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买衣服,不需要买饭菜,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从来不曾晚到过,我有绝大多数人享受不到的福利。虽然这些福利,没有一样可以直接让我率性而为。
也就是说,我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干部的头衔,我需要现钱。
午饭时分,平日里身边就围了一堆人的高舒雅,此刻更是被围成了一个铁通。
我知道,提干需要走一个所谓的形式,单位里的人要去公开投票,根据票数的多少来决定推荐的人选。一旦人选确定了,报上去给人事,一切就落下尘埃了。
不过最终拿决定的,还是我们院长,潜规则大家心里都清楚。无记名的投票,根本是一场可笑的遮掩。
我仔细掂量着我和高舒雅之间的差距。我获得了更多的荣誉,发表了更多的论文,处理了更多的案子,论业务能力绝对是远胜于她。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我都应该不会输给她。再者说了,不是有两个名额的么,即便高舒雅真的赢了我,不是还有一个的么?
如此算计一番,我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底气的。也许,等到我再次见到柳梦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她我也是一位国家干部了,终有一天,我也会做到某一个位高权重的位置上,发一些指点江山的感慨,可能是庭长,可能是院长。到那时,我会不会就有了足够的资本去扳倒花姐?
想到花姐,我竟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丁所长前两天告诉我,花姐的酒店出了事情,一个顾客估计是想要赖账,结果竟被活活打成了残废,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丁所长去侦查时候,花姐却说是顾客想要强奸她的姑娘,她们不得已正当防卫。
案子就此了结了,丁所长说,上头发话了,意思一下就结案。
估计是想要给我提个醒,所以丁所长才会特意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与我其实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也让我更加深信,现在的我,根本拧不过花姐的一根手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必须得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投票在一个礼拜五的下午如期举行了。投票之前,我才知道,原来所谓两个名额,其实一个是将现有的副科级干部提到正科级,另一个才是把我这种无官职的人员,给提到副科级。
正科自然是跟我无关的,我思来想去,投了锐哥一票。偷偷瞟了一眼锐哥,他竟然自己投的都不是自己!
这还真是个怪人!
投票结束以后,我们就离开了会议室,只有几位行政人员和领导们在场,清理所有的票数。
在这期间,我们回到办公室,我心里琢磨着锐哥的举动,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说服自己,索性跑去了锐哥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锐哥一个人,在那里拨弄着手机。我问道:“你不想做正科?”
锐哥一抬头,脸上是一种意想不到的神情,问我:“你看到我的投票了?”
我点点头,说道:“哪有自己不给自己投票的?你不想提上正科?”
锐哥却忽然一笑,说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要是都选了我自己,那我万一要是全票当选,别人不得怀疑我暗箱操作吗?”
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全票当选?锐哥难道早就知道自己会当选?
锐哥看着我的一脸茫然,笑了一下,说道:“我老头子早就跟院长打过招呼了,这个你不要跟别人说。反正这种事情,大家都清楚,投不投票的,没有任何异议。当年我上副科,也是这样的。我又不用操心,老头子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与他们竟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的玩家。
是我自己太幼稚了,太单纯了,太不懂世故了,太理所当然了。
原来,真正的套路从来不是摆在台面上的,而是深藏在背后的暗流涌动!
我忽而感觉到了一丝的苦涩。对于我而言,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打一个电话就行了,这是一句带有着巨大杀伤力的武器,直戳到我的心里。可怜我的老父亲,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呆呆走回办公室,我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出路了,那便是没有出路。
在这个城里人相互交错、互相抬高的盛景之下,我只不过是一颗稚嫩的小草,好不容易从稀薄的土壤里挣扎探出头来,却根本无法触及他们哪怕是已经厌恶了的阳光。
小草,只能去找小草,只是可惜我的那株小草,究竟凋零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柳梦,你究竟去了哪里?
投票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我们再次集结在会议室里,领导煞有其事的宣布了锐哥被选为提升到正科的人选,而被提升到副科的人选,是高舒雅。
我似乎有点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高舒雅,竟然不是我。我明明比她强很多啊!
回到办公室里,我有些木然。幸亏柳梦走了,否则的话,如果知道了我连副科都没有选上,还一味地跟她吹牛皮,不得笑话死我么?又或者也会为我感到一丝心酸?整个世界忽然好安静。
“你好可惜,偏偏遇上了高舒雅。”李姐低声地向我说道。
我一笑,问道:“为什么?”
李姐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说道:“下次还有机会,你还年轻嘛。”
我用不屑一顾的笑容遮掩了内心的悲伤。如果连副科都没有,过两年做员额制法官的考核,根本就不会有我的份。
也就意味着,我可能从此不再是一名法官,而只是一位辅助人员,一辈子也审不了案件了,一辈子也跟更好的待遇无缘了。那我的人生里,还有光芒吗?
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义愤填膺,为什么我如此努力的工作,却得不到哪怕一丝的回报?
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了领导的办公室。高舒雅正一脸欣喜地从领导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我,脸上的神情立刻就定住了,仿佛我就像是魔鬼一般,面无表情地从我身旁走过,压根连跟我打个招呼的功夫都不屑于做。
我理解,我也习惯了,高舒雅那是高高在上的白天鹅,被单位里一众城里的男人追捧着,哪里会管我这个泡在烂泥滩里的臭蛤蟆?
高舒雅甚至连领导办公室的门都没有关,这样的人,如何就赢了我呢?
我站在门口,却看到了领导正在电话里交谈,一脸的谄媚,一脸的猥琐,一脸的让人恶心。
“领导,您放心,小高那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才,这是她应得的。”
“您尽管放心,我敢保证,小高的未来一定是前途光明的。”
“领导,您过奖了,这都是您教导有方!”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只知道院长的脸笑的像是一个癞蛤蟆的后背,充满了褶子,充满了疙瘩,丑的要死。
挂掉电话,院长还在那里搓着双手,嘴里呵呵呵地笑着。一抬头看见我,脸上的神情就跟高舒雅一样,立刻就定住了。我怀疑他们俩一起练过这招,要不然何以如此相像?
“什么事?”领导的语气竟忽然就严厉了起来。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问道:“这次评选副科,我想看看选票。”
领导眼一瞪,吼道:“胡闹!那是机密文件,你想看就能看的么?那是要报给人事的,你怎么能看?”
“我想知道我得了几票。”我轻声说道。
领导把后背往躺椅上一靠,说道:“不是我说你,你的工作表现啊,还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很多人也给我反应,你太孤僻,不合群。
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观念,这个没错,但是要打成一片啊,单打独斗那是旧社会的事情了!你明白吧?”
我忽而想笑。院长果真是一个人才。现在跟我说要合群了,平时却让我们各干各的,把效率提上去,不要拉帮结派、互相勾连,说什么法律人要学会独立思考,说什么法官要自己对自己负责,原来都是屁话?
我有些气闷,直接问道:“高舒雅得了几票?我不觉得她能超过我。”
“结果都已经宣布了,你有什么觉得不觉得?”
领导大声吼道,语气里都是嫌弃和烦躁,“人高舒雅当选了,你不满意,你能怨谁?!谁让你自己得票少!”
“我只要看一下选票,让我心服口服。”我压低声音说道。
院长一拍桌子,骂道:“凭什么给你看,说了那是机密!机密你不懂?!怎么上的学、念的书?你想看就给你看,你没权利看!”
我有些火了,声音也提高了,吼道:“我他妈哪点差了?能力我比她强,资历我比她老,奖项我比她多,态度我都比她端正、勤奋,哪一点我不如她?你问问门口保安,她几点下班的,我他妈这六年,我几点下班的?”
院长大手一拍桌子,气呼呼吼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狠狠摔上了门。脚步还没抬起来,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院长的声音:
“妈的,人家老子是市里领导,你一个农村的瘪三,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我仰天长笑,呵呵,原来,人家老子是市里领导,我只不过是个农村的瘪三,算不得一个东西,呵呵,原来我竟不是个东西。
我转身回去,把门打开,冲着领导比了一个中指,狠狠骂了一句:“你他妈才不是东西!去你妈了个X,老子不干了!”
第23章 没有老师的学生
大巴车飞速的行驶在新修好的公路上。两旁的杨树化作两道灰色的光,迅速往后倒退,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五颜六色的城市了。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灯红酒绿,不再是高楼大厦,灰色的天空笼罩着灰色的田野,衰败的枯枝横七竖八的扮着死尸,翻滚的塑料袋在风里恣意地跳弄,厚实的土地上终于不再有了冷冰冰的水泥。一脚踏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安稳。
汽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我拖着一个行李箱,孤零零站在路口。
举目四望,浩子的化肥种子店铺紧紧地关上了大门,曾经也是鲜艳无比的招牌已经褪去了颜色,苍白无力地横在门口,外层的油布已经撕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着,期待主人的不知何时的回归。
我拖着皮箱,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前,敲响了家里的门。
爷爷过来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我,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把就把我拉进了院子,说道:“这么快就放假了么?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呢!”
我苦笑一下,说了句:“提前请假了,想你了。”
顺手打开箱子,掏出了给爷爷买的香烟和蛋白粉。爷爷把香烟和蛋白粉收好,跟我说到:“不要买这个,我抽不惯,也喝不惯。省点钱,早点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才要紧。”
我轻轻嗯了一声。这是爷爷的执拗。不管我给他买再好的香烟,他都会拿去村口的小卖部给兑换了,家里的油盐酱醋堆满了一大排,似乎都可以张罗起一个铺子来了。
至于蛋白粉,他从来不喝,说那玩意儿有味道,太香了,没有面汤水好喝。
“吃清早饭了么?”爷爷问我。
我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爷爷在那里捯饬他的旱烟袋管,说道:“没呢,一大清早起来就过来了。”
这话不假。在我骂了院长之后,我在电脑上打了一份书面的离职报告,签完字,直接交给了行政部的人事。
收到我的离职报告,人事非但没有吃惊,反而是有些惊喜一般,笑嘻嘻说后面的手续他会通知我。
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走了,就有了一个职位空缺,他们只要花钱买通那个可能属癞蛤蟆的院长,就可以升上去了。
人情味儿,单位里似乎没有那个东西,有的只不过是永恒的利益勾连和你争我夺的勾心斗角。
乡村的生活历来缓慢,尤其是一年之中最为清闲的冬天,庄稼人卸去了劳作的包袱,也会开始享受难得的休闲。毕竟,过了年,开了春,那又是一年辛苦的开始。
爷爷慢悠悠,抽起了旱烟袋,说道:“我正想烙几张饼,你来了正好,可以给我烧锅了。咱就烙几个死面饼吃,炖个地蛋粉条子。”
我说好,嘴里竟流出了口水。爷爷炖的地蛋粉条子,地蛋绵软,粉条滑嫩,是我极爱吃的菜。
我把院子里一个草垛上的塑料布掀开,里面是干燥的小麦秸秆,扯下来一把这是最好的引火物。
柴火可以用秋天留下的玉米棒,晒干了堆满在了锅屋(厨房,我们那土话里,把厨房称作锅屋)里。
爷爷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揉好了面。农村人的吃食不讲究细致,揪一个面剂子下来,擀面杖来回两趟,成了圆形就可以了,放到锅里就可以直接开始烙了。
我在底下烤着火,听着爷爷的指挥,恍惚间竟有一种回到了幼年的感觉。好安心……
香喷喷的饼刚出锅,我就拿了一个在手里,太烫,只好来回在两只手里倒腾着,一面咬下一口,一面不断吹气。
爷爷在一旁呵呵直笑,脸上竟是几十年未曾变过的宠溺。让我差点潸然泪下。
早饭吃完,我问爷爷,有什么活要干。爷爷摇摇头,啥事没有。
他要去赶集,说要去买一只鸡回来,中午做给我吃。我说我不想吃,爷爷不听,蹬着老旧的三轮车去了集市上。
三轮车破旧到只剩下一个架子了,我曾经说我给你换一辆吧。
爷爷不肯,说道:“十几年了,不能换了,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再说。”
吃毕早饭的我,百无聊赖,自己一个人溜达到了后山。
“哟,今年回来这么早!”
“请假回来的,吃了饭了吗,大婶子?”
“长胖了哦,城里条件就是好。”
“也没有,就是不出力,长胖了。”
十几年了,村里的样貌还是没看到大的变化。低矮的瓦房还是趴在那里,石头堆砌的院墙却比原先矮了许多。
但是,废弃的住宅竟越来越多了,荒草长满了院子,甚至爬到了屋顶。
幼年时我曾在那里玩耍的地方,现在也都已经是杂草丛生,难以插足了。
见到的人,除了妇女,就只剩下老头子了。壮劳力都去了外地打工,过年时候约摸才会回来一趟吧。
我的小学已经消失不见了,据说是镇里统一建学校,小学校被收编了。
原先的地方,卖给了一个镇里的人,变成了一个做水泥空心砖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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