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界圣殿漂浮于望墟渊上空,宫殿巍峨高耸,森严如壁垒,并非人力所能建造。
相传这魔圣殿,乃是上古凶兽奇穷所化,那奇穷原被镇压在尚是擎天巨山的望墟渊底,直至两万年前,魔尊横空出世,为寻世界尽头,开山脉,凿深渊,以一己之力将奇穷放出,又锁在此地命其化为神殿,由此开辟了魔界。
但因奇穷只听魔尊一人之令,自宁扶沅闭关后,魔圣殿便有坍塌崩裂的趋势,言星只得带人将魔界重心南迁,这圣殿便也荒废了。
“师尊,这奇穷胆大妄为,趁您闭关意图生事,此处危险至极,要么您还是随我住新城去?”
宁扶沅挑挑眉,随手使了个缚恶咒,那披着浓黑烟雾,不断崩塌变幻的魔圣殿,便瞬间重建复原,停驻在望墟渊上方,岿然不动了。
她踏上长阶,殿门自外向内次第而开,封印在此的傀儡魔侍也开始苏醒,纷纷跪下恭迎。
时隔万年,宁扶沅回魔宫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看她养的花。
六界之内,人人只知那魔尊力大无穷,作恶多端,一顿能吃三个正道人士。
却并不知魔尊大人有颗很粉嫩的少女心,譬如她拥有这世上最大的花园。
是她当初翻建魔宫时,令人推了大片宫宇,专门用来开垦种花的。
只可惜这魔宫漂浮与于望墟渊上方,千万年不见天日,种什么死什么,唯一能存活的,是一种从鬼界移植来的花,开在鬼渡河边是红色,在这里便是惨白惨白成片。
但现在,那些本该长满蓬勃白花的位置,却荒芜一片,连枯枝败叶都不见,只剩下汩汩冒泡的黑沼土。
言星忙解释道:“那幽命花本是恶鬼所化,要靠吞食血肉和魂魄来维持花期,您闭关后,我们都进不了魔殿中,也无法供奉……”
她试探道:“不若我多派遣些弟子过来为您种花?”
那少年孱弱的脊梁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宁扶沅摆手拒绝了:“不必,就让那少年种,记得把人快些送过来。”
听闻妖都擅栽种之术,想必那竖冠少年也是,便让他来养花,养到老,也算是物尽其用。
宁扶沅回想刚刚在拍卖会,那少年满脸血污的模样,愈发觉得她并不会像梦里那般,有一见面便掠人藏起来的想法。
看来所谓梦境,也不过无稽之谈。
果不其然,接下来好几日里,她都未曾再做那离奇怪梦。
直到第五日,将前来拜谒试探的弟子一一打发走后,宁扶沅无所事事,本欲闭门前往地宫寒湖中修炼,目光却不经意扫过庭前缘柱而上的一朵白花。
那花枝顺着长阶而来,枝干呈墨色,纤细不堪折,却托着偌大一朵冷玉色白花,在幽暗的庭柱上绽开,露出鲜红欲滴的花蕊,好不惑人。
可不就是那食人血肉为生的幽命花。
那少年将花种出来了?
要知道,除开那醴都大公子,她这几日并未再嘱咐人送尸体过来饲花,这花是如何种出来的?
心头有一晃而过诧异,宁扶沅饶有兴趣地站起来,朝庭外走去。
**
幽黑不见光的矮墙边,少年乌发高竖,穿着魔宫统一的黑底刺金长袍,衬得身形愈发颀长。
他一手持剑,一手挑灯笼靠墙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用剑刃割开掌心,将血滴入沿途的冷玉色花苞里。
那些花苞一嗅见血味,便疯了一般缠上来,咬住他的手,恨不得连血带骨头全部吞没尽。
少年却像未曾察觉一般,由着那些花从他身上汲取生命力,只在察觉到已经饲养够了后,没什么表情地用剑柄按住花枝,抽回手。
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走到这面矮墙的尽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角烈烈艳艳的裙摆,本来漆黑如雾的眼神骤然一颤。
握着剑柄的手指转了好几下,才缓缓抬起头。
墙角处,大片大片雪白花朵开得正旺,一袭血红长裙的少女,正抱臂挑眉看他。
那双澄澈又无情的赤瞳倒映出他狼狈的影子,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似的。
宁扶沅已经在这儿立了半天了,她循着妖皮灯笼的气息追踪过来时,看见的便是那样一幅画面——
无数怒放的幽命花,张开鲜红的花蕊,争先恐后地缠上少年的足腕,像是要将他拉入泥淖之下一般。
不知怎的,竟又令她联想到那些旖旎的梦境了,想把人藏起来的想法居然不断地在心底疯长。
见他终于发现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阔开,似乎回不过神的样子,宁扶沅丢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坦然地睨他一眼:“这花种的不错。”
少年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后,竟行了个魔界最大的谢礼。
十分温驯的样子,似乎很乐意当个花匠,跟梦里宁死不屈的模样丝毫不像。
宁扶沅愈发安心,几乎能肯定此人非彼,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居然怔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掀开沉沉的双眼与她对视,艰涩地开口:“您觉得,我该叫什么名字?”
宁扶沅莫名其妙,甚至觉得这少年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却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
“嵇无泠,我叫嵇无冷。”
等等?
宁扶沅蓦然清醒,捏了捏鼻梁,这名字,怎么跟她梦境里给那小徒弟取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拨开繁冗的花枝,猝不及防地凑过去,攥住他的乌发,往颈窝里一嗅。
嵇无泠浑身一震,反条件地想脱口而出一句“师尊请自重”,他攥着灯笼,死死抿住唇,好歹才把那句话咽回去。
宁扶沅当然没打算在这泥淖花圃里对人做些什么,她只是对气味格外敏感,想进一步确认这少年是否真是梦里那人。
结果……冷松味,果真一模一样。
宁扶沅突然沉下脸,转身就走,殊料衣摆却被人勾住。
“等一等,之前,为何要救我?”
她驻足,回头眼中像淬了冰,陡然拔高音量:“我把你安排在此,便是为了种花,莫要痴心妄想。敢种死一朵,我便要你的命。”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好。”
“您多虑了,我只是想请教一下,除了这幽命花,还有其他花要种吗?”
宁扶沅一噎:“种!我明天就都找来给你种!”
**
当天夜里,宁扶沅入定时,便又做了那个梦,此次梦还往下延续了,她那徒弟误闯魔窟,受了重伤,她居然魔怔了一般,渡了三分之一的修为给他疗伤。
宁扶沅气极,恰好第二日一早,言星跟其他长老一起商量,说一批天资优良的外门弟子通过考核了,要怎么分配的事情。
向来不管事的宁扶沅面无表情地插话:“把人都带来给我看看。”
言星一震,错愕地抬头:“师尊也要选弟子?”
宁扶沅眯了眯眼,犀利的目光朝她刺过去:“怎么?”
“这恐怕……不合规矩。”
“大师姐怕是忘了,这魔界到底谁才是规矩,”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自阴暗的角落里响起,那长相阴柔的男子站起来,似笑非笑地望向言星,“怎么,师尊一段时间不在,你便成规矩了吗?”
“鱼危!”言星骤然冷脸,眼神狠厉地盯着那人,几经变化后,到底隐忍地垂眸应了。
宁扶沅笑了笑,坐回去,漫不经心地提醒:“记得要相貌好看的。”
于是当天夜里,一行墨袍勾金丝的貌美少年,便在魔侍的带领下,匆匆穿过漆黑幽深的外殿,一路往魔尊所住的大殿去了。
等到了魔殿外,一片冷光滢滢的白色花圃前,那魔侍告诫他们切勿焦躁,自行上台阶去寻魔尊大人。
剩下一群形貌昳丽的少年郎,在阴冷的长廊外等了会儿,许久不见魔侍回来,便忍不住交流起来。
“真是那位魔尊要选弟子吗?”
“听我爹说是如此。”
其中一人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小声兴奋道:“那若是被她选中,岂不是——跟言星大人们互道师姐弟了?”
“这算什么,从前魔尊大人未闭关前,我们魔界本来就是武力为王,我还听说……”
话音未落,一把冷光摄人的长剑骤然从花圃里飞出,擦着那人发丝而过,直直没入廊柱中。
“谁要作魔尊的弟子?”
一个白衣乌发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幽光泠泠的白色丛花间,在这暗无天日的魔宫里,仿佛鬼魅。
所有人讨论的声音一熄。
“你谁啊?”
少年微微一笑,清湛的眼神落在人群中,某个眼熟的弟子身上。
众目睽睽下,他握着剑,径直走出花丛,那剑刃上,还在一滴滴地往地上沥血。
“你居然还敢活着啊。”他在某个人面前站定,眼中寒意泯灭,不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挑起那人的衣袍,连人带衣服一起丢入洁白如玉的幽命花间。
那嗜血如命的鬼花好容易见了一个自己能吞噬的活人,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瞬间将人撕碎成齑粉。
空气里只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隐约还能望见从泥土中喷薄出的血雾,是那些花的根系,在咀嚼着残骸。
少年抱着剑,转过身剑身上的血还顺着他衣摆往下滴。
他微微一笑,脱下白色外袍,换上那人包袱中的另一件黑袍。
“各位不是要去参选魔尊的弟子吗?一起走吧。”
第三章
宁扶沅是真心打算收弟子的。
毕竟就算没有梦里那档子事,她也打算重新培养个人出来,分一分言星的权力了。
她从前收弟子向来随性,主张的也是放养式教育,结果出师后,一个个打架倒是很好,性格却一个比一个歪,没个能管事的。
言星算是个例外。
她自小目的明确心思重,以为将野心瞒得很好,宁扶沅也乐得将魔界琐事交给她去做。
只可惜的很,心太大了。
现在是还有自己镇压着,若她日后渡劫飞升,这魔界迟早要被妖鬼两界鲸吞蚕食。
宁扶沅弓起膝盖,手臂轻搭,慵懒地斜靠在上座,示意那魔侍能唤人进来了。
一溜唇红齿白的漂亮郎君自殿外长阶下鱼贯而入。
都着整齐的墨色绣金长袍,头带纱冠,眼含水波,眉心似有朱砂,不像是来参选魔尊弟子,倒像是来争相当侍宠的。
言星等一众人早已候在殿内,微微抬头,看见此景,言星眼皮一跳,反条件望向旁边笑得阴阳怪气的男子。
她根本没让人把这些“精心遴选”的外门弟子打扮成这样,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居然被鱼危这小子摆了一道。
宁扶沅却已经自鎏金座上下来,饶有兴趣地悛巡而过,甚至挨个抬起那些少年的下巴,仔细观赏其相貌。
“年龄几何?从前修什么经法?”
一个个涉世不深的少年郎们,被冰凉的指腹抵住,又迎着少女侬丽逼人的赤目,纷纷红了耳垂,但不知为何,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僵,畏惧得瑟瑟发抖。
宁扶沅挑挑眉。
这些外门弟子大多已过炼气阶段,又不是初入魔道,她有意收敛身上的气压,他们却仍怕成这样,倒是奇怪。
不过也是如此,她心底难得提起的兴致,却寥寥无几了。
尤其发现其中几个,还是从前修合欢道的时。
等到最后一个,宁扶沅甚至都懒得伸手,敷衍地用袖摆扫过他下颌,没看清就要随意随意离开。
却见那黑发少年上前一步,主动顺着她袖风的力道抬起头。
漆黑如湛的双眼里,清澈见底,又似有波光泯灭,衬得其他人过于庸俗,他微微一笑:“在下嵇无泠,从前修魔经,仙龄100岁。”
宁扶沅眼神骤然冷下去,迫人的寒意不加遮掩地释放,几乎压得整个殿内的人都喘不过气来,甚至于,本来还金碧辉煌的殿内瞬间结了层厚厚的冰霜。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掐断这少年的脖子。
“这人也是外门弟子?”
鱼危眼神微变,在言星嘲弄的眼神里,他立刻单膝跪下,急急开口:“尊上息怒,这少年是我前些时候收的外门弟子,我观他不过百岁竟已即将筑基,天赋惊人,生来便擅以神为炉,便想着把人送过来一试。”
宁扶沅回想那日在花园里,少年乖顺无害地应承并不会有其他心思的眼神,心底薄怒转盛。
她抚着下巴,眼神微斜地开口:“以神为炉?甚好!我观此人容貌昳丽,恰我最近对合欢宗经法感兴趣,便送去侧殿,安排作我的炼人吧。”
“尊上!”这下,鱼危急了,错愕地拔高音量。
他是真觉得那少年天赋不错的,如为炼人,那与鼎炉有何差别?
想起那日在花园里,忽遇这少年修炼,引得飞瓦横走,檐上水滴停驻的惊骇场景,心底愈发可惜。
要知这魔宫内的屋瓦,乃奇穷的鳞片所化,除非奇穷心生畏惧,寻常人哪能撼动得了它的鳞片。
因而后来几次交集后,他愈发觉得这少年可用,见那他一心想拜入魔宫外门,他也就应了,谁料他居然敢混入这里……
鱼危咬咬牙,刚想再努力争取一下,眼神疯狂示意那位名为嵇无泠的少年,却见他垂着眼眸,神情淡淡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扶沅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转头嘱咐魔侍给他发“安置费”。
魔侍轻蔑了丢了1枚晶石在嵇无泠脚边,砸在地板上叮当作响,顺道还有一枚破破烂烂的的匣子。
侮辱之意,好不遮蔽。
少年俯身捧起匣子,垂眸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看清楚其中之物时,长睫颤了颤,他很快抬头,对上魔尊大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宁扶沅没有错过那少年打开匣子时,瞳孔微缩的错愕模样。
心底的不快这才被安抚了些,她扬了扬下巴:“把这人带出去,我们继续下一轮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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