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霄目光落在楚然身上大氅,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和,“罢了,下朝之后这件衣服不要再穿了。”
他微眯眼,瞟了一眼人群中的周容与,缓缓吐出一个字:“脏。”
声音不大不小,恰是周容与能听到的程度。
周容与微抬头,温润目光看向楚然,万字式的窗棂切割着稀薄阳光,斜斜洒在楚然身上,楚然轻笑着点头,秀逸眉眼一片明快,“好,我听将军的话,全部扔了,只是我衣服远比将军多,我丢了这件,将军可要再送我一件。”
周容与呼吸一滞,竹纹皂靴向前踏出半步。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十郎。”
“不可妄动。”
冬日洛京城的风格外喧嚣。
周容与慢慢收回步子,眼底温和不见半分,但那只是一瞬,须臾间,他又恢复三月春风般温暖的好脾气模样,微侧脸,浅笑着与拉住他的周老爷子说着话。
秦鹤霄嗤笑一声。
“走了。”
秦鹤霄道。
“将军先请。”
楚然跟着秦鹤霄走进议政殿,再没分给周容与半个眼神。
文武百官陆续进入议政殿,按照官职各自入座。
楚然掌司隶校尉,有自己独坐小枰,她施施然坐下,抬头去看高台上的长姐楚太后,楚太后盛装华服,面色红润,看起来不像是被人为难过的模样,迎着她的目光也关切瞧着她。
她心下稍安。
秦鹤霄果然是风华君子,不曾对她长姐下手,也不枉她开城献降的这番心思。
楚然不动声色向楚太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无论殿内发生何事都不要插手。
楚太后长眉微蹙,面上闪过一抹疑惑,但还是顺着楚然的意思点点头。
殿内响起周容与温润声音:“敢问雍王,需要大司农为王爷筹集多少军费?”
——不称将军,只称雍王,是先给秦鹤霄扣上一顶大齐异姓王的高帽,让他顾忌身份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秦鹤霄斜睥着周容与,“两千万两白银。”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老爷子也是脸色微变。
楚然看了眼与周容与针锋相对的秦鹤霄,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了一倍。
“咳咳。”
周老爷子重重咳嗽着,“雍王殿下,大齐去年一整年的赋税也不过四百万两白银,殿下开口便是两千万两,是否有些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
秦鹤霄微抬眼皮,讥笑道:“本王不觉得。”
“若周老觉得本王在强人所难,不妨将周家万贯家财拿出补贴一些也就是了,周老惯会慷他人之慨,想来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时,也会以身作则为百官表率,对罢?”
楚然:“......”
她怎不知秦鹤霄还有这般牙(阴)尖(阳)嘴(怪)利(气)的一面?
楚然大病后失了记忆,不知当年详细经过,但其他人却还记得好好的,世家大族互为儿女亲家,秦周两家也不例外,秦家有一女嫁入周家,秦家初蒙难时,秦家女哀求周老爷子为秦家说上一两句好话,不求天子赦免秦家,只求天子彻查秦家谋逆一事。
秦家女嫁入周家数年有余,膝下有两女一子,其哀求结果是秦家刚被行刑,秦家女便抑郁而终,紧接着,她所生的子女也悲痛难以自制,不治而亡。
秦鹤霄映射当年之事,熟知这段事情的人无一敢替周家说话,只有一位年轻的周家门生不知其中根底,只以为秦鹤霄咄咄逼人,便站出来指责秦鹤霄:“雍王殿下,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位郎官仗义执言委实叫人敬佩,只是不知三年前秦家蒙难时,可有一人为秦家打抱不平?”
秦鹤霄清凌目光扫过百官众卿。
无人敢与他对视,殿内众人皆做鹌鹑状。
他懒懒一笑,收回视线,“三年前没有,三年后便也做哑巴罢。”
楚然心头一颤。
门生面红耳赤,再也不敢多言。
秦鹤霄道:“周老,不知秦家上下几百口人命,可还值这两千万两白银?”
听秦鹤霄提起秦家,周老爷子眼皮猛然一跳,半晌后,他长叹一声,“自是值得。只是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便由你周家来补。”
秦鹤霄浅笑打断周老爷子的话,“一月之内,我要见到这两万两白银。”
周老爷子后背为冷汗所湿。
眼前的这个人哪里是锦绣里养出的世家公子,分明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批了张艳皮,一个威胁的字不曾说,却叫人不寒而栗。
“老夫自当尽力。”
周老爷子脸上颓然尽显。
军费筹到了,下一步便是军粮。
楚然的目光随着秦鹤霄的视线一同落到史荣的父亲史常身上。
史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只有史荣一根独苗苗,而这根独苗苗前几日刚被秦鹤霄带走,生死不知。
自家软肋被秦鹤霄捏在手里,史常比周老爷子好说话多了,不等秦鹤霄开口,便连忙起身道:“将军天纵英才,荡平敌寇,威震四海,大齐能有将军之绝世悍将,乃大齐之福也!”
“敢问将军,需要史家为将军筹集多少粮草?将军只管开口,史家纵然砸锅卖铁,也为将军凑足所需军粮。”
“你倒识趣。”
秦鹤霄声音懒懒,“军中粮草乃机密之事,此事你我二人私下再议。”
楚然叹为观止。
史荣被秦鹤霄抓走后,史家接连拜访秦鹤霄的事情不是秘密,众人只以为秦鹤霄被史荣设计,必然恨史荣入骨,周史两家他要打一家,拉一家,周家与秦家曾有姻亲关系,他多半会选择拉拢周家打压史家。
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不计前嫌接纳了史家,对于周家却是狮子大张口,这种行为其实是在向三公九卿释放一个信号——他确有容人之量,前提是你诚心投效。
她与史家就是很好的例子。
楚然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她与史家是秦鹤霄的活招牌,只要她不作死,秦鹤霄还是能容得下她这个死对头的。
想到此处,楚然心情大好,连带着时不时往她身上瞟的周容与的目光都不在意了,笑眯眯向史常道:“还不快谢过将军。”
史常大喜过望,一叠声向秦鹤霄道谢。
其他百官心情极其复杂,再看肆无忌惮在秦鹤霄面前说话的楚然,心中又羡慕又嫉妒。
而原本与警告周容与跟楚然保持距离的周老爷子,此时心中也颇为不是滋味,他以为秦鹤霄善待楚然不过是脸面活,做不得真,所以才会丝毫不顾及楚然的感受,可现在再看,他竟完全猜错了秦鹤霄的想法,秦鹤霄分明待楚然极好。
周老爷子低低一叹,压低声音向周容与道:“你姑母许久不曾回来了,你祖母甚是想念,若下午无事,你便去丹阳侯府将她请回来。”
周容与的目光追随着楚然,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是。
朝议结束。
小命得以保住,楚然做事不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准备向秦鹤霄打个招呼,便去找长姐说话——她现在可是秦鹤霄的头号红人,要拿出红人的嚣张来,哪怕她长姐即将成为前朝太后,她也要大摇大摆去拜会。
“恭喜将军心想事成。”
楚然奉上几顶高帽,便准备开溜。
秦鹤霄挑眉看着她,似是有几分不悦,“你不问我为何要周家为我筹集两千万两白银?”
楚然奇怪看了秦鹤霄一眼,“将军手握数十万大军,乃真正的洛京之主,莫说只是两千万两白银,纵然是万万两白银,周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秦鹤霄:“.......”
秦鹤霄还欲再说话,史常已默默蹭过来,陪着笑向秦鹤霄见礼,秦鹤霄神色淡淡,他便向楚然道:“楚世子,犬儿行事糊涂,还望世子原谅则个。以后咱们都是为将军做事之人,万不能因为往事而心生芥蒂误了将军的大事。”
楚然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史常松了一口气,又道:“我今晚欲在家中设宴代犬儿向世子赔不是,不知世子可愿赏脸?”
楚然心里着急走,便一口应下。
史常继续道:“我家女郎与世子令妹交好,世子可带令妹一同前往。”
楚然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史常小心翼翼查看着秦鹤霄表情,陪着小心问:“虽说将军军务繁忙,但,但将军也不能一直闷在王府,将军可愿与世子爷一同去府上一叙?也好谈一谈将军所需军粮。”
楚然:“......”
妈个鸡,原来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史常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真实目的是想做秦鹤霄的老岳公。
只是秦鹤霄让人不敢亲近,所以才用她作伐子邀请秦鹤霄。
第11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一莲……
楚然瞥了眼面色略有些不耐的秦鹤霄,心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旋律——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这该死的电灯泡。
她在场,秦鹤霄怎么好意思跟史常攀谈史家姑娘的兴趣爱好,乃至婚姻大事?
楚然果断开溜,“将军,我许久没见长姐了,先去看我长姐了。”
说完不等秦鹤霄答复,便快步往外走。
身后追来史常的念叨:“世子,您可一定要准时赴宴啊。”
“知道知道。”
楚然头也不回道。
楚太后散朝之后并未直接回长信宫,与天子在后殿说话,这让楚然少跑一段路,她跟着宫人来到后殿,一抬眼,便见高台上的楚太后并未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向她所在的地方张望着。
这对于自幼受严格世家女礼仪培养出来的楚太后来讲,这种举动近乎失态。
楚然眉眼软了一瞬,“阿姐。”
“三郎来了。”楚太后眼底泛上一层雾气,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宫女在殿内伺候。
她走到楚然面前,拉着楚然左看右看,泪水在眼眶打转,“三郎瘦了许多。”
“瘦点也好。”
楚然笑眯眯道:“若我真吃得肥头大耳,阿姐又要催我骑马练剑了。”
“油嘴滑舌。”
楚太后拉着楚然坐下,手指戳了一下楚然额头,秀美面上蒙着一层担忧,“如今秦鹤霄初入洛京城,碍于面子对你我礼遇有加,待他在洛京站稳跟脚,只怕便是你我毙命之日。”
“阿然,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方才派人去请了外祖,让外祖帮我们想想法子。”
“秦鹤霄嗜杀残暴,许多世家不过是畏惧其威才不得不臣服他,外祖在京中颇有名望,若外祖振臂一呼,这洛京城未必是他秦鹤霄的天下。”
“打住。”
楚然顿时头大,把自己向周容与高密,却反过来被周家出卖的事情告诉楚太后。
楚太后脸色微变,“外祖竟这般不顾你的处境!若秦鹤霄心胸狭窄,你此时早已人头落地!”
楚然摊手,“可不是么。”
“万幸秦将军有容人之量,”楚太后心惊之下连称呼都改了,“若是不然,你我姐妹只能在地府团聚。”
小宫人于殿外叩门,“娘娘,周侯已在殿外等候,是否宣周侯入殿?”
“哼,他还好意思应召过来。我看他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三郎,你从侧门走,才不要见他。”
楚太后拍了拍楚然的手,一改刚才温柔贤淑模样,如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杀气腾腾,“你放心,此事我定与你做主,纵然他是外祖,也不能让他欺负了你。”
楚母性子冷,与所生的几个孩子并不亲近,楚然是被长姐一手带大的,当年长姐入宫伺候年逾花甲的大行皇帝,为的是她的世子之位。
而今大行皇帝早已长眠地下,而长姐还是用自己柔弱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长姐。
楚然笑着点头,“好,都听阿姐的。”
“对了阿姐,秦将军待我颇为亲厚,阿姐在宫里也无需委屈自己,宫人若是怠慢你,只管发作便是。”
“如今我也长大了,可以替阿姐撑腰了。”
楚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了,快走罢。”
楚然从侧门出了议政殿。
宫门处早已没了秦鹤霄的身影,想来是与史常私下有话说,已去找了僻静地方话婚姻大事。
楚然笑了一下,径直回丹阳侯府。
临近傍晚,楚然与被史家一同邀请的楚妍吵吵闹闹坐上马车。
很快抵达史家。
秦鹤霄愿意赏脸,史家将晚宴办得颇为隆重,会客的花厅用镂空的屏风相隔,一边是男席,一边是女席,楚然随着史常坐在男席处,依稀可见女席处的绰绰身影,六角琉璃灯高悬如明珠点缀,给屏风后的女子披上一层朦胧光辉,如皎皎明月般让人浮想联翩。
楚然想起洛京世家们对史家的一致评价——不讲究。
真的不讲究。
但凡顾忌点女子名声都不会让女席与男席离得这般近。
但这是史家与秦鹤霄的私事,与她无关,小明的爷爷之所以能活到九十九,是因为他不多管闲事。
可女席处还有她同父异母的三妹妹楚妍。
楚然想了想,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驱使唤来卫烈嘱咐一番。
卫烈一一应下,脸色凝重去找楚妍的丫鬟。
不多会儿,楚妍身旁立了几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将她窈窕身影遮去大半。
楚然这才入座饮茶。
隔壁女席处依稀传来窃窃私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席处陡然安静,一片寂静中,少女被惊艳到的吸气声格外清晰。
这种局面委实太熟悉,楚然不用想,也知是秦鹤霄到了,便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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