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还是跪在地上,领了军令。
几日后,一纸《巫女诛令》,快马加鞭,被传进了重兵封锁的山城中。
——“凡私藏巫者,杀;
——“凡举报巫者,赏;
——“为巫者,烧杀警示;
——“得寅国师者,加官进爵。”
举报巫觋,有赏,否则,重罚掉头。
这诛令一经下达,铁令如山,山城中人人自危。但几日过去,仍不见有人上交巫女。
副将知晓,是这山城中人依旧心存侥幸,贪图固安给的那些好处,干脆杀鸡儆猴。
副将随意找了城中一男子,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按照诛令虐杀了。
被杀时所找的借口太过敷衍,居然说这人为女扮男装,实为巫女。可山城中人与其一同生活数年,怎会不知道这人的底细。
副将知道自己的借口找得很烂,但他就是故意找这么烂的借口。
只有这样,才能让这山城人知道,不交出巫女,下一个被随便虐杀的,就可能是自己。
终于,有几个城民受不了担惊受怕的生活,把家中的巫女交了出去。
巫女被活活烧死,而这些举报者得到了真金白银。
藏的不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卖出去,反而会得不少赏钱,终于,有更多的人交出城中的巫女。依照帝将的命令,副将对于这些巫女,一个活口也不留,格杀勿论。
许是巫女们知道被城民背叛,纷纷潜逃,在城中找隐蔽处躲藏。城民们满地搜寻猎物,却找不着。
但人性本贪婪。
找不到巫女,又惦记着那些赏钱。
有人动了坏心思,直接举报了自己的仇家。
而那仇家,也依照法令,直接被当成私藏巫女的罪人,处以死刑,被举报者除了仇家,还得了新的赏钱。
简直太痛快了!
这个先例一开,山城就混乱了起来。
咳嗽了一声的,也会被举报是巫女;家中刚娶了媳妇的,会被隔壁单身汉举报藏巫女;年岁已大的老妪,会被不孝子交出去当巫女;刚生出来的女孩,会被丢出去当巫女。
执法队伍全盘接受,一个不错放。
被审判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发展到后来,甚至不需要上报官兵,这群城民自己觉得谁有罪,就直接私底下组织了,把人当众处刑。
副将看着这出闹剧,觉得很有意思,没有半点要阻止的意思。
但这人间炼狱的景象,大抵是刺激到了潜逃至此的巫女们。
终于,一天半夜,副将收到了消息,说是发现山外有一队固安军接应,哨兵注意到一队人趁着夜色,正准备翻山越岭,要与固安军会合。
“那必是巫女!”副将提刀起身,“国师,抓活的,其他,只要死的!”
……
又是几日过去。
副将率兵赶回王城,将一个已奄奄一息的女子丢到了正淇的脚边。
坐在躺椅上的正淇用鞋尖推动那女子,翻过去,看见满面血痕的木石。
正淇收回视线,端小案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好样的。”正淇问,“怎么做到的?”
那副将炫耀道:“我军连夜追上山,撵上那支巫女队伍。我把她们捆了,逼国师站出来,每僵持片刻,我便杀一人。”
似乎是回忆起不堪的过往,木石浑身剧烈震颤。
正淇抿茶,“继续。”
“国师就站出来了。我把她带下了山,剩下的巫女,都捆在原地。”
“然后呢?”
“我们下了山,我反手就把那山烧了!”副将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唉哟,这群贱-人叫得那叫一个惨烈哦!属下这总算是为我大正出了一口恶气!”
正淇低头看过去,果不其然,看见木石恨极的视线。
她恨这主将,恨这副将,但手脚被缚,她没有任何办法。
正淇倾身靠近,闻到她身上腐朽的气味,轻笑,“恨吧?”
木石咬牙不语。
正淇平淡道:“吾失父失兄时,也这么恨。”
“是你先灭我大寅,辱我臣民!”木石突然破口喊道,声音悲怆带血。
“辱臣民……”
正淇想起先前在寅国废墟所见所闻,又联想到副将的手段,抬眼看那立在门边的人。
“士兵无令不敢妄动,辱寅之举,可否是你允许的?”
副将没料到会被突然问起这件事,表情僵硬了一下。
正淇站起来,缓缓接近他,盯着他表情变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正淇却只是拍了拍副将的肩,说:“以后,好好辅佐幼帝。”
副将如释重负,深喘一口气,跪地谢恩。
“出去吧。”
“是。”
副将带上了门,屋中仅剩正淇与木石二人。
正淇蹲到木石的脸边,细细打量这张让他爱极了,也恨极了的脸。
要说是美人,也确实面若桃花步曳生姿。但要说倾城蛊魂,却也不至于此。
却又为什么,叫他三番两次失了分寸呢?
像是被这视线盯得屈辱,木石斜睨过来,狠狠剜了一眼正淇,而后咬舌便欲自尽。
但正淇眼疾手快,直接掐住了她的下颚,顺势塞进一块短圆镇纸。
木石嘴里含着东西,手脚被捆,只靠舌头根本抵不出那镇纸。
她瞪着正淇,想激怒他,想让他杀了她。
正淇嘴角带笑,一手靠在她脸侧,一下一下,敲打般毫不留情,拍着她的脸。
一下,一下。
本就狼狈的脸上,被拍得肿胀发红。
正淇拍着拍着,就不自觉收了力,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便愤恨起身,用力将木石踹出数米远。
可木石蜷缩在远处的身影,扎得他眼睛酸,扎得他心里疼。
正淇知道,他废了。
那深仇大恨,何至于到她面前,全部瓦解?
第41章 [VIP] 木石相伴
正淇觉得自己是个病态的人。
他搂着他的仇人睡了一夜。
第二天, 阳光透过窗檐,洒落在二人之间,正淇睁开了眼睛。
怀中的木石依旧被捆着, 口中塞着镇纸, 脸已肿胀。也许是彻夜未眠,她眼底猩红,眼下青黑,看起来分外憔悴。
但就算如此, 她抬眼看到清醒的正淇, 还是露出了狼的爪和牙。
正淇像是还没清醒,又把人往怀中抱紧,蹭着她的额头亲昵。
他傻了, 他痴了。
可承认这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痛快。
何必做一个正人君子?
做个疯子,不也潇洒?
他问:“吾松开你, 你不要死,好不好?”
木石没有反应。
正淇却觉得对方这样很乖, 一边给她松绑,一边跟她说:“吾就想同你讲讲话, 我们先休战片刻, 好不好?”
他难得轻声细语, 像在哄一个孩子。
当他解了木石手脚的麻绳后, 又伸手去她口中掏那块镇纸。
镇纸被取出, 因为感觉到她口腔内被磨得糜烂,正淇就捏她下唇, 想看个究竟。
岂料木石却狠狠闭了牙关,死死咬住了正淇的虎口。
正淇被咬得猝不及防, 但却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出声,只是任她发泄。
她眼底的红像是弥漫的血,几乎要滴出来。她的愤慨悲痛就写在脸上,就透过这齿间的血肉,传递进正淇的身体里。
正淇被硬生生咬下来一块肉。
但他一声不吭。
“呸!”
木石将那血肉往地上一唾,而后恨恨盯着正淇。
正淇却轻声道:“吾刚才若是叫出声,引人进来,谁也留不住你。”
“那陛下何不杀了我!”木石怒道。
听到这称呼,正淇一怔,却说:“吾从未称帝。”
木石没料到,些许不信,“为何?”
正淇像个被宣判死刑的罪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说:“倾心于你,吾便失去了为君的资格。”
闻言,木石瞳孔一震。
她泛着翠色的双眸中映出眼前的男人,柔情、绝望,且颓废。
她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错愕、惶恐,又不安。
木石抱着膝盖离他远了一些,低头像要找回思绪。
但许久之后,她脸上慌张的表情,依旧没有消退。
第一次,她怕了。
正淇苦笑。
她怕,却是因为他说爱她。
木石阖上了眼,眼角湿润。
很快,泪水从她眼眶溢了出来。
正淇抹去她悬在下巴的一滴泪,问她:“这泪,是为吾而流的么?”
木石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但也没有否认。
正淇像在自欺欺人,欣慰一笑,又柔声问她:“吾想知道,国师的计策中,让吾爱上你,也是其中一环吗?”
本不欲作答,但木石还是开了口,“算计人心,倒也不至于此。我承认我利用了你,但也是在发现你心悦于我之后。”
“为何选择了固安,却不选择我们?”
木石觉得可笑,“强抢我国土,欺霸我国人的,不正是你们么!”
“倒也是……”正淇垂眸,又问,“那你,可否爱过吾?”
木石被问得一愣。
这问题太致命,她无法回答。
正淇不催,但也不饶,只安静地等,等她给一个回答。
木石最后用几不可察的音量,艰涩道:“爱你,却更爱我的子民。我不在乎江山皇权,这大寅,跟了谁的姓,我都无所谓。只是,我要那土地上的臣民,无忧安康。”
正淇听懂了。
她给出了一个很清晰的答案——
他们这一生,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木石,我好累。”
第一次,正淇与她平等称谓。
他拥住她颤抖的肩,在她耳边呢喃:“演一天的戏可好?”
“……”
“这一天,我非将军皇子,你非国师巫女。我们就假装一对恋人,好好在一起一天。好不好?”
两个彼此倾心的人,却连相恋,都需要作伪。
木石没有拒绝他。
她抬起手臂,反拥住了他。
天色渐渐明亮开阔。
这一日,天朗气清,正淇为木石梳好了头发,描绘了眉。
她穿红色太过明艳,他就给她找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裙,纱帘遮住了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女,带着灵动与俏皮。
这一日,宫中的婢女太监,难得看见向来独来独往的二皇子,竟然破天荒带了一个女子游园。
一向凶神恶煞的男人,在她身边,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说话时,他也声音轻柔,看向她时的眼神盛着光,嘴角都带着笑。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但谁瞧了一眼,都能看到——
那满目的苍凉。
二人坐在亭中,正淇惦记着先前的约定,便教她读书识字。
她确实如寅地传闻一般,见多识广,博古通今。他一提书中的某个典故,她马上就能意会,就好像,她确实亲自经历过那个事件一般。
正淇调笑:“国师莫非真活了千百年?”
木石似是自嘲,“活了千百岁的人,还能因与你的区区几面而动心么?”
“说得也是。”正淇信了。
眼看木石学识丰富,只是不认得大正的字,正淇便差人铺好了纸墨,把着她的手要教她写字。
正淇贴着她的背站着,木石大概是觉得不适应,动了动,被身后人压着肩膀按回胸口。
他温热的大手把着她的,执着一支毛笔,在纸上缓缓走字。
木……
石……
倒是不难写。
木石刚松一口气,就突然感觉身后人贴得更紧,二人心跳声透过两层衣物,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正淇说:“这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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