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苦笑道:“真是委屈了你们诸葛世家的那位老祖宗。”
“素仙前辈在岛上长日无聊,于是想了个主意。他独自离开孤岛,返回金滩,想着若是死在海上也好,若是不死,就去收养一个孤儿,带他回岛,作为他和周乐王的孩子,抚养他长大,让他陪他们在岛上解闷。”
恕儿虽然听着心酸,却忍不住扑哧一笑,说:“素仙老前辈还真是……有趣得很!”
“素仙前辈收养了一个九州战火里的一岁孤儿,带他回到岛上,在周乐王和他自己的名中各取一字,给他取名为‘诸葛忘仙’。忘仙前辈随周乐王和素仙前辈在岛上长大,随素仙前辈学习诸葛世家的经商之道,又随周乐王学习琴艺书画之技,可谓一代才学大家。他慢慢长大,周乐王和素仙前辈也逐渐衰老。忘仙前辈经常往返孤岛,从外面给两位义父带一些新奇事物、美味佳肴。他还多次代替素仙前辈回到仙沪家中看望素仙前辈的老父亲,素仙前辈的父亲觉得周乐王之子并无经商之才,且族中人丁凋敝,没有其他子侄可以托付,于是将诸葛世家的全部家业,托付给了才德双全的忘仙前辈。忘仙前辈重整诸葛世家的产业,竟然在战火燎原的九州大地赚了许多钱。又过了几年,他和周乐王之子一同回到岛上,那时周乐王已死,素仙前辈也已经垂垂老矣,病痛缠身。”
恕儿叹了口气,说:“素仙前辈竟然等到死,也没有得到周乐王的心。”
“素仙前辈将他的遗愿告诉忘仙:‘生不同心,死便同冢’。于是在素仙前辈的指点下,忘仙前辈动用诸葛世家的财产,修建了这座豪华王陵,准备将两位义父同穴而葬。素仙前辈、忘仙前辈,还有周乐王之子,三人一同布置这座陵墓,将周乐王和素仙前辈的一生珍藏,全都放在了这‘地宫’之中。”
诸葛从容指向琴室墙上的一幅地宫设计图,说:“那就是素仙前辈生前亲手所画。上面的题字是:‘生不同心,死便同冢。仙境枯骨,地府花开’。”
恕儿怔怔望着那十六个苍凉无力的篆书小字,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温暖。她说:“原来,这座陵墓真的并不阴森。我记得,你在西岭骷髅门的骷髅穴里就对我说过,‘你既未上天入地,又怎知仙境里没有枯骨,地府里没有花开’,这句话里竟有这样一个典故。素仙前辈和周乐王的同穴之冢在此避世五百年,他真的爱慕了周乐王五百年之久!”
诸葛从容点头道:“义父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我还很小,并不理解世间情爱,也不知道九州大地之中,是嘲笑排斥断袖之人的。那时候,我只觉得这座陵墓承载了美好的愿望和一世的相思。睡在此间的两位前辈,虽然一个是一国昏君,一个是世家的不孝子,但他们两个的心眼儿都不坏,还很有才,很有趣。我和忘仙前辈一样是被收养的孤儿,我很喜欢忘仙前辈修建的这座陵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扬帆起航 (上)
恕儿问道:“周乐王的儿子,后来怎样了?他可有后?”
诸葛从容答道:“周乐王的儿子去做什么了,只有那时候在世的周乐王、素仙前辈和忘仙前辈三人知道。不过,据义父和收养义父的诸葛老爷说,周乐王的儿子为了躲避祸患,一生隐姓埋名。他的后人,至今在世。素仙前辈临终前,有三条遗愿。第一条,是与他爱而不得的周乐王同葬于一个墓穴。第二条,是让忘仙前辈以诸葛家的势力,保护周乐王的儿子一生平安,并且也让诸葛世家的历代继承之人,保护周乐王的后人。因此,周乐王的后人究竟是谁,只有历代岛主一人知道。所以,我义父知道,而我却不知道。”
“素仙前辈的第三条遗愿是什么?”
“素仙前辈的最后一条遗愿,就是无论忘仙前辈日后是否有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诸葛家的财产,而要从小收养一个聪明好学的孤儿,细心栽培为继承之人。素仙前辈说,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子孙后代你争我夺,挥霍了诸葛世家的百年基业。于是,历代璇玑孤岛的岛主,都并不姓诸葛,他们真的姓甚名谁,也全都查不出来,就像我一样,是完完全全的孤儿。”
“可是你义父是卫国的太子,诸葛老先生收养他时,知道吗?”
诸葛从容道:“这个诸葛老爷是知道的。不过他收养我义父,也是情非得已。当时的璇玑孤岛,其实已经有了一位继承人。但是他染了重病,半途夭折,诸葛老爷只好再出岛去寻另一个孤儿,正巧遇上了身负重伤的义父。他带着义父去药王山疗伤,义父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如今的药王山掌门薛久命。后来,义父痊愈,无处可去,诸葛老爷觉得他身世凄惨,想给他一个重拾新生的希望,于是带他回了璇玑孤岛,并决定把岛主之位传给聪明好学的义父。”
“历代岛主的后人,又去了哪里?”
“他们有的在岛上长大,成年之后改换姓氏,拿一些诸葛家的积蓄,到别处成家立业,承诺一辈子都不告诉外人璇玑孤岛的位置。而大部分岛主的后人是一开始就没有在这荒无人烟的岛上居住过的。因为历任岛主都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孤儿,都十分感念前一任岛主的收养教导之恩,所以他们也严格地遵守第一任岛主素仙前辈定下的规矩,不让自己的后人继承诸葛世家的财产,也不愿自己的后人像自己一样,自幼生长在一个毫无人烟的荒岛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学习读书写字,自然是去书院学堂,而被当做下一任岛主的‘诸葛少爷’,则日日要去一座古墓里乘凉。”诸葛从容温柔一笑,继续道,“换做我,我也想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去外面的世界游玩历练,而不是在这静谧的荒岛上对着古墓数鸟屎。”
恕儿心疼地问道:“你小时候,是常常一个人对着古墓数鸟屎吗?”
诸葛从容哈哈笑道:“只数过一次,所以不是‘常常’。我很幸运,义父收养我时,他年纪尚轻,诸葛老爷也健在,所以诸葛氏的生意还基本都是诸葛老爷在管。那个时候,义父还不是岛主,而是像我一样清闲纨绔的‘诸葛少爷’,他那时候也不知道周乐王的后人是谁。等我稍稍长大,他便带着我周游列国,编撰书籍,密会齐卫旧人。”
恕儿羡慕道:“你义父对你的确很好。就算我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却不知道若是和他一起长大,他会不会也带我周游列国。”
诸葛从容安慰道:“恕儿,你要相信你娘。她为了报家国之仇,冒死行刺宋怀王,她不是寻常的女子,她心中的人,也不会是寻常人。你的亲生父亲,一定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等我们去紫川拜见过义父,再让蜀王和他的王后给我们做媒,你就嫁给我,你一辈子是我的主公,我一辈子是你的少爷。你又不能一辈子和你的亲生父亲过,还不是最终要嫁给我?而我的一辈子,也不会跟我义父一起过,更不会跟我从未谋面的亲生父母过,我要和你一起过。生同心,死同冢。”
恕儿环抱住诸葛从容,心生一阵久久不能散去的甜蜜,笼罩上她多年不解身世之谜的难过。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轻声许诺:“好,我一辈子是你的主公,你一辈子是我的少爷。生同心,死同冢。”
二人在烛火摇曳的陵墓琴室中静静相拥,仿佛隔开了五百年的俗世喧嚣,许下了五百年的红尘诺言。
——
两人来到另一间墓室,里面竟摆放了琳琅满目的厨具,但墙上却悬挂着各式宝刀宝剑。
恕儿惊奇道:“这到底是一间兵器库,还是一个小厨房?”
诸葛从容拿了几个金碗金碟,银筷银钎,又从墙上随手拿了一把寒芒灿灿的宝剑,笑说:“忘仙前辈写的《不得志》里有一句话,我很欣赏。他说,‘袖手旁观天下事,长剑终须做菜刀’。大概素仙前辈和周乐王就在这孤岛上过着如此那般的日子,放着天下烽烟不管,放着家族大业不管,在此焚琴煮鹤,宝剑插鱼。”
恕儿也笑嘻嘻地拿上铜锅铁铲,两人走出周王古墓,小狐则贼眉鼠眼地一路尾随着他们。
诸葛从容领路,绕过岛上的几许蜿蜒小径,两人来到一座亭台楼阁的大宅院,石头匾额上深深刻着“诸葛私宅”四个雄浑大字。诸葛从容推开门,有个年迈的老人领着两个十三四岁的的小厮走了上来,老人向诸葛从容行礼道:“少爷回来了。”
恕儿心中暗想,原来这岛上不止住死人,也住活人。
诸葛从容也向老人行了个礼,介绍道:“莫爷爷,这位是陈国的颜姑娘,也是蜀国西岭十门八派的主公,我未来的妻子。恕儿,这是看着我长大的莫爷爷,岛上的三代管家。诸葛老爷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叫做‘莫心死’。”
恕儿听诸葛从容大言不惭地说她是他未来的妻子,不禁羞红了脸,匆匆行礼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莫爷爷的名字还真是不错。
莫心死笑着对恕儿点头,见二人拿着金贵炊具,于是道:“几个孩子今早正好出海捕了几条上等的活鱼回来,少爷是否想要亲自做给少夫人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扬帆起航(下)
两个小厮好奇地打量着恕儿,相视一笑,然后热情地上前接过了少爷和少夫人手中的炊具。
恕儿还未反应过来“少夫人”这个称呼,诸葛从容已经拉着她向前大步走去,笑对跟在他们身后的莫心死和两个小厮说:“少爷这就大显身手,先拿下少夫人的胃!”
恕儿瞪了他一眼,甜蜜却不情愿地想着,凭什么我的心肝脾胃都归了你?
诸葛私宅的院落装饰古朴,屋宇不用砖陶木材,而多为石头搭建,与恕儿在九州大地上见过的任何宅院都不甚相同。石头小楼灰中透白,在阳光下是晶晶亮亮的璀璨。五百年海风侵蚀,屋宇的边缘已经有些圆润,没有白玉宫飞檐的棱角分明,也没有晋阳宫色彩的沉稳凝重,而是灵动可爱,如海上精灵的居所,为寂寥孤岛添了一抹鲜活生机。
到了厨房,莫心死吩咐小厮们帮忙生火做饭,诸葛从容则在水缸中挑了两条活鱼,用古墓宝剑削鱼皮切鱼肉,剑法灵巧,犹如快刀。恕儿没什么可做,只好帮忙择菜洗菜。
饭菜做好后,几人围坐在院中石案上用饭。诸葛从容对恕儿说:“这座宅院是素仙前辈和周乐王共同设计的。他们抚养忘仙前辈长大后,忘仙前辈经常乘船回到楚国采办,收集了许多石材、器物,招揽了一些信得过的人手,慢慢在岛上修建起了手稿上的庭院。可惜他们的设计太过复杂精细,周乐王和素仙前辈都没有等到这座私宅竣工,就撒手人寰了。忘仙前辈和周乐王的儿子两人,忙于修建那座豪华陵墓,也没有等到竣工之时。这座宅院,足足耗掉了五代岛主的心血。”
恕儿吃了一口诸葛从容切好的鲜鱼,又喝了一口莫心死酿的好酒,点头赞道:“怪不得如此别具匠心、鲜活灵动。住在这样的岛上,生则有恋,死则静安,真是一处世外仙境。若是海风吹腻了,生鱼吃腻了,坐船三日就能到楚国金滩,再走几日羡江水路,就是浮世喧嚣。素仙前辈和周乐王,还真是会选地方会享受!”
莫心死摇头笑道:“少夫人,会享受的只是忘仙前辈和后世的岛主们。周乐王是在此画地为牢的,素仙前辈陪着周乐王,后半生也没有再回过九州大地。他们二人居住在此时,岛上还十分荒芜,没有管家仆人,没有亭台楼阁,甚至连座陵墓也没修好。其实璇玑孤岛是鲜活灵动还是荒芜隔绝,全在岛主的心境。”
恕儿若有所思,赞同道:“莫爷爷说的对。虽然素仙前辈和周乐王在此居住时,岛上荒芜隔绝,但素仙前辈能够陪在他思慕的人身边,或许也并不孤独。”
莫心死点了点头。
小狐吃饱后满足地趴在诸葛私宅的庭院里晒太阳,在几人的话语声中,眼皮渐渐垂了下来。
一餐吃罢,洗过餐具,诸葛从容又带恕儿回到了周王古墓。
面对陵墓的机关石门,诸葛从容对恕儿说:“虽然岛上有管家和许多仆人,但他们不知道周王古墓的机关是如何开启的。这里的百年珍宝,件件无价,所以只有历代岛主和继承之人,才有资格知道。”
他牵起恕儿的手,将她的小手放在了石质的机关旋钮之上,说:“恕儿,我与义父所谋之事,凶险万分,起事之后若是稍有不慎,恐怕性命不保。虽然历代岛主的夫人和少爷的夫人都不知道这座陵墓的机关,但是素仙前辈的遗言里,并没有规定她们不可以知道。既然你我已经立下生同心、死同冢的誓言,我今日就将这座陵墓里的机关全都告诉你。”
诸葛从容的手覆在恕儿的手上,恕儿感到他手上的温热里,夹带着沉沉的托付和信任。她伸出另一只手掩住了诸葛从容的唇,正色道:“从容,你和你的义父都不可以出事。不要告诉我怎样开启陵墓的机关,我记不住,我也不想知道。”
诸葛从容明白恕儿的忧虑,他拿开恕儿轻轻掩在他唇上的手,温和地说:“你不必担心。义父运筹布局三十年,没有必胜的决心,我们不可能轻易起事。不要把我今日所说,当做遗言,你要把这座陵墓里的宝藏,当做我给你的聘礼。你能记住陈国半壁商业的账目,能记住《玄女步》里的步法方位,能记住岛上的复杂道路,这些机关,根本难不倒你。”
恕儿看着诸葛从容平静无波的眼神,方点了点头。于是诸葛从容引着恕儿的手,旋动机关,开启了墓门。
两人放回了餐具和宝剑,诸葛从容带着恕儿逐个浏览着二十一间地下墓室,教她一一开启墓门,耐心地讲解每一间墓室里的藏品。
来到最底下的最后一间时,诸葛从容道:“这一间,没有机关,也无法开启。”
恕儿放低了声音,问道:“此处就是周乐王和素仙前辈的安眠之所吧?”
诸葛从容点头道:“是。”
恕儿轻叹一声,和诸葛从容转身而去。原来“生不同心,死便同冢”这样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换来的,是五百年来无人能够开启的寂静。
岛上三日,恕儿每日都随诸葛从容去周王古墓里反复记忆墓中的机关开启之法,遍览墓中藏品。第四日,她已能够非常精准熟练地独自开启每一间墓室的机关。她不禁叹道:“少爷,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富可敌国’。周王古墓里的二十间藏有各类珍宝的墓室,我随便搬出去一间,运到繁京的黑市里变卖,就可以一夜之间,比陈王、蜀王、赵王三个人的国库加起来都富有!”
诸葛从容笑道:“主公说的没错,不过二十年前的陈宋大战,陈国国库耗费甚多,这些年又常常要对付关外戎族的挑衅,陈王李忱,实际是没什么钱的。至于蜀王乌邪,钱是什么,他估计压根就没有概念。蜀国有西岭那样的天然屏障,已经有许多朝没有和别国征战。蜀地的上一次大战,还是乌衣统一巴蜀两国的时候。紫川蜀宫经过历朝蜀王的修建,华丽无比,乌邪住在天宫般的懿斓宫里整日练剑,可能一辈子也没清点过蜀国国库。钱这个东西,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多年不打理,蜀国的国库肯定也没有多少存货。至于赵国,更是夹在陈宋之间,小心翼翼,捉襟见肘。这样看来,你那勤政的哥哥刘,确实是个好君王。他早晚会比周乐王和素仙前辈要有钱。至于楚国,尚未一统,也不知道重开昭凰宫的君王,能不能熄灭战火,还楚境一个繁华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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