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虚的场地上,零散堆放着几台废旧的机器,却不见了人影。
我想着以前我读书的地方,就想到学校去看看。缓步走了过去,新建的小学就在正北面,公路的东侧。
小小的学校里,盖着两排瓦房,修饰的整整齐齐,倒也像个干净的地方。
铃声一响,教室里涌出了波涛一般的孩子,乌压压冲向操场,在那里无忧无虑的跳着。
我站在公路旁,呆呆的看着,竟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站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回头,“大爷,没看到你,你怎么过来了?”
这人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大爷,当然,不是亲的。他和我父亲是同学,二人在读书时候拜了把兄弟,我们那里叫做仁兄弟。
我在小学三年级一直到五年级,都是他教的我,能有现在的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教导。
大爷笑道:“送孩子上学,将出来。好些年没见你了,城里怎么样混的?”
我笑道:“也就那样吧,挣口饭吃。你不做老师了?”
大爷一摆手,说道:“十几年前就不做了,你考上初中没几年我就不干了。去南方打工去了。做老师工资又少,赚的不多,养活不了一大家子。”
我给他一颗烟,点着了,问道:“现在做老师应该好很多了吧?”
大爷眯着眼睛,吐出了烟圈,说道:“好个屁。这学校的老师,没人愿意来。都是初中没毕业的,硬拉来做老师的。正经师范毕业的,谁愿意来这山里?穷的叮当响,工资都发不出来。”
我不禁担忧,问道:“那小孩子上学怎么办?”
大爷说道:“你在城里呆久了,不知道实际情况。现在外地打工赚了些钱的,都早就把孩子接走了,城里上学再怎么都比农村强。
这学校算是完了,什么也教不好。我孙子,你那侄子,对我说的,老师上课把课本一念,就下课了。
学生考试都是不及格。家长自己教的,还好点;自己不会教的,一考试都是一堆大零蛋。他没有人教,你说上哪学好去?”
“城里也是外来子弟学校,也很差的呀。”我有些吃惊的问道。
我知道所谓的新市民小学是什么样子,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没有户籍,没有房子,根本读不了城里的公办小学,大多数都只能去念新市民学校。
名字起得多好听,结果就是外来务工子弟学校,那只不过是一些城里人想出来的索要学费的方式罢了。
学校不过是随意找的一个地方,老师也是临时凑出来的,只要会将普通话,会念课本,也就可以办学了。
农村人做什么都节省,唯独给子女上学掏学费,向来都大方。
殊不知,从城里辛辛苦苦赚的钱。终于,还是又还给了城里。
“城里再孬,也比农村强啊。这地方,早晚是要毁了。”大爷深抽一口烟,长叹一声,竟有些义愤填膺地说道。
这是令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农村是贫穷,但是毕竟也过了十几年了,怎么着也应该发展了一些才对,跟城里缩短了一些距离才对。
现在我才知道,农村不光是没有前进,反而还出现了倒退的迹象。而城里,却是在以天为单位,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城市和乡村的发展,竟有了天和地的差别?
农村的出路又究竟在哪里?
告别了大爷,我一路心情沉重的往回走。公路上一个声音传过来:“咦?你放假啦?”
我抬头一看,是芸芸。芸芸是我小学同桌,可惜成绩不好,初中也没有上,后来很早就嫁了人了。
芸芸骑着个自行车,穿着厚重的棉袄,外面套了一件已经洗的发白了的笼袄褂子,脸蛋还是被冻的红彤彤的,跟我一般的年纪,看起来竟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妈了。
我冲她一笑,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芸芸羞怯的说道:“去上班的。那后面有个衣服厂,我搁那里上班现在。”
我吃惊问道:“咱这里都有工厂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芸芸却一脸的愤怒,说道:“什么工厂,害人的东西。原来有个电池厂,竟往外排脏水,把咱这河都给污染了,地也给污染了。
那厂子旁边,好几个癌症,都死了。小孩一生出来,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丧良心的工厂!”
我一脸惊愕,问道:“那现在还有吗?”
芸芸说道:“那老板早跑了。村里人不干了,拿着铁锹、镰刀,把厂子给砸了,那老板连夜坐飞机跑了。
好几年赚了不知道多少钱,害死了多少人!
现在就剩我那个衣服厂了,反正做衣服又不排脏水,就是杂七杂八的垃圾多,线头杂毛多,不干净。”
“那你得带个口罩,要不然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我对芸芸说道。
芸芸笑了,咯咯咯说道:“戴口罩多麻烦,又不是医生,带上喘不过来气了。呵呵,管了,你有空上俺家去坐坐,我还得上班,不给你搁这拉呱了。”
我点点头,笑了一下,芸芸蹬着自行车走了。一路上传过来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环境污染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城里为了发展,建了很多的工厂。
现在知道保护城里的环境了,就把工厂变着法子往农村搬,这里没人管,没人查,只要给几个钱把镇里的领导买通了,可以随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而且,农村人的劳动力实在廉价,你给个800块钱一个月,就有人挤破了头皮要进厂子里去了。
我顺着芸芸离去的方向,徒步过去,直走到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额头上开始冒汗,终于是走到了那个残破的电池工厂跟前。
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零散的铁块,倒塌的砖墙,厂房还在那里倔强的挺立着,就是黑乎乎、空洞洞,什么也都没有了。
工厂旁边是一条小河。我记得这条河流,每到夏季暴雨的时候,这条小河都会水流迅速,前面不远就会拐弯流向我们村后面的沙沟渠。
现在小河已经没有了水,河道里不是土,竟是绿色的尘埃。
这究竟是排了什么样的污水,才会把河底的土,都给污染了?
无怪乎有人得了癌症,有新生儿缺胳膊少腿,这是赤裸裸的环境污染,明晃晃的害人啊!做这种事情的人,我诅咒他一辈子不得好过。
心情越来越沉重,回家的路上我竟好似丢掉了主心骨一般,失魂落魄。
这个曾经我痛恨的家乡,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竟让我伤心到流泪!
这里是我的根啊!
爷爷果然买了一只肥肥的公鸡,炒了一大锅,盛出了一大盘送给了隔壁的婶婶。
叔叔也外出打工了,堂弟小两口也走了。只留下婶婶和小侄子在家里过活。
小侄子啃得津津有味,上了二年级了,竟连三加上八等于几,都回答不上来了。
老师又没教,不知道老师上课念的是什么。小侄子仰头对我说。
我把脸扭向别处,鼻子一酸,竟涌出泪来。
第24章 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年关将近,寂静的乡村终于有了一些生气。出外打工的人们,纷纷选择回到老家过年,灰白的农村忽而就有了红的绿的黄的颜色。
浩子和刘莉也终于从遥远的南方回到了家里,带着一脸的风尘仆仆,还给了我之前借给他的一万块钱。我说,我请你去吃饭。
浩子却摇摇头,说道:“不了,回家陪陪孩子,不往外跑了。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这倒不假。毕竟是一年没见孩子了,孩子也有一年没见父母了。
大老远看见妈妈,急匆匆跑过来,抱着刘莉的腿就哭开了。小家伙长高了,大约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思念。
晚上,刘莉做了几个菜,我拎着一瓶酒过去了。
“打工怎么样?辛苦吧?”我问道。
浩子给了我一个深沉的笑容,说道:“凑合吧,挣钱是真不容易。”
我这才发现,曾经最喜欢咋咋呼呼,整天里活蹦乱跳的浩子,竟变得如此的沉默寡言了。
就连以前那么漂亮的刘莉,现而今竟也挂满了一脸的风霜,凋零了那俊俏的容颜。
“都做些什么呢?”我和浩子干了一杯。自打辞职了,我就喜欢上了喝酒。
丁所长说,香烟可以让人麻痹,我不喜欢抽烟。酒倒是可以,而且麻痹的效果更好。村里的酒,十几块钱一瓶,喝到嘴里辣的人直流眼泪。
“没有技术,就只能出苦力。我们俩在一个用工厂,刘莉做缝纫,做衣服;我做打包,负责装货、卸货。”
“那收入怎么样?两个人应该还不错吧。”我夹了一粒花生米。
花生米用油炸的香喷喷的,酥脆无比,刘莉在上面洒了些糖,正适合下酒。他们两口子都知道,我喜欢吃花生米。
浩子却不好意思的笑了,说道:“钱哪那么好挣的!不过比我们这倒是赚得多了。一个月两个人能挣到五六千块吧,就是累。
下完班,都七八点了,有时候我装货夜里才能回来。撇去吃喝,一年到头也挣不回来几个钱了。”
我看看浩子,满面的风尘,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劳累的伤痕,竟让这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有了人到中年的风霜。
“过完年还去么?”我问道。
浩子不说话,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嘴里放了几粒花生,咯吱咯吱的嚼着,眼神看向不知道哪里的空虚。
刘莉伺候孩子睡着了觉,坐在桌子前来,说道:“不去哪行呢?在家里赚不到钱,小孩子怎么办呢以后?”
“有好多人把孩子也带外头去了,你们呢?”我问道。
浩子摇摇头,说道:“那不行,外头太苦了。我们两个工作都累得不行了,再带个孩子,忙不过来。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一杯酒又下了肚。
我陪他再喝下一杯,肚子里开始翻滚着热辣。刘莉说道:“早知道就好好读书了,像你这样,在城里有个体面的工作,多好。”
我微微一笑,喝下一杯酒,说道:“我辞职了。”
浩子睁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思议,用近乎结巴的语气问我:“你……辞职?公务员……都不干了?”
我抬头看着头顶那个昏黄的灯泡,说道:“你不说了么,城里的日子不好过。即便是我,也融不进去他们的圈子。有些阶层,是早就固化了的,不给我们留个门路。”
浩子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将来做什么去?”
我呵呵一笑,“要不跟你俩去混吧。”
刘莉笑了,笑起来依稀还看得到那个俊俏的十几岁的少女,轻声说道:“别胡说了,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跟我们瞎闹什么。我们只能出苦力。”
我问道:“你俩没想过换个什么方式?”
浩子抬起头来问我:“换什么?工作也不好找的,现如今农村人出去的多了,工厂里都是出苦力的。找一个我们俩都能干的,也不容易。”
“试试做点生意什么的呢。你俩技校不是都学了理发了么,要不开一个理发店试试呢?”我想起来这俩人学习的东西来了。
既然学了,总要用得上才好,要不然当初那三年的学费可不都打水漂了?
浩子一愣,仿佛是回想起了曾经的往事一般,叹口气道:“哪里学了什么理发?都是玩的,早就忘掉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头,倒都是刘莉给我剃的,一年到头省了不少理发钱呢。”
我一笑,喝下了一杯酒。心里却在忍痛,浩子竟也变成了这样,这个从前大大咧咧大大方方的男孩,终于也到了能省则省的地步了。
我忽而有一种鲁迅先生和闰土的感觉,心里竟一阵悲凉。我不是鲁迅先生,我更不希望浩子变成了闰土,我舍不得这个以前经常跟我扮鬼脸的男孩。
夜越来越安静。冬夜的乡村,又黑又冷,城里的路灯和暖气,永远也不会通到这里来。浩子终于是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就睡了。
我把浩子扛在肩上,给他扛到了床上,刘莉麻利地脱去了他的鞋子和外套,盖上了被子。
转过头来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问我:“你真的不干公务员了?”
我点点头,说道:“恩,真的,不干了。”
刘莉抿了一下嘴巴,说道:“没想到,你这么有气魄。”
我一笑,说道:“大家都一样。好了,我回去了。”起身离开了浩子家。清冷的夜,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了白色的水汽,在脸上重新凝结成冰霜。
昏暗的土路,坑坑洼洼,颠簸的我的身子摇摇晃晃,终于是忍耐不住,在路边呕吐了出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才起床,爷爷已经从集市上赶回来了。农历二十八了,爷爷买回了春联和爆竹,还有一些青菜和肉。
现在不去买,马上就要闭集了。农村的规矩,集市从初一开始停开,一直到初六。
如果不提前准备好足够多的饭菜,过年期间可就会比较尴尬了。
院子里有一块新挖的土,那是爷爷挖出来的小地窖,下面已经埋好了萝卜和藕。
房子的墙角立着一排的大白菜,在冬日的暖阳里缩成了一个袖珍的样子,一个个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威风凛凛。
二十九,父亲和母亲终于回来了。
爷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家人的团聚向来是他最为期盼的事情,这一次,总算是人齐了。贴春联,包饺子,放鞭炮,欢乐持续了一整个春节。
初三,父亲在吃罢晚饭后,忽然对我说,初六就要走了。
“这么早?”我有些吃惊。往年都是过了元宵节才回去城里的,今年为何突然这么早了。
父亲说道:“城里的生意也不好干了,拾荒的人越来越多,收荒的人也越来越多。铁一个劲地掉钱,钱越来越难挣了。早点回去,还能多赚一些。”
我低下头,不忍心告诉父亲我已经辞职了的事情。前两年我还是个公务员的时候,我就劝过父亲,年纪大了,就在家里呆着好了,照顾照顾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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