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假,我婆娘说她亲眼看见的,老陈头问她嫁不嫁,她说嫁。”
“俺老娘刚刚来送饭,也说瞧见王楼他们三兄弟给沈屠夫送钱去啦,他们可是老陈头的得意门生。”
“老陈头有福啊,这小娘子忒好看!”
一传十,十传百,等沈荧迈进正堂,整个武场也都知道她是谁了,大家对这门亲事同她一样抱有怀疑态度,不相信她真会嫁,也不相信他真会娶,他们本该是被镇民边缘化的两个人,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不一会,陈休推门而入,他似是匆忙赶来,还穿着教习时的黑色劲装,衣袖裤脚扎在铁护腕里,威风凛凛,身上的汗尚未褪去,正顺着线条明朗的脸颊缓缓流下。
他看着沈荧,似在等她说话。
沈荧见他这幅疲惫样子,只觉得他一定累极了,便先为他倒了杯茶递上:“陈教头。”
陈休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他一路从演武场跑过来,确实口渴的厉害,再看眼前的小姑娘,只觉得她心细又体贴。
“找我有事?”陈休放下茶盏道。
“你,刚刚给我爹送了很多钱。”
“嗯。”
陈休承认的干脆,反倒让沈荧不知所措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把话说开了好。
“陈教头,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但那些钱,你还是收回去的好……不然我家人,会继续为难你的。”沈荧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只敢盯着茶盏上的花纹,但她余光知道,陈休是一直在看她的。
“怎么为难我?”陈休似笑非笑。
他孑然一人,亲历生死,唯一重要的,也就是条命了,还从没有人敢为难他,这镇上不会有,这天下也不会有。
“他们,他们会继续跟你要钱……”沈荧满头大汗,结结巴巴。
陈休见她这副谨慎小心的模样,嘴角上扬:“要就要,为了你,给了。”
沈荧蓦然抬头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她没听错吧,老陈头这样的人,也会开玩笑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沈荧鼓起勇气问道。
陈休沉默了会,黑曜石般的眸子也微微泛动,似在紧张,他一介莽夫本就不擅长拐弯抹角,于是他大胆直视她清澈的眼瞳,声音沉稳:“因为我并不是帮你解围,我很喜欢你,阿荧。”
沈荧自认跟陈休见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有什么交集,熟不知在老陈头脑海中,已将她的影子暗自描摹了数遍。
他大她十岁,从小对她的认知不过是:沈屠夫家那个好看的女儿。
沈屠夫家的女儿可怜,打小没见过娘,还摊上个不靠谱的爹。
沈屠夫家的女儿懂事,即使摊上个不靠谱的爹,平时对她非打即骂,也乖巧顺从,就算沈屠夫教她杀猪宰羊她也学的认真,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沈屠夫家的女儿聪明,从小勤学好问,没事就往镇上教书先生家跑,又是习字又是念诗,平白熏陶出一股文雅气质。
陈休记得第一次遇见沈荧时自己才十七岁,因为切磋发了狠重伤对方被总教头狠狠骂了一顿,独自跑到密林中一拳一拳打在树干上,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上山拾柴的镇民都当他是疯子,远远避开,唯有个七岁小姑娘背着箩筐走到他身边问他:“疼不疼?”
破皮露骨,本来是巨疼的,但吃了她留下的两个野果后,忽然就不疼了。
二十岁那年年夜,家家户户团圆美满,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走了很久,最后躺倒在路边无声流泪,任凭冰冷刺骨的雪花飘落在身上。
雪越积越厚,偶尔也有来往的行人,见一个人生死不明的躺在地上,纷纷避开,不想给新年沾上晦气。
最后停在他身前的小姑娘拎着两坛酒,眉眼清秀,打量了他一会后将其中一坛放在他身边,声音温婉:“在这睡着的话会冻死的,喝点酒暖暖身子,回家去睡吧。”
那个夜晚多亏一坛酒,他没冻死,此后发奋习武,名声渐起,陈教头的称号赫赫有名,无论走到哪,都有人恭恭敬敬朝他抱拳,他不爱笑,因为他能看出那些人恭敬背后的提防和不屑,在大家眼里,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家寡人内心一定是阴郁黑暗的。
二十五岁那年镇上剿匪大获全胜,然而行刑时那匪首却破口咒骂起刽子手,其中不乏变鬼诛其全家之类的狠话,那刽子手恰巧是个迷信的,踟蹰间竟不敢动手,眼看着时辰将至,他索性跳上行刑台接过砍刀,手起刀落,劈下了他的人头。
鲜血四溅,人头落地,底下围观的百姓纷纷遮住了眼不敢看这骇人一幕,也不敢看他,仿佛他是个只会面无表情砍下人头的修罗,他本来也不屑人们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可在其中他忽然察觉到一束不一样的光芒。
台下一身素衣的妙龄少女正睁着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眼神中带着崇拜,钦佩,那是看英雄的眼神。
随后,她对他浅浅一笑,行了个礼。
她闺名叫阿荧,是沈屠夫家的女儿。
而这些,沈荧都不记得,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有什么可记得呢?
“老陈头……不是,陈教头,我,我还不想成亲。”沈荧慌的如同一只被关在笼里的兔子,简直手足无措。
“嗯,我知道,你想读书识字。”陈休倾诉完心声畅快不少,见她紧张又出言安抚:“不想成亲就不成亲,我又没逼你嫁给我,现在你爹收了钱,总不敢再随便给你找人家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
原来是这样。
老陈头是出钱给自己买了清净。
沈荧仍未从方才的表白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心跳的快极了:“那……我以后慢慢还你钱,好吗?”
陈休顿了顿,“好。”
谈话结束,陈休送她到门口,为她拉开门。
沈荧却忽然驻足,回头朝他一笑,又行了个礼:“陈教头,你跟传闻中很不一样,你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陈休生平第一次被夸好人,可是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第3章 闺友
走在回家路上,沈荧是一会纠结的垂下头,一会又扬起脸露出一抹浅笑。
纠结的是家人操心了这么久的终身大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定了下来,开心的是他们终于可以不再给自己介绍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家,老陈头刚刚说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禁又陷入沉思,说好要还钱的,可她上哪弄钱呢。
回想起老陈头刚刚对自己说的话,沈荧脸又开始阵阵发烫,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阿荧!”一红衣少女不知从哪冒到了她身后,猛然在她肩上一拍。
沈荧回头一瞧来人,语气多了几分嗔怒:“一惊一乍的……”
苑欣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有种恶作剧成功的自豪感,她背着手脚步轻快地绕着沈荧转了两圈,口中喋喋不休:“听说你跟跟老陈头定亲啦!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竟然连本姑娘都不知道!”
沈荧低头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拉住苑欣的手腕:“我正想找人说说话,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聊。”
“为什么要找安静地方啊,天这么热,咱们去吃冰粉啊!”苑欣打量着她愁容满面的脸,故作明了:“噢,你是不是怕被你爹看见跟我厮混,打断你的腿呀?”
沈荧没好气的一笑:“我有几条腿够他打的?”
苑欣抽出手,亲昵的挽住她的胳膊,笑容甜美,眼神狡黠:“不是还有老陈头吗,你们两个加起来有五条腿……”
沈荧对苑欣的说话方式已经习惯了,俩人之间的交情说是断腿之交也不为过。
七岁之前她以为自己是镇上最受孤立排挤的孩子,因为自家屠夫爹脾气暴躁跟诸多人都有交恶,又因为爷爷是刽子手,什么血煞之气,命硬克夫之类的难听话便通通都被扣到了她头上,导致她本就安静的性子更加内向。
可有天,镇上突然来了个比她更受排挤的同龄姑娘。
那姑娘叫苑欣,喜欢穿红色衣裳,活泼灵动,一双大眼睛来回转动,紧紧牵着身旁妇人的手,那妇人衣裳华美,浓妆艳抹,身段窈窕,手持一把羽毛扇挡在胸前轻轻摇晃,面带微笑的回应每个色眯眯看向她的男人。
街坊们通过攀谈得知妇人名叫苑容,本是京城一大官偷养的外室,后被正妻知道后大发雷霆,无奈只得给了笔钱,将母女二人打发的远远的。
本以为这母女俩是来做生意的,大家还多有同情,经常关照,结果转眼苑容却在当地开了一家青楼,取名苑香阁,跟着她的几个姑娘都成了当红头牌,不久后苑香阁生意火爆,当地男人不管有家的没家的,都被迷得神魂颠倒,每天都有妇人站在门口对着苑容母女破口大骂。
久而久之,苑欣便被孤立了,她是苑香阁罪大恶极老丨鸨的女儿,云霄镇多少原本美满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都有她的份,即使她还是个小女孩,也吸引了镇民足够多的仇恨值。
可苑欣天生乐观,有人骂她,她一定要骂回去,有人打她,她一定要还手,没人跟她交朋友,她就跟阁里几个红牌姑娘整天厮混,津津有味的听她们讲男女之事,甚至好奇的要躲在床下偷看偷听,对那事有了深刻了解后,骂起人来更是粗鄙精悍,以至于整个镇子无人是她的对手。
镇民对她的厌恶程度很快超过了沈荧,苑欣与沈荧不同,她不会坐以待毙,她是有仇必报,有次方员外家的千金朝她脸上吐口水,骂她是婊丨子生的野种,隔天她就叫了三名大汉埋伏在方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在她路过时故意迎面而走,猛地掀开衣裳露出身体,听说方悦当场脸色煞白晕倒,在家里躲了一个月没敢出门。
沈荧是有次去给苑香阁后厨送食材碰见的苑欣,聊了几句后发现对方竟然没嫌弃自己,而后来往愈发频繁,逐渐成了好友。
沈屠夫有次心满意足的从苑香阁出来,正好撞上沈荧跟苑欣蹲在门槛上一块啃西瓜,俩姑娘眉开眼笑聊得正欢,沈屠夫一言不发直接上前将女儿拖回了家揍了一顿,并丢下一句狠话:再跟苑欣那丫头来往,腿我给你打断!
这一来往,就是十年。
“天呀天呀!老陈头真的说喜欢你吗!”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后,苑欣瞪大了眼,虽然表情凶了点,但看起来蛮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就觊觎上她的好姐妹了呢?
沈荧点点头,眉头微蹙,似很为难。
苑欣也跟着皱眉:“照你说的,老陈头跟你压根没交集,怎么好端端突然就喜欢你了呢?”思索了会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看老陈头就是想跟你睡觉!他就是个色唔……”
话还没说完,苑欣已经沈荧着急的捂住了嘴,“你小声点,老陈头不是那样的人!”
苑欣悻悻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有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话虽没错,但沈荧就是莫名的相信陈休,她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从小到大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围观打量指点不知道多少次,像李公子那样想占便宜的更是数不胜数,幸亏有沈屠夫这么个凶悍的亲爹,从前每次受了欺负哭啼着回家告状,沈屠夫总会拎着杀猪刀拼命一样的找上门声称要剁了人家的命根子。
只有老陈头敢站在她面前,坦坦荡荡地说喜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身姿端正挺拔,看不出一丝妄图不轨的意图。
想到他认真的模样,她顿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苑欣作为她十余年的好友,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变化,顿时又开始惊叫:“你怎么还脸红了!阿荧你不会也喜欢老陈头吧!”
“……不讨厌。”
“那可是老陈头啊,都说他特别暴戾,对底下的学徒非打即骂,还有几年前剿匪那次,他砍人头眼都不眨,太可怕了!”苑欣掰着指头将老陈头的可怕之处一一细数,喋喋不休,听得沈荧都打起了哈欠。
“欣儿,那你觉得我可怕吗?”沈荧托着腮,盯着面前一碗没动的冰粉道:“从我懂事起,就被我爹逼着学宰杀家禽,也曾弄得到处都是血,身上永远有股难闻的血腥味,大家因此也都怕我,排挤我,你为什么不怕我?”
“我……”苑欣声音低了下来,眼睛一转笑眯眯道:“我觉得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好人……除了老陈头!”
“不对,因为我们是有同样命运的人,我们理解对方。”沈荧仍然一本正经,漫不经心地用木勺刮着冰粉上的一层干果碎:“行刑那次我就在你身边,你跟其他人一样吓得发抖不敢看,我倒觉得老陈头敢为民出头很伟大……”
“可是阿荧……你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归宿,老陈头只是个莽夫,他配不上你。”苑欣一脸惋惜。
沈荧抿嘴一笑,没有将二人之间的小约定讲给苑欣。
“这不是还没成亲吗,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是嫁人了,又剩我自己孤孤单单的。”苑欣故作委屈的撅起嘴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我连被我爹打断腿都不怕,你还不相信我吗?”沈荧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心情豁然好了起来,她十分庆幸自己还有这么个朋友,虽然说话经常不着边际,但对她却是一心一意好。
俩人说了一通话,苑欣想通之后也开始为好朋友今后的自由感到高兴,如果阿荧真喜欢老陈头的话,那自己是势必要帮她一把的,比如说对老陈头更多的了解……
“阿荧,关于老陈头,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提前告诉你。”
苑欣神情突然严肃,将正在吃冰粉的沈荧都唬住了,她讷讷放下勺子,“什么?”
苑欣挪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麒麟武场的教头们经常一起喝酒泡浴池放松,有几个是我们苑香阁的常客,玩的兴起总爱说些不着调的浑话,上次他们比大小,说老陈头啊,是他们之中体格最好的……老陈头都快三十了还没女人,若是身体没问题,那就是心理有问题,你这么瘦弱,根本禁不住他折腾……”
“唉,行了行了……”沈荧猝不及防听了这么一段话,勺子一丢,冰粉都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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