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即她又想到前世发生的种种,刚开始的狂喜之情便淡下去几分。
前世将军府兼定国公府的覆灭溃败,只因一个功高震主。她入裴府半年,父亲被冠上造.反罪名,随之而来弹劾不断。
昔日明朗的天突然昏暗了下来,她像一只漂泊无依的孤舟,被狂风骤雨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之后父亲于狱中被赐毒酒,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被软禁府中,驻守在西北交界处的阿兄接到消息后,只身单马赶回汴京,却被认为是违逆圣命意图反抗,被当场射杀于城外,无人收.尸。
母亲听闻父亲与兄长的死讯,在府中自尽而亡。
至于她,则侥幸活了下来,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彼时正是乾定二十二年初。大厦倾覆,摧枯拉朽,弹指瞬间。
她微阖上眼,收紧了指,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定要护得一家周全。
第3章 稚子啼
游云寺之所以不出名,恐怕是因为那山脚下的千层石阶。
像伏在山体的长龙,石阶绵延不绝,望不到头,越远处缥缈一片,凝成了一个黑点儿。
几人下了马车后,看着眼前之景皆目瞪口呆。
眼下无轿,便只能徒步登上去。
幸而道路两边有不少树木,盛放的春夏鹃和矮牵牛,在微风中摇摇曳曳,余荫清凉,林间鸟鸣啁啾,莺啼婉转。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倒是悠闲惬意。
终于登上那山顶,一行人进了山门,绕过一块刻有大字佛的墙壁,便来到了寺院大门前,从右侧的偏门进去。
素娥进了大雄宝殿上香,顺便嘱咐下人去找知客僧。
前殿里,韩素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的看着正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内心平静安定。
佛祖跏趺坐,左手托钵,面容沉静而慈悲。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心中默念一番,而后又特意拜了拜右侧的文殊菩萨。
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愿这一世她能不被蒙蔽双眼,为人处世善巧方便,得当适宜。
再三拜过,才从蒲团上起身,将沉香递来的香插进案上的香炉里。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护卫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僧。
那小僧自称慧可,说寺内住持觉明大师碰巧正在内殿招待贵客,询问是否可将几人带至厢房稍作歇息。
几人心道这香火不旺的寺院今日竟正巧也有客到访,面上不显,跟着慧可行至偏殿厢房中。
慧可端来茶水放下,又开口道:“施主请自便,我就在厢房外候着,如有需要但请吩咐。”
“多谢小师傅。”
慧可走后,素娥便坐下来打量这间屋子,坐榻旁摆放了棋盘,还有经书笔墨,想必是为了客人打发时间而准备的。
二人静候在她两侧,檀香方才同那护卫闲聊了几句,这会儿便同韩素娥提起道:“说来也怪,这诺大的寺庙竟没有几个僧人,那护卫大哥找了好几处才遇到方才的小师傅。”
“确实,进门时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我却只能感应到四五个人的气息。”
沉香会武,这韩素娥早知道,也不吃惊,淡淡道:“这寺院确是这样,听闻似乎只有四位僧人及觉明大师这一位住持。”
年纪稍大的沉香便想得深了些:“只有区区几人的寺庙,竟然一应俱全,既然没有什么香客,那这寺院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
闻言韩素娥微微一笑,不急于解释。
没过多久,只听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慧闻推门走进来,微微躬身道:”施主久等了,大师已得了空,请跟我来。”
慧闻引着几人穿过前殿,来到后殿中的一个厢房,推开房门,抬手请韩素娥进去:”觉明大师就在此等候施主。”
一室茶香,一位穿着僧袍的白须老者缓缓迎来,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韩素娥微微屈膝行礼,道一声“觉明大师”。
觉明摇摇头,道一声“不敢当”,不卑不亢抬手引向屋内的矮几:“施主久等,请上座吧。”
在蒲团上坐定,韩素娥不经意向案几上扫去,上面还有盘未下完的棋局,不由得凝神看去。
善于对弈的她辨认片刻便认出这是盘名为“星劫”的棋局,相传为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十四岁所设,无人能解。
不过又不完全是,有几处布子与她从前见过的似是不太一样。
她正仔细打量,方听对方缓缓开口:“这位姑娘看起来也是懂棋之人。”
听了此话,她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道:“大师也果然如外人所道般喜爱对弈,只是这棋局看着像‘星劫’,却又不完全是,细细观察,竟觉得要比前者更妙几分。”
她笑了笑,赞道:“想必那设局之人聪慧异常,较之镇北王世子也不遑多让。”
觉明见她一语道破玄机,不由得高看几分,抚须笑道:“老衲也是作此所想。不过那设局之人说此局有法可解,可老衲尝试多次未果,姑娘,你说那人莫不是在诓老衲。”
说罢长叹一声,面上露出怅然之色。
韩素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道这大师果然同传言般是个棋痴。
但她记起今日所来之事,便还是出言打断对方的一番沉浸。
“局是好局,若是配上好棋,岂非更妙。”
说罢,她示意沉香将一包裹拿来,裹布展开,露出一个香榧木镶银线的木盒。
木盒拦腰分为两截,上下两半圆黑白剔透玉髓,将玉石调换位置,便有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响。
打开后只见里面还有两个敞口无盖木盒,分别装满了黑白棋子,那棋子是由东瀛特有的那智黑石和日向蛤贝所制,不止如此,小棋盒拿出后,按下两处玉髓,最外层的木盒竟能层层展开,将将好铺成一张棋盘,严丝合缝。
觉明听她说“好棋”二字便不由得提起了几分兴致,见她拿出此物,随即涌起一个猜测,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激动道:“这是......”
“此乃‘和羲’,太.祖时期由东瀛进贡的棋具。”
和羲,爱棋者,谁人不闻此名。
她将棋盘推至对面,轻轻抬手:“大师请。”
得她许可,觉明小心翼翼地捡出一粒蛤碁石棋子,仔细打量,棋子皆是由蛤碁石中的佳品雪印打磨,花纹华丽,通体贯穿,孤傲雪白。
“果然是极品。”
“大师若真心喜欢,自可拿去把玩。”
然而这句本该令人喜悦的话却让觉明心生警惕,他回过神来,不舍地放下手中棋子,摇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姑娘若是有求于我直说便是,只不过能令姑娘割爱,恐怕并非易事。”
他虽然极喜欢这套棋子,却心存疑虑,爱棋之人都知道,“和義”早成了一个传说,只存在于几本残破棋谱的画册上。
如今这位访客一来便拿出失传已久的“和義”,更是有事相求,只怕是对方身份复杂,更怕是那所求之事难以办到。
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拒绝,韩素娥倒也不恼,意料之中。
“和義”乃是爱棋之人眼中梦寐以求的物件,她曾得知,觉明一生爱棋如痴,甚至仅以一局对弈为酬凭己之力挽救垂死之人的性命,耗费不少精力与心神,更不提花费无数珍奇草药。现如今,宝物在前,觉明却依旧谨慎,倒是有定力。
她转眸,视线从棋盘落在觉明身上,态度又诚恳了几分,沉声说道:“我所求的确为要紧之事,恳请大师先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她看着觉明的眼睛,语气凝重:“大师,此事关乎到我的身家性命。”
看她态度郑重,又道是关乎性命,觉明沉吟片刻,终是道:“也罢,施主不妨先说说看,所求之事为何。”
韩素娥松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听闻大师其实是位医者,更是位药师,所以我想用‘和義’换大师手中一物。”
“施主所求何物?”
她不答反问:“大师可曾听说过一种毒物,中毒者一般年幼,初时不显症状,随年岁渐长,受到刺激就会病发,而病发时往往高热不醒。”
觉明闻言皱眉。
“除此之外,平日里倘若心绪激动,便会心口疼痛,喘息困难,甚至发病。”
她细细描述着症状,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
只见觉明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听到最后有些惊疑,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见此,她不急不慢端起面前的青釉茶盏,浅饮一口。
“这种症状倒是听说过,不过会不会是姑娘误会了,有这种症状的不一定就是中毒,若一个人先天体弱,也会有这种症状。”觉明斟酌着道,小心探看她表情。
韩素娥摇摇头,神情淡了几分:“发病时,病人心口处会出现一枚红豆大小的血痣,病情缓解之后血痣又褪去不见。”
“觉明大师,这也能用先天不足来解释吗?”
她语气平静,但暗含逼人之势。
觉明似愣住了,一时无言,他眉头深深皱起,看了眼对面的人,脸上纠结之色加重。
好一会儿,他坐在那里久久不出声,脸上神色变幻,似在挣扎什么。
片刻后,才长叹一声,似乎妥协:“唉,罢了,既然如此老衲便实话实说,这种症状……的确是中毒的表现。”
他犹豫一瞬,又继续道:“此毒名为‘稚子啼’,下毒常使人难以察觉,并需要慢慢投放在饮食或者香料中。”
“中毒者多为幼童,即使中毒,症状也似先天体弱所致。倒不知,姑娘问此毒是何意?”
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事到如今,韩素娥的些许猜测倒是被一一证实了。
而她身后,檀香和沉香早已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姑娘,暗自心惊。
原先她二人听姑娘描述病症,越听便越觉得不对,这症状分明和姑娘一一吻合,直到觉明大师说出那毒药来,二人皆倒抽一口冷气,面色发白。
觉明等久不到回答,一抬眼看见对方身后两位婢女的异样神色,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
“实不相瞒,我便是那中毒之人,”韩素娥犹豫再三后坦诚相告。
她神色平静:“我曾听人说,觉明大师医术盖世,或许会有解毒之药,故前来相求。”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似乎没料到她的要求,觉明抚着长须的手顿住,却久久不出声,面色为难。
韩素娥垂着眸子,表面镇静,内心却有几分的焦灼。
她能看到希望吗?
好在觉明并未让她等太久,沉吟片刻便道:“这种毒确有解药,老衲也曾在一卷医书上看到制药方法,只不过先不论我能否成功制出此药,首先解药须得一味珍惜药材,这种药材极为难得。”他说罢便摇摇头,似乎有些迟疑。
“这种药材名为‘南枳’,我曾得到过这种药材的药种,受人所托帮他培育出三株‘南枳’,那人答应给我一株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复而开口:“此药材及其稀有,老夫也是历经七年时间才将其培育出来,得到的这株,本是断然不可能赠与他人的,不过——”
觉明又停下了没有说话,眼睛望向那桌上棋盘,在思考什么。
檀香沉香二人听了方才的话,早已急得不行,内心腹诽,这觉明大师说话也是会吊人胃口,到底有什么条件不如一次说清楚。
韩素娥倒是不心急,沉稳道:“大师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觉明思虑片刻,也做好了计较:“倘若施主可帮我解开这棋局,我便将我所得的一株‘南枳’赠与施主,并无偿帮施主制药。”
听他提出这般条件,韩素娥微怔,不由将视线挪回案几上的棋盘上。
“倘若我解不开这棋局呢?”她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反问。
觉明大师随即摇头一笑:“施主若解不开,我自然不能兑现诺言。”
他算盘打得极好,药材珍贵,可救人性命,但他自不会轻易耸人,哪怕是稀有如“和義”也不能打动他。
对方此番前来,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又身中奇毒,谨慎如他,自然不可能轻易相助。
而这棋局由“星劫”演变而来,比起前者更是难度大增,他以此为条件,是一种婉拒,也是一种试探。
其实这般行事倒也没有错,只不过人总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巧的是,坐在他面前的韩素娥本就在对弈上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赋,何况曾师从帝师江远,十几年间读书下棋,一心一意地钻研。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她就解开过“星劫”。
韩素娥听了他的条件,倒放下心来,不过仍旧好奇如此重要的“南枳”,对方竟用一棋局为条件,是真的因为爱棋如痴,还是另有隐情。
看出她的探究,觉明也不隐瞒,大方道出缘故。
原来那设局之人其实算得上觉明的东家,也正是托他培育出“南枳”之人。
这些年觉明一直受制于人,试图解除之间的契约,那人便以棋局为赌,倘若他解开这棋局便可还其自由,但这棋局只在一年内有效,若一年内解不开,就会有新的棋局。
年复一年,他总是未能解开棋局,也从未脱身。
得此机会,韩素娥自然珍惜,了解缘由后,当下便毫不犹豫道:“我愿一试,不知距约定之期还剩多少时日?”
觉明微叹,有些发愁:“还有半月。”
半个月,素娥忍不住皱了皱眉,竟然只剩这点时间了。
想来这觉明大师肯给她机会,也是一时半会儿走投无路,索性能试就试了吧。
觉明大师见她半天不出声,以为对方畏难,虽然本就不抱希望,但总归还是有些失望,心道可惜。
许久过后,正当他以为她要拒绝时,突然听到对方开口。
“我答应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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