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三邪子的侄子开车被扣了车了,会来找我帮忙;
赵老汉的孙女想到城里,找个工作,也来找我出出力;
甚至于二姥爷说村里要修路,需要整点资金,也要我给想想办法。
可怜我一个小小的公务员,一点人脉和资源都没有,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到那时我才忽然想起,家族里辈分最高的太爷爷,在某一次我回家参加表弟婚礼时,告诉我说:想要自己发展的好,一定得远离家乡,不然永远会被拖累。
彼时的我,笑了笑,不予回应。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
只可惜这位太爷爷再也请教不到了。他给别人看了一辈子的风水墓穴,还断言自己会在八十岁的时候去世。
结果吃完了人生第八十年的春节饺子,老头儿还是活蹦乱跳的。
意外的是,立春当天,太爷爷就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了烟囱上。
我至今依然想不通,那么高的烟囱,八十岁的老头,究竟是如何把自己吊上去的?思来想去,他果然是位高人。我参不透。
等我到了城里,才忽然发现,城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大学生。
商场里挤着的是大学生,影院里最多的是大学生,饭馆里最多的是大学生,至于网络上,那更是大学生们的天堂。把我硬生生地挤到他们中间去,我竟忽然不自在起来。
原来,我的所有付出的努力,到头来只不过是成为了城里一个稀松平常的身份。反倒是我的农村山里人的身份,得到了更多的「关注」。
有时候想想,会莫名的悲哀。
孟怡纯就对我的农村人的身份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心的想知道,还是只是为了找一个话题而已。
“农村的晚上,真的可以看到星星?”
她嘴里含着一根紫色的吸管,一边滋溜着叫做「烧仙草」的神奇的饮料,一边瞪着两只大眼睛问我。
我从来只喝白开水,饮料一概不碰。大约是从小白开水喝习惯了,水里忽然有了糖分,或是其他味道,嘴巴就会不习惯。
我笑了一笑,点了点头,说道:“农村的空气要好一些,夜深了看见星星很容易的,还有银河。”
“照你这么说,农村不也挺好么?空气又好,又没有那么吵闹。”
孟怡纯是个很奇怪的女孩,烧仙草喝的很是起劲,可是真正点上了的饭菜却几乎不怎么动筷子。明明她自己说,最爱吃这几样菜的。
“农村太穷了,挣不到钱啊!”我苦笑道。
孟怡纯大概是对穷没有概念,问我:“农村很穷么?那里有卖烧仙草的嘛?”
我可以向她打一万个保票,我的那些乡亲们,压根儿不会知道烧仙草是个什么样神奇的东东。
但是我不能这样说,我只好告诉她:“我们那里,只有一个小卖铺,没有城里这么多卖饮料的地方。”
孟怡纯忽然嘟了嘟嘴巴,说道:“那我以后,要是万一在农村想要喝烧仙草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竟让我有点兴奋。万一去了农村?难道孟怡纯对我有些意思不成?
坦白来说,孟怡纯是个挺好的女孩,长相很讨喜,也很好看,性格也是没有什么城府的,心直口快。
就是养尊处优惯了,家里父母都是企业家,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
我所经历的那些童年,她可能想都想不到。可即便如此,她却说了万一,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孟怡纯那张不谙世事的脸,问她:“你去过农村没有?”
孟怡纯说道:“当然去过啦。我爸爸带我去过南方的农村啊,好像叫华西村,还是什么西华村的。可漂亮了,家家都住着别墅。你们那也是这样吗?这样是穷吗?”
我不禁语塞。华西村,那是号称中国第一村的地方,村民人均年收入据说高达好几十万。
这样的收入,别说我的乡亲们了,就是我,也要十几年才攒的起。
拿我们那山旮旯跟人华西村相比,那真是寒鸦之于凤凰、萤光之于日月了。
我摇摇头,告诉她:“农村不是那样子的。农村很破,很旧,很脏,很落后。那是记载了我们的贫穷的地方。”
孟怡纯忽然张大了小嘴巴,好像要说些什么,终于是眉头一皱闭上嘴巴了。
过了一会,好像还是憋不住,问我:“你怎么这么黑的?农村人都这样子吗?”
我笑了笑,说道:“也有白一点的。我这是从小太阳底下晒的。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衣服穿,都是光屁股在外面跑的。时间长了,就晒成这样了。”
孟怡纯忽然咯咯咯笑起来,声音竟也有三分相似柳梦,她说道:“原来你这么不害臊的!”
我陪着她笑了一会,却感觉口干舌燥,默默端起了茶杯,喝下了大半杯凉白开。
凉白开里饭馆给放了一片柠檬,味道酸酸甜甜,太奇怪了。
我忽而想起,当初去找柳梦,在西山山顶的泉眼里喝的水,那是真好喝。只可惜,里头有蛇,不然我非得喝个够才行。
“总体来说,你还挺好的。看着也老实本分,不像我那些朋友,天天夸夸其谈,不是这里蹦迪,就是那里泡吧的。”
吃罢饭,孟怡纯说要去逛街,走在马路牙子上的时候她忽然跟我说。
我低下头,笑了一笑,说道:“我不喝酒,也不会跳舞。平时很无趣的。”
“那你周末空闲的时候,都干嘛呀?”孟怡纯一蹦一跳,仿佛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假期长了,就回老家。假期短了,或者周末,就去钓鱼。”我回答道。
“哦,怪不得王叔认识你呢!原来你们是钓鱼认识的啊!”孟怡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问她:“你叫他王叔?”
孟怡纯歪着脑袋,笑了一下,说道:“我从小就这么叫啊。他跟我爸爸以前是同桌,你不知道吧。王叔可疼我了呢!”说完,就咯咯咯笑起来。洁白的小牙齿在嘴里活泼的放肆,甚是好玩。
我说道:“怪不得呢,我还纳闷,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呢。”
孟怡纯笑道:“要不是王叔给我说你还不错,我都不会理你的哦。你说自己没房子,我就会走了的。我妈妈给我说,相亲如果没有房子没有车的话,就不要继续下去了的。”
我一脸窘迫,问她:“那你怎么没走呢?”
孟怡纯说道:“王叔说你跟别人不一样啊。我想看看,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抬起头,问她:“现在呢,发现什么不一样了么?”
孟怡纯忽然脸一红,说道:“你还是第一个,对我们家的财产一句话都不过问的人。”
我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想要夸我,还是想要证明我的愚蠢。
孟怡纯是企业家的女儿,身价不菲,照她的说法,追她的人可以排上一整条长安街了。
在这么多人里,难道都是觊觎他们家的财产的?
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柳梦都可以去傍大款,我当然也可以。假如我和孟怡纯能够走到一起,那我不也就成了阔少了?
人们都说有了钱,人就会变坏。殊不知,没钱的时候,人才是最坏的时候。为了挣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我用一个微笑回复孟怡纯。孟怡纯咯咯咯笑了起来,低着头说道:“其实你是不错的。只不过,我妈妈肯定不会同意。”
我不禁哑然,问道:“你自己的事情,都要你妈妈做主么?”
孟怡纯笑了,说道:“那当然啦。世上只有妈妈好啊!”
我无言以对,勉强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孟怡纯看不出来我的笑容里,藏着卑微和无奈,她只是单纯地还给了我一个银铃般的笑声。
司机过来把孟怡纯接走了。我这才知道,那是一种我从来不曾体会过的,也是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生活。我最好还是避免当一只嘴馋的癞蛤蟆。
相亲失败,倒也没怎么影响到我的情绪,本来也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更何况,法院里上班,见识的案子多了,似乎都有些百毒不侵了。
周一上班,我还在那里审阅着厚厚的卷宗,隔壁的锐哥忽然跑过来,一脸神秘地问我:我这有一个好玩的案子,有没有兴趣听?
锐哥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父亲以前是下过乡的知青,回城后做了财税局的领导。
锐哥也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学了法律,考入了公务员。他总跟我说,考公务员没有挑战性,太简单了。
他要去考国外的律师证。那样才是证明他自己能力的证据。结果,说了五年了,从来没有实施过。
单位里像锐哥这样的人,占据了绝大多数。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工作可能只不过是一种消遣。
家里也不缺钱,房子父母都给买好了,车子也买好了,一切都顺风顺水、按部就班的走着,即便是走下坡路,那也是喜马拉雅山上的下坡。比我这平原上的弯路,高了三万英尺都不止。
我从繁重的案卷里抬起头来,问他:你这么清闲的?
锐哥一脸的不肖,说道:你这么忙有啥用,又不给你多发一毛钱!过来噻,领导又不在,这个案子很好玩的。
这倒勾起了我的兴趣,也说中了我的痛点。在这里上班,最大的好处是,有了令普通人羡慕的身份。
但最大的坏处却是,一切都是固定的,有程序的,受制于人的,自己的努力几乎影响不到未来的结局。
不管我拿了多少的奖项,发到我手上的工资永远都是这么少。
到底什么案件?我走到隔壁他的办公室问道。
锐哥把手里一个卷宗拍了拍,递给我,说道:有一个大老板,包养了一个小三。
我一脸鄙夷的看着他,问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锐哥一笑,说道:你听我说完呀。这个大老板,不想让老婆知道,就把小三放到了我们这里,专门给租了一间房子。
你猜怎么着?这大老板半年多没过来,钱也没给到位,小三自己没有钱,又不敢打电话要,你猜她干了什么?
我摇摇头,问道:别卖关子了,一会领导该回来了。
锐哥哈哈一笑,说道:放心吧,领导去市里开会了。对于这样的消息,我向来都很佩服锐哥他们。
他们似乎能够轻易知道领导们的行踪。可怜我,整天都是一头雾水。
锐哥继续说道:这小三也是厉害。反正现成的房子住着,她就在网上发布消息,提供那个服务。
结果刚勾搭上,正做着那事儿呢,大老板忽然回来了,正巧是撞了个正着啊。
乖乖,赶过来好一顿暴捶。邻居听到哭声,报了警的,这才发现那女的已经被揍得红一块紫一块了。
现在那女的,说要起诉老板要赔偿,你说这小三,好不好玩?
我不搭话,问道:就这,也叫好玩?
锐哥说道:你也太无趣了吧。背叛了妻子的人,反过来又被小三被背叛了,难道不好玩么?
我微微一笑,问道:那老板呢,估计早跑了吧。
锐哥说道:那还不跑!房子也给收回了,小三现在没地方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来打官司的?我估计就是赖着那个老板,要钱的了。
我有些不自在,仿佛在锐哥口中,打人的老板有了正义的道德感一般。
我不理他,把案卷拿过来悄悄,首页是脸上、肩膀上、腿上的伤痕照片,果然是该红的红、该肿的肿了。
照这种情况,按照人身伤害赔偿的规定,估摸着能判个上万块就不错了。
翻到后面是民事起诉状,赫然写着,原告:柳梦,女,1985年……
我竟眼前一黑。
第15章 你还认识我么
等到锐哥把我从无所适从的状态里叫醒,我才忽然发现,我自己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锐哥着急地问我。
我知道这绝对是锐哥最真实的意思,锐哥很喜欢关心别人,尤其喜欢劝别人去医院。
大概是因为他老婆就是在医院工作,据说今年新提了干部。锐哥说,他老子打了一个电话的事儿。
城里就会有这种普遍的强强联合。公务员一定也会找一个公务员,或是医生、教师之类的结婚,有钱人和有钱人合作,只会更加有钱。在农村,大概就是穷人和穷人结合,往往只会更穷。
但是我对于锐哥的建议始终抱着逆反的心理。我讨厌医院,更加讨厌去医院。
打小生了病,在村口的小诊所里,屁股蛋子上被扎了各种各样的针,一听说要去医院,我的屁股就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疼——实在是迈不动腿。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呆坐在椅子上,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一片雪白。柳梦,真的是柳梦,我竟然真的又再次见到柳梦了。
上次在憨蛋儿那里,他告诉我这是大老板过来出差,带着小三过来的。
我想在那时候了解柳梦的行踪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我本以为,我可以把她忘掉,既然她都已经勇敢地向前迈出了这么大的步子,我却又何必在这里苦苦撑着?
我去见孟怡纯,虽然没有成功,不是也有了一定的收获么?
至少知道了,癞蛤蟆千万不要妄想着吃天鹅肉。否则,被带到天上去,摔了下来,就会粉身碎骨。
柳梦,我要如何去面对柳梦?
柳梦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我?
她如果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会不会羞愧难当,根本不想看到我?
会不会扭头就走了,从此消散在风里?
只不过,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那个只会对着我夸夸其谈的面色绯红的女孩儿了。
锐哥还是再次走过来,看了我一眼,问道:“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
我摇摇头,说了一句:“放心吧,喝点水,已经好了。可能有点低血糖了。”
锐哥将信将疑地离开了。这个案子到了锐哥手里,他会怎样判决呢?
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民事赔偿案件,锐哥自己做了独任庭,约摸开了一次庭就可以判决了。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管案件的疑难程度如何,复杂程度如何,能够一次开完的, 那就必须一次开完庭,然后迅速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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