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似狼毫搔着她的耳根,她觉得痒。
“你果真如木如石,宁摧不折,拿我热血,也捂不暖你。”
木石睫毛颤了颤,放下了那支笔。
到了傍晚,两个人简单用过膳,木石突然提出要给他做寅国特色的团糕。
木石主动提出要给他做什么东西,正淇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难得进了厨房,陪在木石身边,看她将艾草碾碎,过滤了汁水,揉进糯米团子里。
他托着下巴欣赏她,看她白色面粉沾了一头一脸,忍不住轻笑。
木石用臂弯蹭着脸上的发丝,听到笑声,似是嗔怒地等他一眼,“嘲笑我?”
正淇忙摆手,“不是不是。只是岁月静好,暗自庆幸罢了。”
木石重新揉面团。
只是手下的力道偶尔会失了衡,像是走神,片刻才缓过来,继续均匀用力。
就一炷香的功夫,绿油油热腾腾的艾草团糕就出了炉。
正淇看着那一个个小团子,觉得可爱,刚伸手要去抓一个,就被木石打了下手背。
“很烫。”木石说。
正淇憨笑,乖乖看她摆弄。
木石夹了一个团子,摆在勺中,亲自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
他不假思索,张开嘴就要咬,木石却把勺子往后撤。
她问:“你不怕有毒啊?”
正淇却捏住她的手腕,把团子继续往嘴里送,“那就更好了。”
他含进去,细细咀嚼,咽下去,眯着眼笑,“味道很不错。”
“哦。”木石悻悻应了句,自己吃了一个,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仿佛,味同嚼蜡。
吃过小点心,入了夜,正淇带她上屋檐躺着纳凉。
月色蝉鸣,悠然自得。
正淇吹着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玩意,丢给木石。
木石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埙。
寅地的巫觋最擅长吹埙,以至于很多人来寅游玩,都会特地来欣赏一下这种古老的乐声。
“吹一个给我听听吧?”正淇提议道。
木石没有拒绝,摘了面帘,下唇托着埙口,缓缓送气。
原本孤寂的长夜,因有了佳人相伴,似乎不再那么凄凉。
埙音孤独悠远,却宁静美好,声声入耳,听得正淇着了迷。
他不知道木石的过去,只是听着这样一支曲子,他依稀错觉,这声音是千百年前的遗音,送这样一个要命的人,到他的身边。
正淇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
他佯装睡着,听到身边的曲音悠悠然静止,而后,屋檐瓦音碰响,身边的人靠近过来。
正淇猛睁眼。
他本想抓到她偷亲他时的窘态,岂料,眼前却是一把即将入目的短刃。
正淇笑意一僵,却没有消退,他没动,只是说:“你还真是清醒。到现在也记得自己的使命,记得要杀了我。”
木石双手握住那柄刀。
她的手腕颤抖着。
看得出来,她有些动摇。
那刀几乎就贴着正淇的睫毛,正淇却眼也不眨。
木石一咬牙,刀锋贴着他的脸侧划过去,扎到了砖瓦间。
他的皮肤被拉了一道小口,渗出点血,她的眼泪混着血水淌下去。
木石靠在他的颈侧,第一次,发出些许迷茫的声音。
她抽泣着问:“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
正淇莞尔。
这是她第一次,考虑到,我们。
正淇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后颈,安慰她。
他想,若此时他说要带她私奔,她也许会答应。
可他却说:“吾会放你走。”
“你已经对不起我的子民了,还要对不起你自己的么?”
“我是罪人。”
“……”
“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欠社稷江山的,若有来生,用命来还。”
二人相拥许久。
那一夜的最后,正淇抽出自己腰后别的猎刀,说要和她的交换。
“这都是我们的贴身之物,便算是交换过定情信物吧。”
不记得是谁说的这最后一句话。
正淇只记得,最后,他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去看。
耳边,屋檐瓦音响动。
睁眼之后,再无木石。
第42章 [VIP] 木石诀别
固安得寅国国师相助, 风调雨顺,盛世安康。
正国皇脉有损,国力逐渐式微。
休养三年之后, 两国最终交战。
这一血战, 打了数个月。
尸殍遍野,血流漂杵。
战场飞鸽传来大捷的消息,帝王欢欣,执着信纸转而进了国师府。
红衣素发的女子端坐在太师椅上, 看见帝王来访, 站起了身,点头示意。
固安帝道:“国师,大战告捷!”
固安这里胜了, 自然,正国那边……
女子想到这里,却不动声色, 只平静颔首道贺:“陛下洪福齐天,应得此报。”
“不仅如此, 国师!”固安帝兴奋道,“朕知你与正国仇深似海, 命将士生俘了敌营数位大将, 明日便开坛祭祀, 以他们的生命, 祭奠寅国亡民!”
听到“大将”二字, 她眼眸一凝,但还是低眉顺目敬谢, “谢陛下挂念。”
送走固安帝,她坐回太师椅上, 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四年多了。
可是,大梦成真,她为何心底除去喜悦之外,更多的,却是迷惘和怅然呢?
实在坐不住,她裹了毛披风,出了府门。
地牢阴森潮湿,时不时传出囚犯被虐时凄厉的叫声。
木石踏进地牢阶梯时,被周旋不散的阴气侵蚀,忍不住裹紧了披风。
与狱守简单打过招呼,木石宛若散步,在各隔间边随意游走。
直到,她看到一个人。
她蹲在栏杆前,隔着一道道铁锈,看那被困在狱中的人。
幻如隔世,犹如多年以前。
听到门外的动静,躺在地上的男子缩了缩。他被褪去了上衣,全身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皮开肉绽,下裳也被鞭打得破碎不堪。
他坐了起来,转过来,被门外人看清了他胸口刚烫出的炮烙伤口。
伤口溃烂,似乎被撒了尘土,浑浊不堪。
木石不忍细看,只得抬眼看他的脸。
他苍老了好多。
明明只是青年岁数,看起来却像颓废的鳏夫。
下巴处冒出胡子的青茬,让木石看得眼酸。
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是人中龙凤,是行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的清俊男人。
什么时候,居然,如此狼狈?
“不是说大将军,战无不胜么?”木石苦笑。
正淇看到她,又惊又慨,只牵牵嘴角,“你,变美了好多。”
木石伸手,从铁栏的间隙穿过,想接近他。
他却一动不动,没有靠近。
这是第一次,她想主动,他却退缩了。
“明天……”正淇声音沙哑,“就要斩首示众了吧?”
木石眼中有水光闪动,但几轮呼吸之后,又消失不见。
她的手还伸着,没有收回。
正淇的目光落在那双柔荑上,眸光流转,熨得狱中的壁火都温柔起来。
他说:“还是不便肌肤相亲了,吾已有妻儿。”
木石听到这,便了然微笑,收回了手,“也罢。我亦有家室。”
正淇点头,眼皮低垂,他躺下去,背对着牢门,“吾已乏了。阁下请回吧。”
木石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不知想了什么,在原地看着,许久许久,等腿脚酸麻,才裹着披风站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退出地牢前,许是那狱守听得懂正语,嘟哝道:“非要打仗,真是可惜!青年才俊,家中还有妻儿……那妻儿该如何是好?”
木石听到这年轻狱守的话,轻笑一声。
她像是对那狱守说,又只像是自言自语:
“何来妻儿?何来家室?
“正国龙将,至今未娶。
“怕是明日之后,便终生未婚了。”
……
寅国亡地遗民,听闻家仇国恨得报,皆涌于城墙之下。
城墙沿上,数十位“战功显赫”的罪犯被捆,面对城下难民们跪着,即将被固安帝君天命处决,以死向大寅谢罪。
城墙虽高,但群情激愤的百姓压抑不住怒火,带了臭鸡蛋烂菜叶,皆奋力向城墙上扔去。
大多数的垃圾都只能砸在城墙上,好在一个小孩机灵,拿了弹弓石子,朝城墙上方射去。
好几发都没有瞄准,只一枚,稳稳击中正淇的额角。
正淇被打得头一偏,额角流下血,淌到眼睛里,他眨也不眨。
可他身边的一将士却愤懑难当,梗着脖子高呼:“我大正龙将,此一生清白刚正,凭什么任你们这般折辱!天不长眼!天不长眼啊!”
这将士的呐喊传出数里远,百姓们听得真切,更是愤怒。
“一个战犯,还敢口口声声说什么清白!”
“我儿何辜!我被屠杀的孙儿何辜!”
“去死吧!”
“畜生!禽兽!”
正淇听着这一声声咒骂,看似不在意,刚要扭头劝身边的将士宽心,却见刀光一闪——
那将士的头颅离了身,滚下城墙。
“哦哦哦!”
“踩他!”
楼下的众人欢呼着,涌到那头颅滚落之地,泄愤地践踏着那颗脑袋。
正淇终究不忍,还是闭上了眼睛。
曝晒囚犯直到正午,城楼正中,固安帝在重兵把守之下,站上楼心,对天下昭告:
“正国罪孽,普天难容!朕今日便以其首,祭大寅死去的百万英灵!”
“好——”
“天佑大寅——天佑固安——”
随着激昂的鼓声敲响,数十位打着赤膊的刽子手端着屠刀,分别站在每一位战犯的身后。
只正淇身后,空无一人。
固安帝大手一挥,慷慨激昂,“此竖子为正国主将,血孽深重,将由大寅国师亲手拔除!”
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正淇突然微笑起来,合眼安详,准备赴死。
在众民的欢呼下,一红衣女子缓缓走上城墙长阶。
她兜帽遮掩,白色假面覆脸,手持一把银白大刀,刀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看到自己的精神支柱上了城墙,寅国百姓们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由他们最信任的人,亲手处决他们最厌恶的人!
来斩断这仇链,来了断他们亡国的恨!
红衣女子拖着大刀,手腕端得平整,呼吸也保持平稳。
她浅绿色的眼眸中,映出身前跪着的男子,瘦如削骨的后颈。
他跪在天地之间,脊梁挺直。
骄阳当午,雄鹰发出尖唳,振翅划破长空。
他仰起头来,直面日光。
“行——刑——”
固安帝一声令下。
战犯们背后的木板被取下,扔在地上,众刽子手听令,扬起大刀。
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滚下城墙。
唯独红衣国师需要处理的那位,还跪在原地,完好无损。
“干什么……”
“怎么回事?”
“国师该不会……”
“不可能,国师永远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城墙下的声音纷纷扰扰,传进她的耳中。
此时,最清晰的,却是她的心跳,以及眼前人的呼吸声。
风吹动他的发鬓,扬起沾血的碎发。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想,一定是笑着的。
挥舞手臂,红衣女人举起大刀,砍了下去——
鲜血溅出。
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硬直的骨骼,被自己斩断的声音和触感。
血虹之中,她看到那颗头颅飞起,坠入魑魅魍魉咆哮着的深渊。
她亲手,斩杀了她的爱人。
刑毕,普天同庆。
城墙下鞭炮吵嚷,锣鼓喧天,百姓互相拥抱,将喜讯奔走相告。
红衣女人面色如常,同其他刽子手一样,镇定地下了台,走下长阶。
转身拐进阴影之中,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红衣女人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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