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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作者:虞安逸
  宁和宫图之上,“潇湘园”里有舞女水袖飘娆,有看客击掌叫好;“氤氲馆”里每座小舍热气腾腾,如药王山庄里的药泉;“芦苇长街”店铺繁多,从玉器、首饰、妆品,到笔墨、乐器、刀剑,各类商品应接不暇,还有街头小吃。画卷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虽是赵宫格局,却一改其中萧索空旷,呈现一纸繁荣兴盛。
  恕儿继续道:“再看这处‘礼贤居’,可以用来招待从各国招揽的名士或商客……这处‘金银馆’,可以展览各国宝物……这处‘五车楼’,用来收藏各国图书……还有这处‘殊途斋’,正好在芦苇长街的入口,可以改建为钱庄,交易各国货币……”
  恕儿说得绘声绘色,众人也听得如痴如醉,好像出了这承宇殿,便真能看到画卷之上的欣欣向荣。
  恕儿见众人频频点头,结尾说道:“今日各国商客在此,家中必有各类生意。若是殿下、公主与各位大人们赞成在下的拙见,不如趁此平梁商会,与赵宫签下生意。以后每年都在此举办平梁商会,各位可带亲眷来此享乐花销、畅谈经营之道。不知,殿下意下可好?”
  赵王隔着金纱帐鼓掌道:“颜公所言,实为妙策!九州之内,将宫廷改为聚所,从此不愁天下名士奇才不来赵国相聚!此策虽是经商之小计,却蕴藏社稷之大道。不知众位卿家,可有疑问?”
  丞相卢信上前一步,问道:“颜老板,站在商人角度,这确实是一条妙策。但将赵国宫殿改为人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客栈,岂不有损赵国威严?”
  恕儿对卢信行了一礼,说:“一国之威,在于国力。民富国强,不怒自威。空有硕大宫殿却不加修葺使用,荒草丛生,空城无客,何谈威严?”
  卢信点头道:“颜老板所言不虚。”
  兵部尚书问道:“颜老板此策虽妙,但若生战事,如何确保各国名士商贾依旧前来赵宫?”
  户部尚书也问:“若是今年花大价钱重修赵宫,而明年陈宋之间便开战,到时赵宫仍是空城,岂不是赔本生意?”
  恕儿说:“自古政商难分,再好的商策,若没有为政之人的支持,也难以推行。所以在下所献之策,虽是商策,却难免要对赵国国策妄加干预。赵宫若想不论九州列国是和是战,都能屹立不倒于世,便要对陈、宋、蜀、楚各国一视同仁,毫无偏倚。若能遵循此不偏不倚之道,必能稳固商业,招揽人才,重修之赵宫永不会再成为一座空城。”
 
 
第八十六章 煮酒斗琴(上)
  赵王道:“诸位卿家若对颜公重修赵宫之策还有更多不解之处,可以另行商议。宋国乔公之策,也是自成一家的经世理念,众位不妨与本王一听为快。”
  赵王打断了众臣和众商客对恕儿的盘问,恕儿感激地向赵王行了个礼。林璎见恕儿略显疲惫,急忙跳起,端上一杯茶水给她。她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给林璎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回坐席,勿失礼数。
  乔靖不如恕儿能说会道,只言简意赅地说:“在下所呈之策,其实与颜兄之策,不谋而合。颜兄所谏,无微不至,而在下所谏,无外乎八个字:‘大国治小,小国治大’。在下以为,治理大国,应善于管理、各部一统,才能越加得心应手,如治小国。而‘小国治大’,所谓大,并不是版图之大,而是声望之远。小国盛名,则宾客不绝,财富不断。金银在手,可养兵、可筑城,无须虚与委蛇于强国,自可不偏不倚,长立于九州。颜兄所言,重修赵宫,招揽九州名士商贾汇聚平梁,便是在下所谓‘小国治大’。”
  丞相卢信问道:“虽说‘小国治大’可为,但将钱财、名士汇聚赵国,盛名之下,难免不招惹是非。若是赵国富庶,陈宋两国若是起兵夺之。到时,小国何存?”
  乔靖不怒自威地反问道:“丞相大人,陈宋两国百年不夺赵,其中缘由,你不知道?”
  卢信被宋国男子冷峻的眼神看得汗毛竖起,尴尬一笑,说:“百年前赵庄王、赵襄王、赵文王时,赵国强大,国土比当今宋国不少。赵国分隔陈宋,止免战乱,当时陈宋二国还尚弱小,靠赵国扶持,才能逐渐稳固社稷民生。一度关外戎族作乱,已攻入陈国酒郡,若无赵国出举国之力相助,陈国繁京早已踏在戎族铁骑之下。彼时巴蜀未统,宋国休憩,楚越战乱,天下唯有赵国独尊。赵国每每调兵遣将、相助各国之时,都派使者与九州诸王签下‘赵国与诸国永不相伐’之约。赵国虽在陈宋崛起后的威逼之下流失国土,甚至在二十余年前陈宋之战时,陈宋大军伤亡最惨重的战役便是平梁之战,赵国变成了尸横遍野的炼狱,国都平梁几乎夷为平地。陈王麾下李将军,便是现如今的陈王李忱本人,亲自攻入宁和宫中,彼时先王仍在,拿出陈赵之间永不相伐的契约,对李将军说:‘将军之才,不在拥兵,而在治国理政。他日将军若能夺下陈王宝座,必须名正言顺,使天下信服。陈赵之间,契约犹在,你若斩杀我赵国独孤氏,便是背信弃义之徒,谈何君王之仪?’”
  乔靖道:“丞相大人既然知道那永不相伐的契约,又何须在下多言?赵国如今国力不盛,尚能与世无争,独立于世,只因九州诸国都不愿做违背信义、遭人唾弃之事。赵国在,九州公约礼信便在。他日赵国国强民富,诸国只会更加愿意与赵国世代交好,彰显国之礼信。”
  恕儿笑道:“在下说句粗鄙浅陋的话,自古只听富人怕穷,没有听过穷人怕富的道理。赵国清简,可以与世无争,赵国富庶,亦可以与世无争。只要不忘本心,富贵与否,皆是过眼烟云。”
  又是一番问答讨论之后,赵王打断道:“辛苦众位卿家、贵客,午膳已在花园备好。众位若得空闲,尽可在宁和宫中徘徊几日。孤愿与众位仔细商讨改建赵宫之策。至于商策头筹,孤以为,陈国颜公与宋国乔公皆呈妙策,并列为先,各自赏银五十两,赏赵国良田十亩。”
  恕儿与乔靖对望一眼,互行一礼。
  平梁商会,名扬天下。从此陈国颜氏树公,九州路人皆知。
  ——
  赵宫花园的午膳热闹非凡,各国商客都纷纷来到陈宋两国商客的四人之桌,给恕儿、林璎、乔靖、乔岭敬酒道贺。
  众商暗自觉得,赵王不愿得罪陈宋任何一方,所以才让颜老板和乔公子拿了并列头筹。按理说,陈宋两国相争已久,百姓之间多生仇怨,颜老板和乔公子应该彼此厌烦才对,怎得几天下来,他们初相识时的虚礼倒变成了惺惺相惜?
  那些心怀嫉妒的商客觉得,若是敬酒能把他们灌醉,若是灌醉能让他们露出真面目,也算是一出好戏。没想到,颜老板被灌得面红耳赤之时,那冷面如霜的乔家公子居然主动为他挡酒,将自己也喝了个面红耳赤。
  恕儿看那冷峻的乔靖,一脸冰霜也有如此红润之时,可谓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不禁想与他熟络几分,笑对他说:“赵王私藏的好酒,若是配上乔兄高山流水的琴声,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璎赶制宁和宫图,那天累得昏睡,并未与恕儿一起去逛赵宫,自然也没有听到乔靖抚琴,当下不解,对恕儿说:“你想听琴?那又何须找别人弹?”暗自却越发觉得那乔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些人敬恕儿姐姐的酒,用得着姓乔的来挡么?
  乔岭笑道:“早就听说陈国苏璎先生琴画双绝,承宇殿中已睹苏先生神鬼画技,不知今日,赵王有酒,我们有琴,苏先生可愿赐教琴艺?”
  林璎以为乔岭是在帮他表哥挡掉如艺妓一般当众抚琴的要求,不免觉得这乔家的兄弟真是金贵扭捏,堂堂男子,为博红颜一笑,当众抚琴又如何?殊不知,其实恕儿那日已经向乔家兄弟夸下海口,说自家表弟琴艺甚好,既然偷听了乔靖弹琴,来日便让表弟回赠一曲。
  林璎嘴角一扬,说:“有何不可?”
  恕儿看向林璎,隐隐觉得他喝了几杯酒后,不如往常一般和气。倒是那冷冰冰的乔靖,酒后显得温暖和煦。
  乔岭立即吩咐乔家仆人去取琴。
  众商客终于得偿所愿,本以为看不到陈国与宋国商人的明争暗斗,甚是无趣,没想到宴饮之后,还可观乔氏和苏氏二人斗琴为乐。
 
 
第八十七章 煮酒斗琴(下)
  林璎接过乔靖的七弦琴,捧在手里看了看,撇了撇嘴,说:“柳木为面,楠木为背,哼,价格倒是不菲!”又摸了摸琴弦,没好气地说:“竟然还是楚国虞陵的鎏金桑蚕丝,好不奢侈!”
  恕儿不知林璎为何突然耍起了小脾气,她好像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屑的模样,不禁低声叮嘱道:“小璎,弹琴就弹琴,嘟囔些什么?”
  林璎用力拨了一下那鎏金桑蚕丝的琴弦,忍着对乔家兄弟的莫名不悦,问恕儿道:“你想听什么?”
  还不等恕儿回答,乔岭笑说:“就听陈国家喻户晓的《明月谣》可好?”然后对乔靖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咱们倒是让所有人听听,是他陈国苏璎弹得好,还是你弹得好。”恕儿看出了乔岭的促狭心思,白了他一眼,倒是被乔靖看在眼里,不由浅浅一笑。恕儿最看不得乔靖那种融化冰雪、万物复苏的和煦笑容,不好意思地转头,略带赌气地对林璎说:“你弹什么都好听。”
  林璎听得受用,大摇大摆地找了个花间空位,得意地摆好琴,闭目抚过凉丝丝的七根琴弦,便已知道这把琴的七弦间距与自己平日所弹之琴微有不同,琴弦也更加柔软润泽。《明月谣》虽简单得表现不出他卓绝的琴技,倒是不失为一曲暖手之音,让他先熟悉一番这把琴的手感。
  林璎的母亲苏琴乃是当年陈国四大美人之中最会抚琴的才女,曲曲琴音,撩人心弦,当年繁京多少风流才子、王公贵族,不惜花重金请她弹琴。到得楚国,她无意间在临江酒楼里隔墙抚琴,便令正在酒楼品酒的晟王林琅神魂颠倒,不顾父王母妃的反对,也不顾楚国七王中其他六王的嘲讽,硬是将一个临江路边酿酒的琴娘娶回了虞陵王府为妃,从此独宠她一人,晟王也只有一子林璎。
  林璎的琴艺全是母亲苏琴所授。他颇具天赋,又有过目不忘之才,三岁便能流利弹奏极为高深的曲子,五岁离开楚国时,已经学遍了苏琴毕生所练的一半曲谱。到得如今,恐怕下至九州琴谱,上至大周古韵,林璎已经没有未弹过的曲子。
  他指尖萦绕灵活,将那“月出皎皎,月影幽幽”弹得如琉璃碎地,洒满玉阶,又将“明眸璀璨,巧笑皓然”弹得娇柔迷离,心弦醉颤。手已渐暖,他又将这简单的曲谱改得复杂起来,一时间千变万化,好似一轮明月之下,时光纷乱流转,展开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恕儿托着腮,笑看沉醉于琴声里的林璎,觉得所谓当众炫技,不过如此。当年绝世峰巅,她与十门八派的各个堂主比武,都不似林璎今日在各国商贾面前弹琴炫技这般威风得意。除了陈国这个琴画双绝的“苏璎先生”,恐怕九州之内,再也没有人敢把一曲安静的《明月谣》弹得上天入地,但浮华之中却不失清澈本色。
  一曲罢了,林璎在众商客的掌声之中满意地站了起来,对恕儿眨了眨眼睛,又对乔靖挑衅道:“乔家大哥,你的琴着实不错,却不知道,琴者技艺如何?”
  乔靖起身赞道:“苏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乔某领教了。”
  林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乔靖也去他所选花下风雅的位置为众宾客弹奏一曲。
  乔岭瞪了一眼林璎,林璎却装作浑然无视,笑嘻嘻地走回了恕儿身边坐下,将那把琴留在了花下,仿佛在等待乔靖去弹。
  乔岭低声对乔靖说:“表哥身份贵重,岂能娱人以琴?”
  乔靖拍了拍乔岭的肩膀,说:“无妨。”于是泰然自若地走向自己的七弦琴,端坐花下,凛然冷峻的表情,映衬得繁花太过娇艳,尘世太过肤浅。
  他垂眸而奏,弹得同样是那曲《明月谣》。
  然而他的琴音迟缓,指法似乎不如林璎灵活多变。不懂音律的人,听得有些发困,不禁打了哈欠,但席间略懂音律的人却闭目细品,觉得这宋国乔氏的公子虽然不与陈国苏先生正面较量技法速度,老老实实地弹奏原谱,却于平淡之中见珍奇,一音久久绕梁,一弦如同七弦,竟是另一种变幻无穷,另一种明月之下的光阴流转。
  他将“隔千里兮,遥望云端”,弹得幽怨无常,哀戚沉重,仿佛修炼千年之人欲飞升成仙,却始终被万千浮世锁链束缚于地面。他将“恍恍昨日,如梦似幻”弹得悲凝疏离,或似惋然叹息,或似愤愤低语,听之令人心痛欲裂,落花都纷乱成了离人的眼泪。
  恕儿呆望花下琴者,随着他的琴音,思绪渐渐飞回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候,她姓刘,是宋国王族之姓。就算娘亲是禁足的宫妃,就算父王已经战死沙场,但是她叫刘恕,是宋国唯一的公主,宋王刘最疼惜爱护的妹妹,没有人敢对她不敬。直到那晚,繁星漫天,本是寻常与哥哥在摘星高台上数星星、聊心情的一天,却无意中听到了宫人在台下的议论:
  “听说那小丫头生来不详……她出生那日,先王战死沙场,萧美人难产而亡……亏了锦绣园的林娘娘善良,收养了那亡国公主所生的小丫头……可是娘娘一直将林娘娘禁足,就是不想让那小丫头带来的晦气四散到宫里……”
  后来有一天,刚刚还随着哥哥穿梭于玉都的繁华集市,一转眼,她就成了被捕鱼人从玉河里打捞上来的孤女。这些年,她努力忘记宋国白玉宫的一草一木,却忘不了娘亲给她哼唱的楚国歌谣,忘不了哥哥叫她“赖皮小猪”时灿烂的笑容。
  她偷偷抹去一行眼泪,不胜酒力地趴在桌上,不愿再看园中繁花似锦的凌乱。
  隔千里兮,遥望云端……恍恍昨日,如梦似幻……
  生来不详的人离开了你们。十余年匆匆而过,娘亲,哥哥,你们还好吗?
  林璎托腮看着恕儿眼角的一闪晶莹渐渐被春风吹散,脱下外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第八十八章 不为所动(上)
  花园中乔靖的琴音渐渐遥远消逝,恕儿趴在桌上,醉酒睡去。
  林璎虽邀请乔靖弹琴,礼应听他弹完再走,可是他不想恕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睡觉,于是匆匆起身,吩咐青羽拿好恕儿的怀王剑,自己则使尽了浑身力气,将恕儿打横抱了起来,往他们的小庭院走去,回头丢下一句话给同席的乔岭:“家兄不胜酒力,还请恕在下无礼,先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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