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命都知道没人喜欢看太平,只倒影比武的事给众人看。
她揉出一个慵懒的笑,直笑得来围观的弟子们心肝颤。
司马熏侧头看见了,另一只手来掐住她脸上的软肉,让她不能笑了。
“她没有心魔,只是不开心了想要使坏而已。猫都这个样子。”
沈谦往前一步,被沈夫人拦住了。
“多谢司马仙君关照,请将她交给我吧。”
沈夫人不动声色地想把女儿的手拽出来,司马熏没放,取出一具遗体给她。沈夫人没看清,吓了一跳,沈谦扶住她。
在场的视线都被突然冒出的遗体引过去了。
沈清鱼游离的焦距也落过去,很慢地控诉,“娘,哥哥骗我。”
沈夫人哭出来,这几个月来囤积的情绪终于无法再压抑了。
人要出世,都得有一位母亲。母亲的悲泣约摸是世上最难以承受的声音了,在场无人不为之动容。
燕济宁盯着人,“司马熏,发生了什么?”
“自己去看。”
席锋就在这时进了天启仙府。
各宗主一惊,各自派人进仙府查探,魔气溢出可不是小事。燕济宁被“聘礼”叨叨得暴躁,拎了蒲思柔的后领子把她扔进去。
各大宗主的动容到此结束,开始温声安慰沈谦夫妻,要让他们把遗体交出来查验。沈谦比沈夫人坚强些,也更早认清现实,把不愿意松开的她劝住,抱紧了安慰。
他们要跟去查验,沈夫人忽然慌忙地回头找寻女儿,沈清鱼的鼻尖又是一酸,对她小小的笑一下。
沈夫人一点也不柔弱,手帕子擦掉眼泪,走过来要带她一起去,沈清鱼摇头。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不想知道他对哥哥做了什么事。他根本无关紧要。
哥哥死了,魂魄都没了,连转世都不可能了。
“娘,我好累,我想睡一会。”
沈夫人去看司马熏,他还不放手。她恼怒低喝:“司马仙君!”
沈清鱼觉得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事,但娘不开心,她就挣脱出来。沈夫人请了孙夫人代为照看女儿,这才与沈谦一道离开。
她根本睡不着。看着眼睛里还有光,还懂得笑着与人打招呼,问几句家常,其实一卡就是好半天不说话,醒神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陷进去了,继续笑着接上刚才的话。
这养小闺女和臭儿子就是不一样,孙豪杰只懂得“打到你醒”,孙夫人其实也差不多,平生都没温柔过。两人看见她这样“懂事”,都明白为什么沈靖平能被传出溺爱孙女的名声了。孙夫人把孙豪杰踢出去买安神香,自己守着,让小狸泡个热水澡。
孙夫人撑着脑袋躺在她旁边,一手拍着她的背,要哄她入睡,结果自己先被安神香哄睡着了。沈清鱼也是无奈,之前明明觉得好累,随时能睡着,如今却无法入眠。
为什么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
啊。
因为之前有司马熏牵着她,她觉得安心。
第53章 栗子皮
越是真实的荒唐,越是共识的沉默。
这群能把沈清鱼传成“想跟外门弟子睡觉,劈了一个瘸腿姑娘”的三好剑修,对司马熏一直牵着她不放的事实强装眼瞎,反而个个都无比体贴她的难过,她离开凌天宗,住在孙夫人买下的院子里,他们就陆续登门探望。
就连群星会里有过过节的苍阳宗弟子,听闻小疯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也别别扭扭地过来说几句话,翻来覆去就是“小天命里没发挥好,我们再比一次”。
怪无趣的。
倒是周流来的时候起了点小小的波折。
小白鹅去照顾狗头鸟,发现这鸟与他的地位一般无二,都是弟中弟。它在令狐熙养的一众妖兽里,也是被大哥们差遣干活的那个。一人一鸟相见恨晚,一个说话一个犬吠,很有共同语言,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天启仙府看着那么危险,他没想到狸奴会进去还不够半天就出来,心里记挂着大家,坐立不安。狗头鸟见他这样,干脆驮着他到处乱飞,两小只玩得不亦乐乎。
等周流玩了几天回来,就发现凌天宗的气氛不对,所有人都是谨言慎行,像是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他找了相识的伙伴,那人曾是和平门门生,见到他就摇头叹息,还含着眼泪,说:“死了。”
“谁死了!”
“门主的哥哥,沈清达,死了。”
“哦,吓死我了……”
周流和沈清达没什么感情,他都没见过这人。
“他本来就死了,你说这个干什么?”
仔细问了一遍发现天启仙府有魔气溢出,各宗主都派了人进去查探,但还没人能出来。只有狸奴带着遗体出来了,那其他兄弟呢?
狸奴变得很陌生,像个长着她的脸的傀儡人偶,说话很慢,只有一个固定的表情。
周流还不懂他心里的这种惊慌是为什么,全当做是对还在仙府里的兄弟们的担忧,越来越慌,她走神时就在她眼前挥手晃醒她接着问,但她走神太多次,他快忍不住了。
孙夫人在旁边看着也快忍不住往他后脑勺上拍一巴掌。
又是梦中出窍,又是灵魂绞杀,又是魔气傀儡,又是幻境迷阵的,小白鹅觉得这个仙府的难度过高,对兄弟们很担心。他想问“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也不管管他们”,又觉得这样不对,一时理不出头绪,惊慌和无力感在他心里交织。
踱步时余光看到她又在走神,他鬼使神差问一句:“沈清达就那么重要吗!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样!”
孙夫人惊得一跳。
周流也被自己吓到了,喊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但她已经听见了。
在两个人长久的,屏息的凝视里,响起一个苍白又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孙夫人心疼地把人抱住,瞪周流一眼示意他快滚。
周流无法动弹。
他从未见过人崩溃的样子,但今天他见到了,这个崩溃的人是他的妹妹,是被他的一句话击溃的。她甚至没有力气哭叫,只是揪着自己心口掉眼泪,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道歉:“对不起……我做不到,对不起……”
这只在和平年代追求杀剑的小白鹅,第一次真正伤害到什么人,见识到了“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把自己的妹妹刺伤了。
要认识一个人多久才有资格为他掉眼泪,要哭多久才算合理。
崔平安问她:姐姐,我哭不出来,是对的吗?
她不知道,但大约哭得停不下来是不对的。
“哎哟,哎哟!婶婶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狸奴……”
沈清鱼现在还能听见别人的声音,她把眼泪止住了。哭十年再走出来,哭一天就走出来,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装的。但对别人来说就很不一样。她哭两声就走出来,别人就不必为她牵肠挂肚。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一个陌路人。
她笑起来,“小白鹅,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的,还没出来只是因为仙府太大了。仙府之主,”她笑着停了很久,好像没停过一样继续说,“已死。”她又停住,“魔气已经消退,剩下的他们能够应对的,你要相信他们。”
周流只看见一个自己把自己拼起来的碎傀儡,他心中的惊慌终于落到了实处。孙夫人叹了又叹,把他硬拖出去。她笑着看他们离开。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难过,别人觉得你冷漠。难过两天,别人觉得你有情有义。十年了,二十年了,你还在难过,别人觉得你矫情,因为正常人不可能难过这么久。
沈清鱼把含在嘴里的血吐出来,漱了漱口,烧帕子的时候胡思乱想:晕血症是不是这世上最有同情心的病?
凭什么呢,我只是难过而已,我又没有祸害谁,又没有发疯报复人间。我难过又不耽误谁的事,你又不会像晕血一样跟着难过。
噢,大概是太碍眼了。
她在人前难过,让大家为难了——人家总得表现一下同情心吧。可她一直在难过,别人就得一直表现同情心,那多累呀。所以她应该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这样就相安无事了。
沈清鱼为自己好用的脑子感到高兴。
等孙夫人教训了一顿周流回来,屋里只剩下一封信:婶婶,我出去走一走,过一阵子就回来。
“孙豪杰!”
孙夫人是个凡人女子,家道中落后活得糙,人也彪悍,买的这院子并不大,身边也不用侍女照顾。她嫁人之后没入道,不耐烦陪孙豪杰那么久,觉得生老病死更有意思。
此刻抓了扫帚满屋子撵着孙豪杰乱打,破口大骂:“哔你娘!我闺女呢?我闺女呢!你长那么大个顶什么用!连个女娃娃都看不住!我闺女呢!”
孙豪杰挺没脸的,也没想到当年那么个小歪丫头如今这么有本事了,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走。
“好了!趁没走远赶紧找人!”
孙豪杰是化神期,放了神识出去找人,小歪丫头浑浑噩噩的,潜伏功法使得时断时续,很快找到她。
火神卷起拳头,必须让这小歪丫头见识一下什么是“打到你醒”。孙夫人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火神“嘶”了一下,他这夫人天生神力,当年要拉她学拳她不肯,张嘴就说“你不错,给我当相公吧”,然后他就被哔了,就有了孙月半。
孙夫人给沈清鱼的后脑勺也来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够,扣着她肩膀弯腰打她屁股。沈清鱼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被打蒙了。但是怪疼的,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哎哟!还知道躲!没傻透呢?”
孙夫人抓着她手把她拽回家,一路走一路骂:“周家不懂得养儿子,沈家不懂得养闺女!你以后就跟着我!孙豪杰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自己看不住人还想打我闺女!”
周流掀起的小浪花就这么被孙夫人“暴力”镇压了。
沈清鱼现在得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孙夫人捶肩按腿,陪孙夫人散步聊天。像个灰姑娘,又像个受尽恶婆婆欺压的小媳妇。
但她偏偏品出了几分安宁。
今天吃栗子焖鸡,沈清鱼心情淡,也没有用什么便捷办法,就是慢吞吞地先一点点扒开硬壳,再一点点撕开软皮,权当给自己找些事做。
孙夫人不太熟练地帮她剥栗子,让她讲点出爛城后遇见的有趣事情来解闷。
她很清楚说什么话能逗长辈们开心,就把八傻蛋干过的无伤大雅的事拿出来打小报告,再提几句梁米,再提几句各峰头照顾过她的师兄姐们。
孙夫人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你那个在妙手仙宗的师父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师父给了我一只玉枕,睡觉起来可精神了,二师兄养了一只灵鸟,飞起来特别快,大师兄对我也很好。”
孙夫人心中叹气,不怪沈家的人没发现不对,这丫头避重就轻的本事实在是厉害,这么一大段话,只有小半句是跟她有关的。
“在凌天宗的那个先生呢?”
沈清鱼顿了一下,实在是无法从司马熏身上找出什么能讲给长辈听的事,土刑、逐月峰剑阵、天雷、天启仙府……她很迷茫,说了一句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话。
“先生让我觉得安心。”
孙夫人抠坏了一颗栗子。
“小狸?”
“嗯?没关系,栗子剥成什么样都能吃。”
孙夫人有些说不出话,孙豪杰也让她觉得安心。男女在一起,最好也不过就是安心了。小狸真的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有一处膜衣始终摘不下来,沈清鱼左手抓住栗子,用右手大拇指去搓。
“婶婶,您不入道,不害怕将来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就是了。”
“您要先离开,不难过吗?”
“那什么宴席总有散的时候。”
沈清鱼只好更直白点,“您,怎么舍得呢?”
孙夫人才算知道她想问什么,“嗐,我觉着你们修士的日子才危险呢。我都问过了,你们之前那个群星会,还有这劳什子仙府,都得死人的。”
孙夫人过来捏她的脸,“你们那一家子历代都是求长生的,可能就没人教会你这事,人生无常啊,谁先走还不一定呢!就我们一路来的时候,坐的飞舟,哦唷!有个二愣子喝醉了酒,要去摘星星,没站稳摔了下去,啪!没了。”
小竹盆里的栗子分两样,孙夫人剥的坑坑洼洼还带很多小碎皮,沈清鱼剥的就完完整整非常漂亮。孙夫人手在竹盆里扒拉几下,“你别怪婶婶多嘴说你……”
“婶婶说吧,我想听。”
“你家就是活得太讲究了!你爷爷,唷,事事争先,你还没出生那会,哦,把个沈谦教的,啧啧啧,也就挥剑厉害点,话都说不利索!你奶奶去得太早咯……那位要是还在,唉,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
她看沈清鱼不介意,就接着说她,“好比你剥的这栗子吧,你虽然说栗子剥成什么样都能吃,可你回头拿进厨房了,肯定要把我剥的这些,自己再把皮撕下来,是不是?”
沈清鱼不隐瞒,点点头。
“你这丫头啊,哪都好,就是像你爷爷,老端着个沈家人的招牌,什么都要完美,婶婶看着都替你累。活得糙一点不好吗?你今儿就把这些栗子直接烧了,饭桌上婶婶再教你。”
沈清鱼觉得自己活得够糙了,在一众女剑修里算最不讲究的了,旁人能像她用牙咬着爬去补刀吗?
但婶婶这么说,她也就照做了。
孙夫人夹了带小碎皮的栗子塞进她嘴里,“嚼着难受不?”
“有点难受。”
“咽得下去?”
“咽得下。”
55/70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