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底倏然一沉,笑容僵在了面上。
瞧见是陆相突然而至,三人急急忙忙墩身行礼。
林氏咬着嘴唇,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看,并不敢直视来自头顶上,那两道灼灼的目光。
“在为微月的病担忧么?”陆相略一想,扶着林氏的肩,一把将她的身子带起来。
林氏只好跟着点点头,道:“微月到这会儿还未醒,妾身未免担心。”
“走,带我去瞧瞧。”
陆相无比自然的一把握住林氏纤细的手,绕过屏风,往床塌的方向走去。
林氏的掌心发凉,有微微的汗珠。
知道她是紧张,陆相的心口一软,转眸看她,柔声安慰,“也不必太担心,微月舍不得你,自然会好起来的。”
雨过天青的帐子里,少女费力的撑起胳膊,将身子坐直。
“微月,你醒了。”
见她起身,林氏大喜过望,本想疾步冲过去,奈何手被陆相紧紧握着,只好改跑为走。
“夏荷,去拿凉茶来。”
金嬷嬷将帐子掀开,挂在两边的铁钩上。揉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她爹陆相的脸。
陆微月吃了一惊。
林氏还在兴冲冲地说话,“微月,你父亲看你来了。”
“父亲。”
陆微月干巴巴的喊一声,觉得头重得足足有千斤重。
她只想的起来,她正在同秦清说话,然后,就没了意识。
宴席大概是结束了吧?否则,她爹也不会到这儿来。
“你终于醒了。”
陆相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因为热,陆微月的额头上汗涔涔一片,连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陆相的面色变了变,责问金嬷嬷,“大热的天,怎么也不领些冰块过来消暑?这万一,再热着了。”
这样的父亲,相当陌生。陆微月忍不住盯着陆相,看了又看。
金嬷嬷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道:“相爷……冬总管说,要给七小姐准备生辰,库中银子短缺,要扣了五姨娘的月例才肯给。”
“但是这一月,因为六姑娘生病,光是药材的开支,就叫姨娘当了不少首饰。老奴……老奴……”
林氏直到这会儿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觑着陆相渐渐变得阴沉的面色,瞪一眼金嬷嬷,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胡话!”陆相声色俱厉,愤然道:“冰块是从府上的冷库里取出来的,又哪里需要花银子!”
他记起来,管府中杂务的冬青,是孙氏一手安排的,想来这件事与孙氏脱不了干系。
陆相想着,心情起伏变化。才短短一天的功夫,他心里对孙氏的看法,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他觉得她知书达理,待人善良。虽坐着正妻之位,却无一点儿架子。为人处事,稳重大方。是以,他对她素来满意得很。
但今时今日,他的想法忽然就变了。不说别人,至少对林氏,她明摆着是讨厌的。
还不是讨厌,换用另外一个词似乎更准确些,欺负。
这些年,她应该都是这么忍过来的。
这般一想,他歉疚的望一眼林氏,又吩咐道:
“金嬷嬷,去叫海蓝过来。”
海蓝就等在门外,一听见陆相叫他,飞快地进了屋。
“你叫冬青去书房里等我!”
话音刚落,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陆微月,突然插话道:“父亲,你莫要怪冬总管。万一日后冬总管心生恨意,再给明月园里的下人小鞋穿,那便糟糕了!”
陆微月永远忘不掉,冬青那张趋炎附势的嘴脸。
上辈子,因为冬青的缘故,她和娘亲吃了不少苦头。
撇过去,偶尔克扣月例银子不说,凡是从杂务处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向都是最不好的。
冬日里,别的房用的都是银丝炭,她们园子里,用的则是最差的黑炭。点也点不着,还冒着腾腾的烟雾。
碳用不了,只好改用汤婆子。冬日风很大,屋内冰冰凉凉。
她娘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缩在薄薄的被子里。汤婆子热的快,凉得也快。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变得也如窗外的风一般冰凉。
她冻得咧着嘴直哭。
她娘却安慰她,“微月乖,娘赶明儿叫嬷嬷去街上买棉花,给你打被子,好不好?”
说这些话,自然也是骗她的。所以,她记忆里的那些冬日,全是萧瑟而冰凉的。
不过,那冬青似乎有预见的本事,每次逢着她爹来,他一准儿将银丝炭亲自送过来。
因着这事,她娘从来不提,也不叫别人提。所以,她爹陆相根本不知情。
便是为了报仇,这辈子,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冬青。
她得叫他尝尝,被人欺负,是个什么滋味儿。
陆相听她这么一说,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难看,咬着牙,怒气冲冲道:“他敢!”
第14章 . 母子 都说子凭母贵,她不好,他又能好……
瓦蓝瓦蓝的天空里,飘动着几丝游云。洁白的云朵宛若轻纱一般,笼罩在金色的太阳之上,将那万丈光芒完全的遮盖住。
天色瞬间暗下来。
一个穿暗褐色长衣的男子,站在屋檐下,勾着头,翘首以盼。
他看起来约莫有三四十岁的年纪,容长脸,小眼睛,蒜瓣似的鼻子,厚嘴唇。
单瞧他的五官,没有一处叫人满意。不过,组合在一起,倒多了几分精明的味道。
他抬头望望暗淡下来的天色,皱起了眉头,转身吩咐一个守门的小童,“去取把伞来,仔细一会儿再下雨了。”
那小童闻言,应一声好,急急忙忙地就往府里跑去。
他满意的勾起了嘴角。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从远处宽阔的巷子里,接连抬出来三顶蜜合色鎏金边的轿子。轿子的四面,用的全是上好的丝绸。即便没有太阳光的照射,那水似的光滑的绸面之上,也宛若会发光一般。
轿里面坐的是他的主子。
他的喉结一动,急忙迎了上去,清清嗓子,喊了声:“爷。”
话毕,伸手掀开帘子,半跪在地上,眼眉低垂,撑起双手。
秦国公一脚踩在他的掌心,另一只脚去寻地面。双足稳稳当当地站在地面上时,他才张口他,“青松,我不在这会儿,府里没出什么岔子吧?”
青松是府上的管家,深得秦礼信任。秦礼每次出门,也都由他陪着。
这次去相府庆生没带青松,也是因为他担心,这一去府上群龙无首,再乱了套。
思来想去,他干脆将青松留在了府上。青松入府早,又擅长钻营。府里的下人,也都忌惮他。
“爷,您就放心。自然没有。”青松咧嘴一笑,站直了身子,也顾不上去拍打膝盖处沾上的灰尘,卑躬屈膝地又往轿子后面走。
“大少爷,世子爷。”
一一向秦凌和秦清行过礼,他才重新折回到秦国公跟前儿,又道,“奴才瞧着天要下雨,叫看门的松子,入府拿伞去了,去了大半晌,也没见回来。”
“不必了。”秦礼抬眸看一眼天,摆摆手道:“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下。”
“是。”青松点头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提着建议,“爷,外面躁得慌,不如先回房。”
“凌儿,你先跟李管家回去,我跟清儿商量点事儿。”
秦礼抿抿嘴角,转过身去,眼睛定定地落在秦凌的面上。
秦凌将头往下挪了一寸,咬咬牙,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
青松闻声走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道:“大少爷,我们就回吧。”
其实,若不是当着秦国公的面,他一准儿会说,大少爷那么大个人了,又长了脚,自己走不就好了,为何还要他作陪?
一边是不受宠的庶长子,另一边是位份尊贵的国公爷和世子。
即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边是香饽饽。
而且,国公爷单独将世子爷留下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谈。
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要避开他和大少爷。
他好奇,秦凌比他更好奇。
秦凌攥着拳头,心情也宛若此时此刻的天色,昏暗里透着一股叫人心烦意乱的压抑。
不止今天。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被晾到一边儿的那一个。
这么些年,他早习惯了。
是以,刚刚走到抄手游廊,秦凌就吸了口气,盯着正前方心不在焉的青松,淡淡地道:“李管事,不必送了,你去伺候父亲吧。”
“是,大少爷。”
青松像是在等着这句话一般,咧着嘴,如临大赦般的对着他行了礼,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
连句最起码的推辞也没有。
也对,当着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庶长子的面,又推辞做什么!
他想着,心里头浮起一团苦涩,眉心微微一皱,自嘲的扬起嘴角笑了两声。
墙角种的几株芭蕉树,入夏后长得愈发茂盛了。那比蒲扇还大上几倍的叶子,苍翠欲滴,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秦凌叉着手,站在游廊下,盯着看了许久。
“大少爷,您果然在这儿。”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长廊的另外一头传了过来。
是个小丫头。
梳着利落的丫鬟髻,穿一身紫衣,一双大眼睛,清澈似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满脸笑意。
这种长相,在国公府的一众丫鬟里,也算得上十分出众了。
秦凌站着没动。
“大少爷,姨娘做了您爱吃的莲子粥,特意叫婢子喊您过去尝尝。”
见秦凌没反应,那紫衣小丫头又往前凑了凑,用手轻轻扯了扯秦凌的衣服。
秦凌心里正烦闷,感觉到紫玉的动作,他忙后退了一步。而后,面色一变,冷冷道:“紫玉,不是交待过你,要注意分寸!”
紫玉唬了一跳,愣了片刻没动,水汪汪的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水雾。
“是,大少爷。”她搓着手,不安的将头垂下,宛若一个受惊的小麻雀,“不过……”
紫玉话锋一转,觑着秦凌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又接着道:“不过,姨娘今儿一大早亲自去采的莲子,说是夏日天干物燥,一定要叫您过去用上一碗,败火降温。”
紫玉口中的姨娘,指的自然是他的亲娘姚氏。若不是当年,秦清的亲娘凌氏嫁过来时,体念他娘身怀六甲起了善心,央求着他爹秦国公纳了他娘为妾。
说不定,他娘到现在还无名无份。
只不过,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娘这个妾,仍然形同虚设。
纵然这些年,他爹的枕边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到底没轮上过他娘,更别说恩宠。就连她娘平日园子里的开销,也是他托了人默默送去的。
下头的人,到底忌惮着他这个大少爷,人前对姚氏倒也毕恭毕敬。背地里,却时常有人说三道四,挑的全是不中听的字眼。
他几次三番同他娘暗示过这件事,然则,姚氏浑然不放在心上,只说一句,且由着他们说去罢,娘只要你好好的。
都说子凭母贵,她不好,他又能好到哪儿去!
秦凌想着,板着脸,赌气似的一字一句道:“你去告诉她,我没胃口。”
第15章 . 提拔 谁不服你,来找我!
太阳落到了山的另一头,天色渐暗。暑气也褪去了不少,风从院子里吹过,有轻微的凉意。
芜廊下的灯,渐次亮了起来,昏昏黄黄的光,洒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晕染出一个个淡黄色的光晕。
陆相双手背后,站在灯火之下。眼睛微眯,一动不动的盯着墙角的一株海棠树在看。
这棵树,是陆微月出生那年,他命人从万里之外的玉山移栽过来的。
刚栽下的时候,还不及台阶高。小小的一团,看起来亦是脆脆弱弱的。
一晃十几年过去,树早已长到了屋檐顶上。枝叶相交,如伞如盖。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仰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爷,时辰不早了。夫人催着您,到风霜园里用膳呢。”
海蓝逮着机会,赶忙快走了几步,停在陆相跟前儿,小声提醒道。
先前他去传达陆相的命令时,刚刚好碰上孙氏,孙氏便叫他捎了句话回来。
孙氏是正夫人,她下的命令,他自然不敢违抗。只不过,回来时陆相一直在同陆微月母女说话,他不想扰了兴致,所以,忍到这会儿才说。
想起孙氏,陆相微皱了下眉头,淡淡的道:“我今儿就在明月园里用膳了,你叫她们不必等着了。”
陆相说话时,林氏正巧捧了茶出来。闻言,她猛地一怔。半晌之后,她才挪着步子踱了过去。一边给陆相递茶,一边小声劝慰,“爷,今儿到底是冷霜生辰,你要不还是去姐姐那儿?”
“海蓝,愣着做什么,速去回话。”陆相只当作没听见林氏的话,转头吩咐海蓝,“顺带着将我的官服拿来,明儿我直接从这儿去早朝。”
“爷……”
林氏紧紧抿住唇角,眼角泛红,一脸不敢置信。
从她被纳为妾的那天开始,他几乎就没夜宿过明月园。
这是陆老太太的意思。
陆老太太虽然应下她与陆相的婚事,却不准陆相在明月园里住。是以,每次陆相点名要她的时候,也都是由海蓝过来传话,然后带着她过去。第二天天还未亮,她匆匆地又赶回去。
这数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简单的晚膳,陆相也很少留下来用。除非是碰上暴雨天,或者下大雪。
所以,这会儿听见陆相亲口说要留下,她才会觉得吃惊。
欣喜是有,但她又害怕为此坏了陆老太太订下的规矩。便垂下双眸,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劝道:“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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