心。反倒是那位没甚心眼的“嫂子”,仗着有几分关系在里头,张口就直奔主题。
“王妃可能都忘记了,我是你姑母家的嫂子,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哦?”沈衡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妇人,道,“我倒是当真没什么印象了。”
想她九岁才从挽瑕山庄回到上京,这瞎话编排得实在有失水准了些。
妇人只当她是真的不知,越发得意道:“可不是嘛,你那个时候瘦瘦小小的,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我那个时候就对我们老爷说,这孩子是个金贵命,将来必定会嫁了王侯才能配得上这身份。”
沈衡闻言,非常受用地点头道:“倒是应了您的吉言。”要不是桌上还有旁人,只怕她还会加一句:摇个签多少钱?您要不把我的下半生也算算?”
说实话,这门亲戚真的是有些远的,这个所谓的姑母其实是沈括的堂妹。
她家里是渝碗县城的,夫家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也是一方知县,撑一方百姓,比京官不知自在多少。
这次,这位嫂子来,意思也很明白,就是想让沈衡帮忙在千岁爷那儿吹吹枕边风,将她家老爷调到京城来做官。
沈衡默默低头,刮着碗盖,轻声说:“夫人的意思,沈衡明白。但是您也该知道,这调令不是随便就能下的。月锦虽贵为王爷,更该避嫌。我们也有为难的地方,只怕这事真的帮不上忙。”
刘于氏赔笑的脸僵硬了一瞬,旋即笑开道:“王妃这是说哪里话?不过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哪里会这般麻烦?小妇人不懂朝堂之事,却也知道王爷在朝中的威信。他千岁爷说一句话,那是比托了十层八层的关系都中用的。再者……”
她扫了一眼沈衡,继续道:“我们跟你爹的关系也是不俗呢。想当年,沈大人入仕之前,要是没我们家老爷在旁帮衬着的,哪里会有今天?王妃就是不看僧面,也该顾全着自己爹的情面吧?”
这刘于氏是个没读过书的,说话粗鄙,不知进退。旁的夫人听后都暗暗蹙眉,却也没人愿意提点她。
在座的,哪个不是来走关系的?投石问路,用耳朵听着就是了。
沈衡将茶盏放下来,看着刘家夫人,道:“家父入仕之前确是受了刘大人二两银子的帮衬,他也一直将此事挂在嘴边。可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父亲早在接任六品殿仪时便亲自送了五两银子作为答谢,真计较起来,沈家并不欠刘家什么。”
拿了你的,我们双倍奉还。当初说四两不好听,非要拿五两的也是你们。
他爹虽出身贫寒,却从未在金钱面前折过腰。五两银子如今看来寒酸,却是那时一个贫贱书生的所有。
“哟,王妃这话说得,亲戚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都是互相帮衬着罢了。那二两银子在当时也不算少的,换成现在,少说也得值这个数。”她说着,比了个手势。
五十两吗?
沈衡笑着看她,没说话,继而听到她说:“都是实在亲戚,也没必要说那些虚的。我家老爷现在仕途不顺,就是想来京城长长见识,您就帮忙想想辙吧。”
话虽是这样说,但刘于氏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恳求之意,那样子倒像是来要账的。
这事若是轮到旁的主母身上,就算不应,也多半会拿几两银子打发了。
谁人不知这一类妇人最是嘴长,这厢回绝了她,过后指不定怎么在外编排呢。
沈大小姐自然也是明事理的,嘴角微弯,从近旁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大把金铬子。
刘于氏一看就笑开了花,哪里知道,对方只在上面挑拣了几下,便又放回去了,径自取了两枚铜钱出来,放到她手里。
“夫人难得来一趟,我若是给金子就难免世俗了。这两枚铜钱是昨儿上头赏下来的,听说是父皇把玩过的。这也就是您来,换成旁人,我定是舍不得给的。”
刘于氏是被丈夫撺掇来的,刚刚看见那两枚铜钱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快气绿了,但这是御赐之物,她还能丢了去,只能捧在手里,推诿道:“这如何使得?皇家的东西都是金贵的,小妇人可收受不起。”
“如何就收受不起了?”沈衡诧异地拉住她。
“夫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来讨要调令,哪里还有收受不起这么一说?现在世道不好,银子做得不足量,连人心也开始缺斤少两了。夫人既然心直口快,那沈衡也不绕弯子。谁唤您来的,您便找谁要赏钱去。端亲王府门槛不高,诚心来拜访的,我们会门庭大开;如果不是,只怕偏门也别想再迈进来一步。”
刘于氏此时就是再白目也明白那话里的意思。
她屡次造访不成,本就有了回去的打算,踟蹰之间恰逢七公主将她找了去,她无非就想浑水摸鱼,凑碗“汤”喝,哪里会想到旁的?
眼看着沈衡冷了脸,她连忙跪倒在地:“王妃恕罪,民妇愚钝,真的没有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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