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蝶影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口气。
蝶影将手抽出,他一阵落寞。
接下来,便是逃离。
“从东墙跃走,跟紧!”蝶影思忖片刻,说。
他点头。
两人一路小跑,小心地提防着巡守的侍卫,在草木的层层掩映下,逃至东墙。
蝶影道:“你先上去!”
蝶影弯腰,他借力,有些笨拙地爬上去,一跃而下。
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逃出来了!他没有牺牲,更没有被放弃!
蝶影扶着墙壁,轻轻一跃而上。
不料,回眸处,乱箭齐发,直刺紫瞳。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蝶影如一片紫叶,迎着夜风,无力地掉落。
“别怕,有我。”灵旭轻轻地说。
蝶影什么都看不见,只觉身子一沉,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此时,她不再是戮岛护法,不再是玄武护法,只是躺在他怀里的女子,一个任他紧紧抱住的姑娘。
他们被发现了!
乱箭,刺伤了她的双眼,毁了她的紫瞳,也相当于——毁了她的魅瞳术!
蝶影生了求死之志。
“别管我!”
“不。”
“放开!”
“不!”
……
蝶影扭动身躯,胡乱挣扎着,想从灵旭怀中解脱。她没了紫瞳,苦心练就的魅瞳术毁于一旦,她无脸去见师父,无脸回到戮岛,更无脸面对残缺的自己!
她是杀手,失去了杀人的能力,失去了自卫的能力,甚至,也失去了见证光明的资格。世界与她,从此只是漆黑一片。
蝶影从未有过如此恐惧。
在地牢内,她顺着台阶,拾级而下,不惧黑暗,因为她知道——灵旭就在下面,他好好地活着。她只要坚定地走下去,就可以抓住希望。
而现在,她是瞎子,是弱者。她选择了对灵旭不离不弃,但这个男子,对她呢?是否也会如此?
一直以来,她是玄武护法,他是杀手。她在上,他在下。她命令,他遵从。她冷言冷语,他毫不介意。她如万年寒冰,他如和煦暖阳。
她一直当他为下属,只是在栽培他,磨砺他,让他的心变得更加强大,让他经过一项项残酷至极的任务,直至足够强大,强大到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全身而退,拥有自保能力。
可是,他于她,只是杀手吗?只是下属吗?只是在完成任务吗?
理智告诉她,是的。
内心告诉她,不是。
听闻他毒杀大公子后身份暴露,被捉入谢府地牢的消息时,她心忧如焚,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宁可冒险救人,也不愿独自回岛。
地牢内,她不愿让他摔倒,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小手,那么有力,那么温暖,让她有了依靠。
她的心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却压抑着自己所有的紧张和兴奋,告诉自己,这些只是错觉。
现在,她躺在他怀里,手无缚鸡之力,任由他保护着。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能够定格,直至永远。
她救了他,却不信他,不信他会救她。
她挣扎着想要脱离,却被他蛮横而霸道地抱起,疾驰着逃离。
她成了他的累赘。
她泪如雨下。
她好害怕,他会放下她。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泪,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微微一颤。
她听着他砰砰加速的心跳,哭得更凶了。
她在戮岛长大,师父一直教她——她是玄武使的徒弟,不能哭!
可是,此刻,她只想放任自己哭下去。
在这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哭下去。
抱抱
蝶影贪恋着灵旭的怀抱,这是——温暖的抱抱。
她明白,劫牢之举已经被谢府发现,现在,他们正在被追杀,在逃命。
意识愈加迷离,乱箭射瞎了她的两只紫瞳,也熄灭了她十五年来唯一的信仰。
她不愿再回戮岛,不愿手无缚鸡之力地回去。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戮王,对不起玄武护法之职,对不起生她养她的戮岛!
那就求死,待蛊毒发作,亡命天涯!
如果没有他,她宁可选择死亡。
一瞬间,她意识到,灵旭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的眷恋。因为灵旭,她不忍离去。
她泪如泉涌,呢喃着:“我好怕……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
抱住她的双臂猛然颤动。
灵旭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喜欢……你……”
怀中娇人的细语,那样清晰,那样坚定。可是,她是护法,她对他,从来只有冷语相对,怎么可能?
“灵旭……我……喜欢……你……”
灵旭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狂热的兴奋感。
“蝶影……你是在对我说吗?”
怀中的女子轻轻点头。
“我……喜欢你。”
沉默半晌。
“灵旭……”蝶影有些犹疑,道:“你……你……对我……”
灵旭满面笑意。
“蝶影,我喜欢你。”
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瞬间,蝶影绽放出幸福的微笑。
灵旭看着她的笑,愣住了。
“蝶影,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
“我们……在哪里?”蝶影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带你……去医圣谷。”
蝶影没了力气,昏睡过去。
一路上,灵旭躲过追查的黑衣侍卫,随意牵了店家一匹马,载着蝶影,向着医圣谷,疾驰而去。
根据资料,灵旭很快判断出医圣谷的方位。
江南医圣谷,因医圣而闻名于世。据典籍记载,医圣谷自上古便存在,里面住着医圣,通晓《神农百草经》,且代代相传,将治病救人之术发扬光大。医圣乐善好施,常常救治村中百姓,诊金随意给,心意到了便可。但医圣常年生活在谷中,难得出谷。若有达官贵人请求医圣出谷医治,只怕比登天还难,除非医治之人尊贵至极或愿意斥巨资请医,否则,照医圣的脾气,是万万不可随意出谷的。
灵旭深晓此理,医圣对心诚之人,才会竭力医治。如今,蝶影双眼失明,气若游丝,只怕乱箭射中了要害,及时医治才有希望。
蝶影,我宁可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愿,你一个人,离我而去。
灵旭心中满是焦急,却无奈医圣谷路途之遥远,纵使策马驱驰,也需要一定时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灵旭遂收起焦躁之心,默默赶路。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大概,赶了一天的路。
风呼啸而过,吹起蝶影的紫衣,发丝飘扬,看在他眼里,只觉——很美,很美。
他很累,却逼自己强打精神。他若睡了,蝶影怎么办?蝶影害怕,他更害怕,蝶影若离他而去,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远处,医圣谷,若隐若现。
终于,快到了啊。
马儿累了,瘫倒在地。灵旭用手轻抚着马儿的鬃毛,道:“对不起。”然后,任马儿嘶叫长鸣,灵旭只是抱着蝶影,朝着前方,医圣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医圣谷边有一座小村庄,民风淳朴,仿佛与世隔绝。在这里,没有江南州惯看的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村民彼此信任,和睦共处,居有所安,一派其乐融融的美好景象。
灵旭看着这一切,心底涌起一丝甜意。
如果可以,蝶影,你是否愿意放下戮岛的一切,和我一起,在这个小村庄,聊度余生?
蝶影沉睡着,没有听到他的耳语。她如同一个睡美人,饱经世事沧桑,见惯生离死别,然后选择,忘记,安眠。
“蝶影,我们已经到医圣谷了,你再坚持一下,医圣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蝶影,你一定一定,要坚持住!”
“蝶影,你要是不争气,先走了……我……我会恨你。”
“所以,为了让我一直喜欢你,请你……别走。”
灵旭抱着蝶影,跪在医圣谷前,就这样轻轻地,和沉睡的蝶影耳语。
“蝶影,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根据典籍记载,患者求医,需要在谷前跪着,直至门仆邀请入谷,方可得医圣待见。
至于,跪的时间有多长,全凭医圣心情。
唯有此法,方可得医。
灵旭深谙此举。古今凡大有所成之人,骨子里都是有种傲气的。蝶影年纪轻轻成为护法,她的傲气,在灵枫眼中是冷酷,是残忍,是冷冰冰,是不近人情。可灵旭明白,这些伪装,只是蝶影的傲气。一旦傲气褪去,一旦她失去了戮岛生存的资本,她只是个及笄之年的姑娘而已,她也需要有人疼,需要爱。
只是,戮岛的磨砺,修罗场的背叛,让她不愿相信别人。她亲手将自己锁进布满枷锁的囚笼,让那颗心,久久尘封,掐灭了燃起的火焰。
直到乱箭穿眸,直到无法自立,直到一切的骄傲,都毁于一旦。
她才愿意卸下所有伪装,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色娇羞地,躺在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他温暖的怀抱,享受着被照顾和被爱的温馨。
灵旭突然很感激将蝶影射伤的乱箭。
如果蝶影没有受伤,他和她,是否永远只是护法和杀手,形同陌路?
……
六月天,孩子脸。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下一秒,便阴云密布。
气温骤降,阴风怒号。
下雨的前兆。
雨,纷纷落下。
刚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毛毛细雨。到后来,风儿越吹越猛,雨滴越来越大,打在地上,打在树梢上,打在他的脸颊上,有些疼。这,便是江南的滂沱大雨吧。
灵旭一动不动地跪着,腿脚麻得已经全无直觉,只是俯身护着蝶影,不愿让豆大的雨滴伤害她一分一毫。
“医圣,医者父母心,你快派人出来啊!”
“她……她要不行了啊!”
灵旭歇斯底里地唤着。他的声音,被轰隆隆的雷声吞没,被滴答的雨珠吞噬。他不甘心!若等不到医圣,他便一直跪着!
至少,在这天昏地暗、滂沱大雨中,他可以守护蝶影,让她,不再孤单。
如果老天注定要夺命,就让他们一起下黄泉!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如果定要堕狱成魔,那他愿意和她一起忍受炼狱之苦!
朦胧间,一个身影飘过,愈来愈近。
灵旭以为是幻觉,想努力看清那个飘近的身影,却实在没了力气,眼前一黑,挣扎着说:“救……她……”然后,失去了直觉。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不对,是一场接一场,连续不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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