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得了,”孙夫人也夹一个带小碎皮的栗子,“我要是先走,我就是这小碎皮。你伯伯和胖儿要是先走,他们就是这小碎皮。不就吃点小碎皮嘛,难受是有点难受,可哪就活不下去了呢?”
这话也不带脏字,也不带多少情绪,可就像迎面扇来一个巴掌,把她的眼泪都扇出来了。
“哎哟!怎么哭了?”
她胡乱摇头,“多谢婶婶教我。”
“唉,你这丫头就是可人疼。”孙夫人给她夹菜,“快吃吧,饭桌上不准哭!哭得别人都吃不下饭了。”
沈清鱼把眼泪和栗子皮都吞进肚子里。
难受吗?
难受呀。
活不下去吗?
要活,要活下去。
她这手厨艺实在好吃,把孙夫人舌头都养刁了。孙夫人活得糙,孙豪杰更糙,两人是馒头配咸菜,管饱就能活,只有一个孙月半三天两头到酒家吃饭。
孙夫人就着娇气包掉眼泪下饭,把自己吃撑了,看她要收拾碗筷,就拉住她,“晚点收拾能死?来陪我走走消食。”
两人绕着院子四处走走。
“秋风起了,该晒点腊味了。”
“婶婶想吃什么样的,我去准备。”
“欸,那敢情好。就那种肥中带瘦的腊肉,再搞点腊肠,也要肥一点。腊味就是要多油才香,再加点青菜去炒,哎哟!香哦。”
孙夫人越说越美,“哎呀,你是不知道,从前婶婶家的厨子,拿五花肉还有一种什么鱼一起煎,拿来送酒。我夜里肚子饿了,溜去厨房吃了几口,哎呀!太香啦。可惜那厨子叫我娘辞了,这有什么呢,不就吃家里一点东西嘛。”
红尘女儿有意思,孙夫人更有意思。
“我想让婶婶跟我作伴了。”
孙夫人唬了一跳,又笑,“行啊,你嫁来我们家吧。”
“那不行,胖胖不喜欢我,他把我当妹妹的。”
孙夫人想起儿子那个样,直摇头。
“你听婶婶说,男人是得教的……”
孙夫人拉着她唠了好些事,说得困了,回去睡午觉。
沈清鱼把碗筷拿去洗,决定要入世。孙夫人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娇气包,要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滚一圈,才能好。
未来小屋里多了一个厨房,厨房的窗户外面要种些葱,小院子里多了一排排晒腊肠的架子,还有小小一片地,种些白菜什么的。
陆续有人从天启仙府里出来,沈靖平和席锋也出来了。各宗主聚在作为主办方的凌天宗讨论前因后果,沈清鱼也去听。沈谦夫妻见了她有些惊讶,沈靖平很欣慰。
左右不过是反派的标准套路。
此人出自幽玄宗,就是吴须羡说的那个,百年前在群星会上大发光彩,一个法阵就把妖族大军全部绞杀干净的天才。
他也学得杂,法诀、阵法、机关、占卜、医术、剑术,什么都会。可惜修行遇到瓶颈,寿数要不够了都没能突破,他就选择夺舍,精挑细选选中了沈清达。
不用卜算都知道会有天谴,他就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洞府也造成那个样子:一层土、一层空气、一层海,再来一遍,引力的方向都伪装得很合理。就算有人误闯进去,也不能找到他。
除了天雷劈开的那个入口,他还有很多藏在密林和山沟沟里的洞口,装出有武林秘籍的模样,把人诱进去炼傀儡。
也派一些傀儡出来探知世间事,有次让幽玄宗的人抓到了一只,他们就开始研究这个技术,拿宗门里的罪人炼制为奴,就是方士泠那样的。
幽玄宗主很坦白,显然不觉得拿罪人炼奴算什么事,大宗门的规矩,自宗的罪人要怎么处理,旁人是不得多嘴的。其余宗主听了,也不觉得算什么事,抓外头的人炼傀儡和抓罪人炼,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世道还能太平多久呢,沈清鱼冷眼看他。走了这一个,很快就要有下一个了。
恶人始终是出于自家,幽玄宗主向沈家致歉。沈靖平没有受,侧身避开。幽玄宗主表示很难过,要把天启仙府赔给沈家。沈靖平接受了。
这算什么呢。
我爷爷是沈靖平!
沈靖平是大英雄!
沈清鱼的厌烦快要呕出来。
她不想要入世了。觉得这世间哪里都肮脏,处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
她运转潜伏功法,往后退了一步。
却仿佛撞入一个宽广的怀抱,好像有人拦住了她的退路,对她说:小猫,不要逃避。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收回了后退的脚。
燕济宁与她对上视线,她看懂了。
念再多次栗子皮都无法压住恶心,她默默退出这个小房间。运转潜伏功法时,连司马熏都找不到猫,前方的沈家人没有发现,但老魔头跟着她出了房间。
第54章 对弈
“不是这么下的!”
沈清鱼面前摆着个空棋盘,她拿了颗白子,放入空格里。
席锋看她沉思半天,还以为她谋算了全局,结果她居然连围棋的规矩都不知道。他说了几句规则,沈清鱼听了点点头,随意把白子挪到旁边的点上。
小房间里的交易是提前做好的,只是在过明面而已,这是大人物一贯的办事风格。幽玄宗主鞠躬道歉和转让天启仙府,是燕济宁从中斡旋的结果,他在施恩拉拢绥安派。
门主晋升化神期。少门主晋升炼虚期。碎星、长明、雪夜、孤星,四把名剑。群星会中比剑,每个弟子都是大出风头。门主与各宗主同坐畅谈。灵气极为浓郁的天启仙府也收入囊中。绥安宗的未来要来了。
“丫头,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专心下棋!”
“师父,我真不会下棋的。”
她很无奈,陪师父下棋权当哄老人家开心,但他不知为何认定她应该擅长下棋,对这个一边倒的局面表示不信,觉得她是故意的。
席锋看她一会,继续下棋。
沈清鱼继续分心想事情。
她离开小房间前,燕济宁看她的那一眼,是有事要与她说的意思。真是何德何能被燕宗主看重,拉拢绥安派还不够,还要单独再拉拢一个她?
沈清鱼很清楚自己玩不过这些大人物,智谋、阅历、手段,都比不过,若按着燕济宁的安排去与他谈话,只有被当作棋子一个结果。
她得想办法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她能利用的东西……
黑子落下,沈清鱼又输了一局。
老魔头开始边下边教她技巧,她输得没那么快了。一天结束,数不清输了多少盘,她终于赢了一次。
席锋懂了,这就是个懒丫头。该有的能力她都有,但没有动力,拉一下动一下,懒得不行。现在拉住她的沈清达死了,她往后只怕要更懒了。
“天启仙府,还有尸体我都检查过了,他的魂魄原本还有救的,司马熏不该杀他。”
大概是想让她恨司马熏,给个新的人生目标吊着她吧。
在这一刻,沈清鱼忽然明白了她对司马熏的安心感是从何而来的。
她总是把自己走入末路,但她幸运,遇见的都是善良至极的人,都拉住她,教她好好活下去。所有人,甚至老魔头,都愿意哄她,让她以婴儿学步的方式慢慢走。
只有司马熏,以强硬的手段把事实摆到她面前,逼她面对,笑她“打不过就哭”,让她“站起来”,让她“坚持住”,让她“趁着天还在,自己去问一问”,让她“不要逃避”。
像是偏食的小孩,不爱吃蔬菜,但所接受的教育让她明白,蔬菜是让人健康成长的必须的营养。
司马熏逼着她学会了坚强。
“那一剑是我动的手。”
老魔头眉梢微动,估计没想到以她的偏执竟然舍得动手。他们毕竟多年没见了,老魔头不晓得有多少人教会她如何做个正常人。
司马熏把神府敞开给她,她看到了疯剑和老魔头的赌局。
沈清鱼心情糟了就喜欢使坏,这赌局她本来也不怎么在乎,但她现在有点想激怒老魔头玩玩。
“师父,您故意用药把我身形停在幼年,又断了我情爱之心,好降低司马熏的防备。您知道我会耍手段,您知道他会动心。司马熏的对手是我,他爱我,他永远舍不得对我动手。卜天宗算什么,谁能算得过我师父。”
“可是师父,您的医术出了问题。我的情爱之心没有断绝。”她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司马熏爱我,我也爱他。我在临月峰上与他日夜痴缠。”
老魔头的道行还是太高了,半点不费劲地锁住她,查探她的灵脉,“没问题,你永远无法爱上任何人。丫头,你爱睡谁就睡谁,动心就算了,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我抢时间是为了找人。师父又是为了什么?噢,师父看着寿元也将尽了,是不是也想找个人来夺舍?啊,不会是选中我了吧。”
“真是胆子大了,敢拿师父来消遣了。”
老魔头看她像在看一件完美的作品,“你现在的疯劲差不多了,回去接着学吧。二书房这一块,不疯是学不进去的。”
沈清鱼恹恹的,“我不去,我不想疯下去了。我要入世,我想当个正常人。”
老魔头起身离开,示意她跟上,这是在出凌天宗,要回妙手仙宗了。
她继续挣扎,“师父,司马熏打得过您,我说睡了他不是假的,他那傲慢脾气受得了被人这么玩弄么。从他牵着我走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走不了的。”
“闹脾气闹一会就行了,睡没睡我还看不出来吗?”
这还能看得出来?
怎么看的?大书房二书房都没教啊,还有三书房吗?
老魔头接着说,“而且谁说司马熏打得过本座,学几年剑把你脑子都学坏了,他敢来抢人就是个死。”
行吧,每次用上“本座”就是要命的意思了,沈清鱼没了脾气。
但她依旧不走,“师父,我在凌天宗还有些事,且让我处理干净。”
席锋抬眼看她,发现这个懒丫头眼里燃起了火光,他最后交待一句。
“一个月内解决。”
“足够了。”
进了天启仙府的各宗弟子被陆陆续续带出来,有五分之一是遗体。
沈家要把仙府迁移回爛城,每个人都很忙,但当天聊完事情发现小狸已经不在了,担心她想不通,还是特意花时间找了她谈心。
她只笑着表示自己能理解,可以接受,请他们放心,最后说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回妙手仙宗,可能要很久都无法回爛城。
小狸突然就想通了,沈夫人不相信,但她从孙夫人那得知了栗子皮的事情,且女儿当时确实是主动出现在小房间里的,陪了几天没发现不妥,终于狠下心离开。她没有参加群星会,但受的刺激比参赛人员更深,不想再听天由命,她想试着去做更多的事。
这一届群星会终于落幕。
都无所谓了。
沈清鱼一生所愿只有家人平安遂顺,爷爷如今求仁得仁,爹娘如今恩爱两不疑,而哥哥已经死了,魂都没有了,转世都不可能了。
故事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她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
杀幽玄宗主管用吗?
杀司命星君管用吗?
做什么都无法把哥哥再找回来了。
她呕出一口血。
司马熏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他踏遍世间把能找到的每一个人都找出来打一遍,始终找不到对手,最终只能接受这个现实,颓丧到窝在临月峰上终日喝酒吃鸡,等待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对手自己找上门。
那她呢?
司马熏还能靠“无法对这个人下杀手”突破心结,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把哥哥找回来,她永远地失去了这个人,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在漫长岁月里学会接受失去。只有她还在疼痛,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这份空茫:
往后余生,该怎么活?
她迷茫,那四个被种了蛊虫的卜天宗弟子非常不迷茫,终于卜出一个小吉的卦象,赶紧找上门来让她取出虫子。
沈清鱼还住在孙夫人买下的院子,看见他们,想起燕济宁好像有个在卜天宗的夫人。
“这是我妙手仙宗的秘法,不能让旁人知道,你们一个一个进来。先与你们说清楚,事后你们会忘记怎么取虫的,可知晓了?”
哪里来那么多蛊虫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她压根没种,说两句话骗一骗就够了。把人用魅眼惑住,查看他们的记忆,她成功找到燕济宁“在卜天宗的,还没追到手的夫人”。
这群三好剑修真让人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夫人是个男的,一个元婴期的长老。
人很好找,他在凌天峰,躲在宗主府里。
燕济宁为什么要提拔绥安派?
沈靖平和沈谦的实力虽拔群,可绥安派整体离大宗门还远得很。爛城还是修士和凡人混居,绥安派没有足够宽广的山水,沈靖平想练剑都不能使全力,地会抖,风向会乱,会影响凡人的生活,而今却在燕济宁的调和下得到了天启仙府。
沈清鱼心中的小算盘不见了,此刻浮现的是一张棋盘,她执黑子,在燕济宁已经布好白子的局面上落下一子。
哥哥已不可追,但沈家余下的人,她一定要护住。
秋风萧瑟,她望着灰蒙蒙的天,有一丝还未成形的疑惑在心头萦绕。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她想要的家人平安遂顺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哥哥走后,她像胶水一样把分散的八傻蛋粘在一起,粘出一个爛城九霸;她缠着爹娘撒娇,硬要貌合神离的两人变得恩爱;她缠着爷爷耍赖,严厉到严苛的沈靖平唯独对小孙女没有办法,沈家幸福和美,爛城无人不为之称赞。
如今为了绥安宗这个光明的未来,沈家更是前所未有的凝聚,她这个胶水却厌倦了。
往先刻意忽略的东西随着哥哥的死亡宣告,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了。
沈靖平追求的是绥安宗,儿孙入魔时可以斩立决,可以忍下孙儿的仇与他人达成交易,家庭在他心中比不过门主的责任和绥安宗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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