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席过后,宾客散去,芳菲和卫玠终于有了机会找斛律光谈话。
斛律光就站在长廊里,看着庭院中忙碌的下人们,他幽幽叹息:“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但请恕我仍不能苟同,我斛律光一生忠义,绝不会去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芳菲和卫玠方才长篇大论劝导斛律光,本以为会有点成效,怎知他还是坚定不移。
芳菲瞬间火气就上来了。
她劝得口水都快干了,结果就这?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扯了下嘴角,即便内心对斛律光的态度有着强烈的不满,但是他们有事相求,只能低声下气。
芳菲率先回道:“忠臣对明君,似当今圣人这般荒淫无道的君主,将军又何须为其效忠?”
“将军也看见了,自先帝走后,圣人便开始肆无忌惮残害忠良!”卫玠也慷慨接话道,“先是赵郡王,后来又是琅琊王,他们对大齐的忠心日月可鉴,却落得这般悲凄的下场。长此以往,朝中哪里还会有忠臣?政局混乱,受苦的都是大齐子民!将军……”
“你二位无需再多言。”斛律光果断打断了卫玠,转过身来望着芳菲与卫玠,神态尤为坚决,“若再说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休要怪我禀明圣上,治罪于你二人!”
斛律光不再多作停留,转身拂袖而去,留下芳菲两人愣在原地。
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斛律光若真有那么忠心于高纬,早在芳菲等人第一次提出拉拢之言时,他就会向高纬告发他们了。由此可见,他是明知新君不仁,只是心中有顾虑,一来顾及她的女儿,二来他不愿背上谋逆的罪名,因为一旦失败,整个家族都将倾覆。
“这个斛律将军也太倔强了!”
离开将军府后,芳菲忍不住边走边抱怨,回头看了眼将军府的匾额,不满地撅了噘嘴。
他们二人苦苦相劝,而斛律光竟无动于衷。
刚走出没几步远,芳菲便听后身后方传来响动,转过身一看,只见斛律光大步流星急匆匆走来。芳菲顿时眼前一亮,他这是改变主意了?然而——
斛律光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向停放在府前的骏马走去,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芳菲:“……”
原来不是来叫她的!
芳菲有些尴尬,望着斛律光策马离去的背影,她随口便向那牵马过来的侍从问道:“大将军的寿宴才刚结束,他这是急着要去哪?”
侍从回道:“皇后有恙,圣人传召将军即刻进宫。”
“皇后怎么了?不会是……”
芳菲正想说“不会是病危了吧”,但又想到皇后还没被废,应该不会那么快“病危”,便连忙止住了话头。
芳菲没再继续说下去,侍从便也没再搭腔。
虽然高纬传斛律光进宫没什么稀奇的,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芳菲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异。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盲眼老公背上下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芳菲正犹豫着走向兰陵王府的马车,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歌声,她疑惑地扭头看去,原来是几个路过的孩童在蹦蹦跳跳的哼着歌,朗朗上口兴致勃勃。
芳菲一时没太听明白,转头就问跟在旁边的卫玠:“他们唱的是啥?什么上天明月的?”
卫玠很快便接话道:“是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哦……”芳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下是听清楚了,只不过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随即恍然意识到一件事,“这首童谣是在传唱斛律将军?是不是已经传到了圣人耳中?”
百升为一斛,而斛律光字明月,这开头说的就是他啊!
芳菲这才想起来,史书上对其有过记载,这首童谣的编造者是北周将领,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斛律光有谋反之心,好借此除去斛律光攻陷齐国。童谣刚传入齐国时,祖珽又添油加醋编造了后面几句,更多了几分针对朝中奸佞之臣的意思,就是想让斛律光拉来很多的仇恨。
卫玠这才注意到歌谣中的玄机,面色逐渐凝重,“如果真是针对斛律将军的,那估计早就传入圣人耳中了……”
“完了!”
芳菲低呼一声,心中大骇,默默与卫玠对视一眼,后者恍然明白了她眼神里的意思,试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圣人这次传召斛律将军进宫并不是因为皇后?”
芳菲再次看了眼斛律光策马离去的方向,眸中神色极为复杂,“斛律将军死期将至……”
“那该怎么办?”卫玠一时也有些慌了,不过他也很快镇定了下来,“斛律将军本就是快马加鞭的,现在肯定追不回来了,而且我们没有圣人的召令进不了宫门,我这便回去找长公主,想办法让她带我进宫找斛律将军!”
芳菲连忙点头:“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眼看着卫玠随便找了匹马疾驰而去,芳菲心里还是很焦急,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人命关天”四字的含义。
生命诚可贵,一旦身死,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斛律光德高望重,久经沙场有勇有谋,挥洒热血护大齐子民无恙,若就这么被害死实在太可惜了!
芳菲也想去挽救一下斛律光的性命。
没有召令不得进宫,芳菲只好另辟蹊径,也许有一人可以帮到她。
只是芳菲没有想到,来宫门接应她的是元仲华本人。
一路上打听斛律光的行径,以及高纬身在何处,终于确定了一个地方,只不过离得有点远,芳菲便和元仲华风风火火赶往那处。
皇宫凉风堂。
地如其名,凉风嗖嗖,明明外面艳阳高照,可是凉风堂内却不见丝毫阳光的照射,整个大堂都显得有点阴冷沉寂。
“岳父大人。”高座上的少年君王突然缓缓开口,瞥了一眼堂下所站之人,语气里并无恭敬,只有无尽的寒霜,“就让桃枝送你一程吧,未免皇后伤心难过,你还是不要与她相见了。”
斛律光矗立在大堂中央,昂首挺胸凝望着少年君王,静默不语。
从进宫到现在,他未曾见到皇后的半个影子。
高纬欺骗了他,但他没有办法,他已进入高纬的圈套,再无退路。
除了刘桃枝以外,还有重重暗卫包围在凉风堂,而斛律光是孤身一人。他没有想到高纬会这么容不下他,为了避免君王忌惮,斛律光已经让族中子弟尽量低调行事,而他也基本不再过问朝政之事,只为求个安宁,希望高纬能看在姻亲的份上不对他们下手,可到底是斛律光高看这位女婿了。
刘桃枝得到高纬的指示,手中提着刀缓缓向斛律光靠近。
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时,刘桃枝的脚步稍微顿了顿,向周遭暗卫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也纷纷上前将斛律光团团围困。
第83章 君临天下(03)
当芳菲和元仲华赶到凉风堂前时,便见从另一个方向也急匆匆走来两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卫玠与义宁长公主。
此时都已顾不得问安寒暄,彼此看了一眼就不约而同走进凉风堂。
然而前脚才刚跨进去,入眼便是飞溅在大堂支柱上的鲜血,腥红醒目,芳菲瞬间被吓得僵在了原地。再向大堂中央看去,斛律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在他面前的是手持长剑的刘桃枝,锋利的刀刃沾满了鲜血,一滴滴往下滑落。
他的双目亦是狠厉,犹如来自地狱的恶煞。
只是当他缓缓转眸看向芳菲时,那股狠厉似是遭受到了冲击,有些许溃散的趋势。
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如常,只剩无尽冰冷。
刘桃枝收起剑便转身离去,退作一旁,整个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所斩杀的不过是个小蝼蚁。
芳菲盯着他的身影看了好一会,眸色复杂暗沉。
她不敢去看那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心头瘆得慌,广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强作镇定。
卫玠似有顾忌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他眼中的忧虑才随之退散。
饶是见惯了生杀予夺的义宁长公主看见这场面,也是小小的骇了一下,停步于原地,望着座上云淡风轻的少年君王,不由得开口:“陛下,斛律将军他……应并无谋逆之心,怎能……”
即便身为长辈,高霁的语气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
他连亲兄弟都杀,更何况姑母。
“怎么,姑母觉得侄儿杀错人了?”不待她把话说下去高纬便打断了她,嘴角微扬却只显阴冷,“姑母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会知道他没有反心?”
“这……”
高霁瞬间没话说了。
她虽也掌权,但管太多会惹君王不快,对她没好处。
况且人已经杀了,说再多也挽救不回来了。
芳菲冷冷盯着刘桃枝,头一次意识到人性可以残忍至此,她拼命想要挽救的生命,别人却根本不屑一顾。
手起刀落便将其斩杀,丝毫不留情。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刘桃枝握着剑柄的指关节都泛了白。
她早就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噬血无情的人。
芳菲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见高纬缓缓将视线移到了她身上,冷笑着问道:“不知堂嫂着急忙慌来到此处是有何贵干?”
看见高纬那虚伪且阴沉的面孔,芳菲真想冲上去给他两巴掌教他做人!
但……人家是皇帝,这里又是人家的地盘,芳菲若与其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所以即便内心早已怒火冲天,翻江倒海,但是芳菲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也摆起虚伪的笑颜回道:“陛下,我今日代兰陵王去将军府祝寿,还未来得及离开,斛律将军就被召进了宫中。但在他刚走后不久,将军夫人突然犯病,便想追回斛律将军,可他们无法进宫,便托我追来了宫中。”
高纬闻言又是一声冷笑,这说辞可真够扯的。
但是再扯也是个理由,只要她不承认她来这的真正目的,足够镇定找不到一丝破绽,那旁人也无法戳穿她。
芳菲也知道这点,但高纬现在还不敢公然针对兰陵王府,那便只有听信她这理由。
“可惜了……”
“陛下,不可惜。”
看见高纬故作叹息,芳菲连忙接话,且言语诚恳:“既然这是陛下的决策,那斛律将军之死便是天意如此。”
是天意要断你的左右臂,送走最后一位忠心于你的臣子。
斛律光既然不肯归顺高长恭,那他留下只会是个强劲的敌人,其实如今这情况……也好。高纬越是滥杀无辜,忠心他的人便会越少,于高长恭笼络人心便越有利,虽然这样对那些被屠杀的人来说挺残忍的,但世道如此没有办法。
芳菲也看开了,反正她已经尽力,挽救不回那确实是天意了。
“堂嫂果然是个开明的人,怪不得能让堂兄如此钟爱。”高纬嘴上说着称赞的话,但是眼神还是那般阴冷,他并不认同芳菲,但他无法反驳只能顺从。
高纬让人将斛律光的尸身送了回去,还下了一道诏令——斛律光蓄意谋反,满门抄斩!
这令芳菲唏嘘不已,但是她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高纬没有多留她,芳菲和卫玠他们是一同出宫的,然后分道而行各自回府。
而凉风堂内,君王依旧还端坐在那处,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刘桃枝,轻声道:“这郑芳菲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吾容不下她。切记,莫要让消息传出邺城。”
平时高纬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刘桃枝都会立马应下,但这次他却沉默了。
直到君王不耐烦地动了下眼皮,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刘桃枝才握着剑拱手回道:“是,陛下。”
语态依旧那么坚定。
高纬满意地点了下头,随即挥了挥手示意他。
刘桃枝转身离去,行至凉风堂外时,将手指放在嘴前吹了一声口哨,周围立时涌来多名蒙面黑衣人。
他们走暗道出了皇宫,飞檐走壁直往兰陵王府的方向而去。
芳菲坐在回兰陵王府的马车内,心头却隐约有点不安,她总觉得临走之前,高纬看她的眼神特别的意味深长,好像蕴含着什么。
未来得及多想,马车忽然“哐”的一声停下了,停得很仓促。
芳菲立马感觉事情不妙,伸手就掀开了车舆的帷幔,放眼望去,只见马车周边站满了手持刀剑的蒙面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困。这次他们的为首之人却并未蒙面,那张冷峻孤傲的面孔就这样展露在芳菲眼前,他眼角的那颗泪痣本来很细小,但在芳菲看来却尤为显眼。
芳菲已经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了,无所谓蒙不蒙面了。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前来截杀,高纬果然已经肆无忌惮丧心病狂了。
而街边那些过路的行人,看见这一幕纷纷四散逃离,而有些大胆的则躲在一旁悄悄观望、议论,其中不乏有贵族子弟。
芳菲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几个随从。
刘桃枝与她对望了一眼,随即挥了下手,黑衣人便一拥而上。
他自己也挪动脚步走向芳菲,只是步伐较为缓慢。
刘桃枝从未感觉,手中的利剑竟如此沉重。
但是还没有等他靠近车舆,眼前一道身影闪过,一柄锐利的长剑已经横在他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刘桃枝抬眼一看,是不知何时赶来的尉相愿,还有他带来的好几十名手下。
原来一直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兰陵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钟爱她,即使身在遥远的边疆,也不会让她独自一人落入险境。
刘桃枝的人皆是杀手,训练有素,而尉相愿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来二去竟是谁也没占上风。
芳菲早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就收到了尉相愿的示意,乖乖躲回车舆里,静观其变。外面打了半天,芳菲正想拉开帘子的一角看看情况,手还没伸出去,泛着寒光的剑锋便直直刺了进来,芳菲大惊,身体本能地向旁边闪躲,那剑锋就插在车舆的壁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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