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便是上元节时替庄明彻卖灯的那位店家,从长安一路出发而来,庄舟与他已可称得上十分熟络。
她自不好尚未进门就往顾家老宅去,只带着狄尔和来福缓步行于江陵城大街之上,走走停停,兴致不高,却也比起刚出发那几日好了许多。
毕竟这九、十日过去,蕉城那边依旧无有任何坏消息传来,本就已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楚地位于长江以南,连年雨水多,三人只在路上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刚下过雨本就湿润的青石板路便再次为雨所浸。
慌忙之间替庄舟撑起伞,狄尔很是不惯:“想从前在塔勒城那时,一年见不到几滴雨水。后来到了长安,还当那是世上雨水最多之地。现在看来,确是奴婢孤陋寡闻。”
庄舟下意识抿唇溢出笑意,刚想附和狄尔她也觉得不太习惯,忽觉膝盖一软,竟是不知被突然冲出来的什么东西撞至险些跪在雨中。
垂首低眸,撞了她的小男孩已经拽下先前挂在腰间的荷包正冲她嘻嘻哈哈吐着舌头,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眼底倒有不同稚童的成熟。
来福拔腿待追,却见那男孩后颈被人倏地拎起,张牙舞爪间松手落下荷包,来福赶紧眼疾手快捡了回来,递还庄舟。
庄明彻提溜着那男孩训斥几声,又随手扔给他几个铜板由得他飞跑无影,之后方才侧首看向庄舟,晃荡两下手中几个酒坛。
浮生倥偬,有缘萍聚。
当浮一大白。
原本指望能与喝着葡萄酒长大的西域胡姬大快朵颐一场,谁知两口“临江仙”入胃,庄舟竟直接眼前一黑,倒头就睡。
庄明彻见状,哭笑不得间只得由着狄尔搀扶庄舟去往楼上房内,兀自独酌。
晚膳过后未再落雨,春风拂过窗边左手之上,略显些许凉意。
仰首饮尽第一坛“临江仙”,庄明彻又立即再开一坛,月光如练洒落,原是不知觉已至深夜。
温陵虽地处吴越富庶地段,但到底距长安太远,他作为母妃独子,按理不该如此。
像前面几位皇兄,封地皆在河东陇西靠近关中处,再不济,最远也只到襄阳。
一路行来,他看似终于远离朝堂自在随性,实则心底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自认藏得极好,不曾料行至途中会被庄舟看穿:“臣女初次离开塔勒城那时,想到从此与阿爹阿娘天涯一方,整整一宿都没睡好。”
那时他们正于洛阳检查马车安稳与否,以备之后路途遥远颠簸,不会危及人身安全。
偌大洛阳城天幕湛蓝,天字第一号酒楼之上,两人并肩而立,远眺冲觉寺内浮屠高塔。
“可后来又觉得,阿爹阿娘身体安康,彼此相依。我总要去过自己的日子。”
她收回目光,双臂撑在围栏之上,回首面向他粲然道:“你们中原前朝有位诗人不是说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既然人皆过客,又何须在意一时分离。”
至于聂贵妃:“眼下王爷虽与贵妃娘娘暂别,终有一日你总能将她接到王府养老。独自于温陵规避朝堂纷争,反是圣上疼您。”
庄明彻醉心字画工巧,心思澄明超脱世外,将他放在长安非但束缚,更是加害。
放眼整个雍朝皇宫,目前局势自是皇后膝下皇长子位列东宫的呼声最高。
但其亲弟皇五子认为自己同样嫡子出身,不过仅比兄长小了几岁,为何不能挣上一挣。
与此同时,淑妃李氏膝下皇八子无论文治武功皆为诸位兄弟间的上上乘,李家外戚又有军功兵权在身,胜算亦不小。
加之他近来已将全贤妃那两位皇子全部纳入自己阵营,成日与皇长子对峙叫嚣,颇有几分庶子夺嫡之大好势头。
若庄明彻人在朝中,无论如何避不开在三位皇子间选择站队,想要明哲保身,根本无有可能。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和隆帝如此相待:“本王在何处都无妨——”
“只要圣上能照顾好王爷母妃。”
庄舟知他是聂贵妃独子,挂念母妃乃人之常情:“王爷大可宽心。”
和隆帝素来仁善,连毫不相干的西域五国子民都能好好相待,如何会怠慢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后宫嫔妃。
话音未落,倒是庄明彻怔愣半刻,收回半倚身形,挺直脊背叹其宽厚:“庄六小姐待我朝之平常心,甚是难得。”
听闻庄明彻所言,庄舟忽地想起上辈子国破时,她只恨不能将包括雍朝皇帝在内的所有雍朝人千刀万剐泄恨。
但换做这一世,因着是顾淮济为主将,两国之争根本不曾见血。
阿爹投诚后,敦胡百姓的生活比之从前更胜一筹,合作共赢之举,确实无需愤懑。
“永渡大义,我自将心比心。”
近来庄舟常常在想,老天许她重活一世,或许就是为了能叫她与顾淮济得以相知相许,以慰她惨死怨怼,不堪转生。
既得如此垂怜,他必不会轻易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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