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长长叹了口气。“没日没夜的杀戮,整整四百人哪……能在修罗场活下的却只有四人。只有存活,才能成为戮岛杀手,被玄武使接管,进行杀手训练,执行上面交待的弑杀任务,享有无上的尊荣。”
排骨和鲤鱼握紧了拳头,凝重的双目,不知是在悲哀修罗场已逝的无数亡灵,还是在忐忑自己这无法改变的未来。
“可以逃吗?”排骨皱皱眉头,小心地问。
“逃?”阿曼冷笑一声,“这是最愚蠢的选择。岛上的防卫很严,每个出口皆有护卫。而且,就算是逃出去了,戮岛四面环海,没有武功,你能保证不被鲨鱼吃掉?没有食物,你能保证能活到登陆?就算是侥幸活着到了九州,恰逢战乱,人们都自身难保,你无依无靠一个人,谁会好心收留你?别忘了,我们都是被卖到戮岛的,都是,被九州抛弃的孩子!”
阿曼一番话,将排骨堵得哑口无言。是啊,他们都是被九州抛弃的孩子,被抛弃到戮岛——这个杀手云集的血腥之地。
“你,也要去修罗场吗?”鲤鱼沉默良久,问阿曼。
“当然,你以为我能一辈子做饭吗?”阿曼笑笑,“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如此。谁都不想死!可是,这就是戮岛的规矩,修罗场是最残酷的地方,不论男女老少,只要登上戮岛的成年之人,都要经过修罗场的洗礼!这是在戮岛,唯一的活路。”
这天,三个孩子再无一言。阿曼将这些话轻轻松松地讲出,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近两年的戮岛洗礼,已经让阿曼默认了戮岛的生存法则。修罗场的命运,已经让血腥与残酷,融入这个7岁女孩的血液。阿曼曾在夜晚偷偷跑到远山后的修罗场,却只看到尸横遍野,将死之人抽搐挣扎,未死之人拔刀相向。有熟悉的面孔,那是阿曼刚入膳房时认识的少年,为免于杀戮,坚持十余年,日夜在后山苦练武功,却依然,在只剩下五人的时候,被对手用石块砸碎了脑袋,血流遍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默认地,不再触及修罗场的话题。“修罗场”三字,成为了三个孩子谈话的禁忌,似乎只要不说出口,他们便可以永远逃脱——杀与被杀的宿命。
修罗场数百人的伙食,全部交由他们三个孩子负责。阿曼总是大汗淋漓,一大锅一大锅地翻炒着,用瘦弱的手臂架起锅,翻动锅铲,赶趟儿似的。排骨和鲤鱼总是尽职尽责地做好副厨的任务,砍柴、烧水、洗菜、削皮、切菜、煮粥……纷繁复杂的工序,不需要多做安排,三人便很有默契地分工,各司其职,直到几个壮士的少年将一锅锅食物搬走,他们才会长舒一口气,抹掉汗渍,走出膳房,躺在茅屋边,吹吹海风,聊天吹水,享受着一时的惬意。
最清闲的时候是修罗场杀戮的日子,人们自相残杀,所需的饭菜也一天天减少。排骨和鲤鱼真切地感受到,曾经溢满大锅的菜,逐渐变成了半锅,又从半锅变成了刚好铺满锅底的量。干的活儿虽少了,可他们三人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闲时躺在茅草上,相顾无言,似乎是想以沉默,完成对逝者的哀悼。
每每尸体火化的时候,看着漫天扬尘,总能被海风瞬间吹散,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仿佛,那些杀戮,从来就未曾存在过。
……
一天,他们喝着青菜粥,嚼着土豆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曼问:“你俩为什么叫鲤鱼和排骨?”
“因为鲤鱼可以跃龙门!”
“因为糖醋排骨好吃!”
阿曼是西域人,没有老人跟她讲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也没有吃过糖醋排骨。于是她满头雾水,疑惑地笑笑,“鲤鱼是什么?可以吃吗?排骨怎么可以糖醋呢?”
排骨和鲤鱼一直把阿曼当姐姐,很崇拜阿曼高超的厨艺。在此之前,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有人能用青菜、豆腐、土地、芋头、红薯、米粥等简单的原材料,做出如此好吃的菜肴!只要是阿曼下厨,就连青菜粥、土豆丝,吃起来也唇齿留香、满口回味。
于是,当阿曼向他们请教问题时,鲤鱼和排骨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回答。鲤鱼认真地描述了鲤鱼跃龙门的全过程,手舞足蹈地比划,一会儿变成一条鱼,屁股一扭一扭地游动;一会儿纵身一跃,不小心摔倒地上,却头一扬,骄傲地说:“看吧!我虽然是咸鱼,也可以跃石头了!等我以后长大了,变成一条鲤鱼,我一手一个,拖着你们跃龙门!”
阿曼和排骨看着鲤鱼出神入化的表演,笑得都岔气了。阿曼到底是女孩子,用手捂住嘴巴,呵呵地笑弯了腰。排骨则大大咧咧地笑,笑得前俯后仰,满脸通红。而鲤鱼盯着阿曼和排骨,疑惑道:“我刚刚,很好笑吗?”可看着两人笑得更猛烈了,于是也加入了大笑军团,三人,在茅草上笑得合不拢嘴。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戮岛膳房外,被其他干活的杂役少年听到,心下诧异——原来,在戮岛,也有这样快乐的人啊。
阿曼又问排骨:“你会做糖醋排骨吗?”
排骨却挠挠头,脑中掠过一丝幻影,却不真切。“我只记得,糖醋排骨很甜,很香,很好吃。每次我不听话,关禁闭的时候,都有人给我端上糖醋排骨。”他望着远方的大海,目光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糖醋排骨,我只知道,这一定是——家的味道。”
阿曼叹了口气。他们三人,不论是出身江南还是西域,曾经都有过家,可他们只是家的弃儿罢了。鲤鱼和阿曼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卖到戮岛的一幕幕画面,他们对家,已经了无牵挂。可排骨,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努力想要捕捉,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美好。可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清晰记住的,只是关禁闭时的那一碗美味的糖醋排骨。
“也许我是因为太贪吃了,才被卖到戮岛的吧。”他笑笑,突然很想再尝尝,家的味道。
“别担心,我们一定能从修罗场活着出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跑到江南,吃糖醋排骨!”阿曼拍拍排骨的肩膀,语气很是坚定。
“修罗场”这三个字,至少在此刻,不再象征血腥和杀戮。而是,三个孩子的承诺,一个有关于——家的承诺。
“好!”排骨看着阿曼,用力点点头。
“一言为定!”鲤鱼也凑过来,三人击掌为誓。
三人全然不觉,在后山,一个紫瞳女孩,正探出小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温馨,眼中满是漠然。
……
从此,干活之余的闲暇时间,排骨、鲤鱼和阿曼不再聊天,而是自觉地开始了格斗训练。三人中,排骨虽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却有着惊人的耐力,身子骨却最是经摔,每每被摔倒,总是顽强地爬起来,继续防守式地“战斗”。鲤鱼自知体力和耐力不如排骨,却总爱出些阴招,经常虚晃一拳分散排骨注意力,然后趁其不备,直击要害,打得排骨措手不及。阿曼身为女子,优势在于速度和迅捷,总能灵巧地躲过排骨和鲤鱼的双双进攻,然后用弹弓将两人乖乖“制服”。
“排骨,论正面防卫,谁都拼不过你。但阴招,我鲤鱼才是老大!”
“排骨,你太实诚了,从来不知道主动进攻,要在修罗场可是要吃大亏的!”
“排骨,下手要狠。”
……
每当这时,排骨总是儒雅一笑,说:“知道了知道了,这可不是修罗场。我们……是好朋友!”
格斗
论与九州的感情,排骨是最为淡漠的。除了关禁闭和糖醋排骨,排骨居然能把自己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为此,阿曼和鲤鱼表示绝对不能理解。虽然他们都是被卖来的,但,身在戮岛,若忘了自己的根,相当于忘记了前行的方向,也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排骨和鲤鱼都是西域的孩子,从莽莽大漠到苍茫大海,他们的身体彻底远离了故土,嘴里说着无所谓,夜深人静之时,却也时常想起西域的亲人们,然后偷偷地,转过身去,泪流满面。
排骨的淡漠,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脑袋上的那枚金针,封锁住了他的全部记忆。
戮岛的夜,唤起了所有少年杂役波澜的心绪,可到白天,一切又进入正轨。膳房三人组便在一次次“格斗”训练中,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十八年。
日复一日,三人的“格斗”风格也渐趋固定下来。排骨练功最是勤奋,也最是稳扎稳打,从不出险招阴招,以防卫为主。但若鲤鱼阿曼主动进攻,排骨也毫不留情,但总是适可而止,自保即可。相比于排骨的实诚,鲤鱼将“阴险狡诈”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兵不厌诈”作为座右铭,脑子里总有无穷无尽的鬼点子,让对手措手不及。而阿曼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灵敏,轻盈一闪,总能化解所有的招式,再以小石子和弹弓作为借力,与排骨鲤鱼“对战”时丝毫没有女孩子的胆怯,实力不容小觑。
三人各有所长,总归能在充分了解自身特点的前提下,发挥最大优势。
“要是能一起进修罗场,我们就是无敌三人组!”在一次格斗训练后,鲤鱼兴致勃勃地说。
阿曼突然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摆出玩笑似地口吻:“你俩急什么呢!我可是要先进修罗场的人。别忘了,我比你们都大!”
……
十八岁,不论是江南还是西域,只要身在九州,必定是个值得庆贺的年纪。
阿曼的十八岁,是在修罗场度过的。
那天夜里干完活,排骨和鲤鱼偷偷藏到修罗场后山的大石块里,努力张望,想要瞥见阿曼的身影。可修罗场过于空旷,后山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清。两人张望了好几个时辰,悻悻而归。
整整七天七夜,修罗场的血腥之气蔓延着,数百人的生命,悄然终结,四名杀手最终诞生!
排骨和鲤鱼绞尽脑汁地四处打听,想知道阿曼的生死存亡。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打听到,新晋的杀手——没有女子!
也就是说,阿曼死在了修罗场。
尘灰漫天,焰焰火光中,排骨和鲤鱼趴在修罗场后山,心下戚戚,守了一夜,默契般地,皆是无眠。
因为是杂役,所以无法进入修罗场,连替好朋友收尸也不可以。可,那是阿曼啊,是戮岛最棒的厨师,是他们在戮岛的亲人阿曼啊!
男儿无言便是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夜,排骨和鲤鱼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排骨,我们一定要成为杀手!”
“一定!”
一夜无言的沉寂被日出打破。这是黎明时分,两人的第一次对白。
……
整整四年,排骨和鲤鱼练功愈加勤奋。常常是天还没亮,就揉揉惺忪的睡眼,挥舞着未开刃的菜刀和锅铲,模拟着打打杀杀的场景。两人充分发挥着自己的优势,如今的排骨,已经变得百刃不侵;而如今的鲤鱼,也将兵法中的三十六计演化为修罗场三百六十招,足以让对手防不胜防。
排骨和鲤鱼的十八岁,如意料中,被朱雀使召见,随后被带去修罗场。
十天十夜,连修罗场守卫都慨叹,这是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杀手选拔。
修罗场内,如排骨鲤鱼这般,从小生活在戮岛充杂役的人数并不多。近年九州战乱,流离之人无处安生,炮火纷飞中,无数百姓走投无路,便纷纷赶至戮岛,渴望在修罗场内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因此,修罗场内,有阳刚的青年,有而立之年的壮汉,也有白发苍苍的羸弱老汉……他们刚至戮岛,便被丢入修罗场,等待着,四百人满,看台上一声令下,便正式开启——生死杀戮的角逐。
排骨和鲤鱼环顾四周,原来,自己的对手,不仅仅是同龄的杂役少年,还有那么多漂泊之人,他们都没了家,也都是,九州的弃儿。九州该有多乱,才会让他们走投无路,竟将修罗场视作生存的期望?
刚开始,互相杀戮的都是壮年人,那些老者和刚刚成年的少年,只是远远看着,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剑或匕首,不忍心让双手沾染血腥之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血液的味道弥漫开来,吸引来阵阵蚊虫,嗡嗡狂舞,吸吮着尸体,任其渐渐糜烂。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不知是谁起头,一瞬间,修罗场所有的老少男女,将年龄性别置于不顾。男人横刀刺向女人,女人毒杀白发老者,少年的拳头狠狠砸向老人的心脏,老人颤抖着手将匕首捅向挣扎着爬起的奄奄一息之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修罗场成了人间地狱。杀者罪该万死,被杀者的魂魄永不安宁。
看台上,玄武使淡定地看着这一切,毫无表情。他身旁及笄之年的少女,也安静地看着修罗场的血腥厮杀。一双紫瞳,透出看破一切的淡然。
“估摸着还有几个时辰。蝶影,活下来的那几个,你处理一下。等收拾干净了,过几日带去见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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