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婵夏缓步进来,小吏忙迎了上来。
婵夏拱手道:“这位小哥,我是青州陈团头派过来的,这是我的举荐信——”
“可把你盼来了,死者就在里面,你快点查验,越快越好!”
小吏听说是州府仵作,公文都不查验,只催婵夏快些查验。
婵夏扫过香案黄符,眉头微皱。
验官受验尸公文后,不可与和尚道士接触。
长平县这是把陈三晕过去当做撞煞处理,视规矩不存在。
若她还是前世那般的身份,巡视发现这般坏了规矩的,必然要斥责几句,眼下她身份尴尬,也只当看不见。
小吏再三催促婵夏验尸,婵夏却不急。
进了停尸厅环顾四周,又去隔壁看昏睡的三伯父。
陈三脸青嘴紫,躺在木板上闭着双眼,时不时说上几句胡话,乍一看真像是中了煞。
“你还是先把尸验了吧,我也好回去交差。”小吏见她不慌不忙,忍不住催促。
“你不把昨晚发生的事讲清楚,我贸然验尸,若再有‘邪煞’,你就不是回不了家那么简单了。”
小吏只觉得眼前这个小仵作年纪不大,说话也是笑眼弯弯,却颇有几分威严,不敢怠慢,把案情讲述一遍。
死者孙虎是孙家包子铺的长子,其父孙大义在厂卫当差,常年不在家。
其母王氏蒸的一手好包子,在长平县远近闻名,靠着蒸包子起家,生意做得十分红火,雇了些人扩大了规模。
王氏做了掌柜不需事事亲力亲为,余下精力照料独子孙虎。
孙虎十六岁考中秀才,正为秋闱做准备。
昨日清晨,王氏见儿子读书的书居虚掩,推开就见孙虎倒在血泊中,身亡有一段时间了。
王氏忙去巡检司敲鼓鸣冤,巡检司接到大案后不敢耽搁,第一时间送到县衙。
知县命人仔细查过孙家,孙虎书斋内无贵重物品,只是随身玉佩被拽走。
本县仵作查过后,判定有贼人入室盗窃,被孙虎发现后,索性灭口。
州府派来的仵作,也就是陈三,查了一半还没得出结论,便中了“邪煞”晕厥不醒,复验暂未完成。
“哎,这案子怕是要成悬案了。”小吏煞有其事地摇头。
“哦?”
“长平县最近流寇猖獗,好几家都被流寇洗劫过,想必孙秀才也是被这伙盗贼盯上了,流寇无人见过真容,又四处逃窜,到哪儿捉他们?只可怜王氏苦苦将儿子抚育长大,遭此横祸,公堂上哭晕几次,可怜人呐...”
不止小吏,长平县上下都觉得这是个悬案。
找州府仵作复验不过是走个流程,哪曾想陈三验尸晕厥。
“小仵作,你说会不会是孙秀才冤魂未散,才害得那大仵作中煞?”小吏压低声音,唯恐冲撞亡者。
“昨晚仵作是怎么晕过去的?”
“知县大人带着县丞亲临义庄,带着仵作查验——”
“在哪儿验的尸?”婵夏打断。
“原是在义庄外的空地,后来起了风,灯火摇曳看不清,大人便命人抬回了大厅。查到一半,仵作突然倒地不起,知县请了神婆做了法事,仵作这一睡便是一天。”
婵夏垂眸思索。
“当时大人站在什么位置?”
“额...”小吏没想到她会问这么多,一时语凝,随手指了下,“就那里...让你查验尸身,你问我这么多做什么?”小吏被她问烦了。
婵夏勾起嘴角,这一笑看得小吏恍惚。
虽知仵作是个男子,可笑起来竟如此好看...
“你撒谎。昨晚真实情况是,起风后,尸体抬回大厅,大人提前走了。”
《大燕律·刑部》规定,凡出命案,知县要亲往验看。
长平县知县找神婆在先,私自离开在后,无视律法,小吏畏惧知县,故意撒谎。
小吏惊慌失措,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的?”
婵夏笑而不语。
如果按着小吏所说,知县站的位置距离死者很近,知县也得倒下,怎能只倒了陈三一个?
“小公子你莫要说出去,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小吏连连求饶。
“此事与你无关,我不会说出去。你去禀大人,让他派个书吏过来帮我记录,对了,还要请小哥帮个忙。”
小吏被婵夏抓住了把柄,对她言听计从。
“劳烦小哥先去外面的驴车内取些绿豆水过来,按着这个方子,帮我抓些药来,药费问外面那个叫福子的拿。”
婵夏转了一圈,便猜到三伯父为何会昏迷不醒。
根本没有什么灵异撞煞。
三伯父这纯粹是...蠢的。
夏日验尸多选择室外,纵有尸臭空气流通,也不妨事。
若遇特殊情况挪到室内验尸,必须开窗通气,以防闻多了尸臭中毒。
她刚看过验尸大厅,几个窗户都是关着的,仅留一扇天窗。
天窗她刚看了两眼,仅留一丝缝隙,风吹不进来,室内尸气浓度到达一定程度...
活活熏中毒。
不怪阿爹平日不敢委派大案给三伯父。
婵夏早就知道三伯水平不咋地,但没想到他竟会蠢到这种地步。
常识都不懂,闻所未闻,足以记载仵作史册的蠢。
陈家先祖若知后辈里竟混进来这么个蠢货,不知会不会梦训他。
小吏领了命往外跑,差点撞上黑衣人。
“你谁啊?”小吏问。
带着帷帽的黑衣人掏出令牌。
小吏刚来没几天,不识字,也没见过大人物,令牌认不大清,只当是县衙派来的。
扭头对着厅里喊:
“小仵作,书吏来了——行,你赶紧进去吧,我还要忙着抓药...”
转身又朝着外跑去。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弯月梅花令牌,皱眉,书吏是个什么鬼...?
长廊通向停尸厅,越往里走,香味便越浓。
在满是怪味的义庄,这股清香如一道骄阳劈开长空。
黑衣人驻足,神色略诧异,这个味道,不就是他在路上闻到的那个吗?
婵夏清脆悦耳的声音,透过长长的走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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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知哪位同行这般倒霉
“有劳书吏记录了。”
黑衣人被误认为书吏,也不解释,踏步进了厅内。
婵夏换好了装。
罩衣套好,口罩和手套都戴了两层。
所有窗户都推开,陈三那种蠢到晕的错误,在她这是不会出现的。
转身,正看到黑衣人进来。
高大身影步入厅内,遮住了不多的光线,造成了大片光影,婵夏有些恍惚。
这人的身形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书吏大哥,这尸身放置近两天,虽暂时未膨胀,却也冲得很,你那帷帽遮不得多少气味,我包里有崭新蒸煮过的护具,你多戴两层。”
黑衣人看她这打扮,黑眸有一丝惊讶闪过,她这种打扮,可不是这时代仵作才有的。
打开包裹,黑衣人眸色深沉,取出一个口罩,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眼熟...
“细绳挂在耳后,松紧可调,书吏也不要嫌热,今日这尸必须要戴两层,手套也是,一层都隔不住这味儿。”婵夏以为他不会用,特意详解用法。
见黑衣人迟迟不动,以为他是怕了。
“若你不想靠近,便退在门口,我说你记录便是。”
黑衣人退了出去。
婵夏心说这汉子还挺有意思,长得人高马大的,竟如此胆小。
门口的香味淡了许多,黑衣人终于确定,那好闻的清香,就是从里面的女仵作身上传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尸身原有的气味,也被中和许多。
婵夏一转身,发现男人又进来了。
头上的黑斗笠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戴着她做的口罩,静静地伫立在她身边。
走路无声,她竟不知他何时来到她的身后,看来是个练家子。
“纸笔。”男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十分沙哑,像是砂砾抹的院墙,粗糙低沉,让人听着不适。
“你是喉咙不舒服吗?我这有清咽利喉丸,五十文一盒,两盒一疗程,按疗程服用有奇效。”婵夏对着男人露出灿烂又不失贫穷地笑。
她口罩外的双眸弯弯,眼神狡黠,男人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不必。”
推销不成,婵夏也不恼,凭她前世坑遍厂卫无敌手的功力,早晚能从他身上赚一笔,就没有一个人,能一毛不拔地从她身边经过。
婵夏仔细打量这高个书吏,头发茂盛——生发丸是推销不出去了,口鼻皆被挡着,只露一双眼。
突然,婵夏眼睛一亮。
视线落在男人左眼那道疤痕上。
那疤痕贯穿了左眼,没入口罩。
“兄台,你这疤痕——”
“不必。”男人猜到她要说什么,提前打断。
“我为人童叟无欺,价格合理,最是看不惯世间疾苦...”婵夏煞有其事地摇摇头。
“生肌去腐膏,我送一疗程给你...不收银钱,你用着好,再来找我买便是。”
“不验了?”男人受不了她这连环推销,比了比面前的棺椁。
雁过拔毛,说的就是这钻钱眼里的小丫头了。
“好嘞,准备验尸。”
婵夏点燃苍术皂角,从火盆迈过去。
男人的黑眸微眯,专注地看着她接下来的操作。
“验,尸体口眼开——我插播两句,你别写进去,兄台,观人者先看眼,胸有正气,则眸子瞭,你眼睛上那道疤,碍眼的狠,就好比明净的湖面让人尿了一道黄...”
男人双唇微抿,眼里有一丝厉意闪过,什么破比喻!
“用我的生肌去腐膏,数日定能还你绝世容颜。”
这一番话让她说的三分玩笑七分真,难辨她真正用意是何。
男人不接茬,婵夏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孙虎身上。
“验,死者男,年十八,身长五尺三寸。头部变形,头髻散乱、两手微握。颈部伤处若干、见白骨、有血污,皮肉卷凸。”
男人手执狼毫小笔吃,快速记录。
“头骨遭重物击打数次变形,颈部被利刃割破,尸斑较浅,说明生前出血巨大,被钝器击头或是割喉,都可造成死亡,可视为合并伤,你写的仔细写,不要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婵夏对上那双疤痕眼,只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忙别开双眼,低头借口查看死者,以此缓解这黑衣人带给她的压迫感。
“这段不用记...颈部这伤痕创口一角钝一角锐,这倒好判定,必是菜刀一类的刀具造成的,可敲他头部的重物,到底是什么呢?”婵夏自言自语,反复查看孙虎头部。
“头骨已然变形,说明这重物有些重量,却不是斧背、棍棒砖石等平整之物,头皮创口大小不同,有平整的,也有不平整的,这到底是用什么砸成这样的?什么物件,有平整又有不平整的?只可惜前面的仵作把伤口清理了,要不还能找到更多信息...”
“真凶又为何带了两件凶器犯案呢?先把人砸个半死不活,又拿菜刀切脖...多大的仇恨...”
她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黑衣人却把她说的每一件都听了进去,眼底满是赞许。
这丫头虽看似贪财欢脱,查验起来却十分老道,他见过的仵作不下几十个,没有一位有她这般的能力。
虽不用解剖,从头到尾查一圈却也花费了不少时辰。
有时她只看不说,黑衣人便静静伫立她身后,俩人明明是头回合作,却像是有多年默契般。
终于,婵夏做出总结。
“死者身亡不超过二十四时辰,尸僵未散。为重物敲头后遭利器割喉身亡,颈处宽三分深七分,砍断血脉,创口一角钝一角锐,怀疑作案工具为菜刀,头部作案工具暂且不明,是为熟人作案。记完了吗?”
黑衣人收笔,颔首,眼里有满意之色。
“外面皆传此案是流寇作案,你却判定熟人作案,依据是什么?”
婵夏大义凛然摆手拒绝:
“我们仵作行是有师承的,违背师承随便乱传,我那授业老恩师于铁蛋会痛心疾首的!”
“所以?”男人默默记下她说的授业恩师。
于铁蛋...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名字。
“一两银子,才肯把师门密不外传的绝技说与你听。”
...男人同情于铁蛋一会。
不知哪位同行这般倒霉,收这么个钱串子当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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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好,很好
“你买我一盒治疤痕的生肌膏五十文,我把师门不外传的验尸秘籍送你一个当添头。”
男人不堪其扰,从钱袋里摸出五十文扔给婵夏。
婵夏紧盯着他的钱袋,看清里面都是些散碎银角,还有些面值不大的宝钞。
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叹息。
她卖货是假,探此人身份是真。
此人虽未露正脸,身上气质却绝非书吏所有。
她本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冒充书吏过来看热闹,可此人出手抠抠搜搜钱袋还没钱,不像是那大富大贵之人...
屋内陷入沉寂。
一双男女不动声色相互试探,彼此都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底牌。
“真凶是否是流寇暂且不知,但一定是孙秀才见过的熟人,依据就是...”
婵夏指了下死者脖颈。
“之所以说是熟人作案,皆是因为这几道浅痕。死者脖颈有多处划伤,且划伤多集中一两处,血液流动方向朝下,可见是人已倒下后,又被连划数刀,若只是见财起意,不至于下此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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