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装作了熟睡。眼泪从眼眶里流回到了心田。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跑到屋子里看了一眼钟表,那还是奶奶去世时别人送的。
四点钟了。我把一口袋的书籍搬到院子里,倒出来,按照它们曾经在学校里的位置摆放在石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失信于柳梦。
如果那个女孩真的在清晨四点半就开始了读书,那么曾经答应过她的我,决不能食言。即便是相隔两地,即便是互不通言。
没多久父亲就起床去田里了,太晚去天气炎热,只有趁早上天还凉爽的时候去收割麦子才能避开酷暑。
这是农人的智慧,也是农人的勤劳。父亲走的时候,只拿了一把镰刀,看见我在院子里的石头上默默读书,大步流星走向田野,步伐无比坚定。
母亲起床后煮了面条,带着两张煎饼裹着咸菜,急匆匆去了田里。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早餐,他可以在田里吃完,直接继续干活,省去了来回的时间。
爷爷张罗我吃了面条,便自己拉着毛驴套上板车,扬着鞭子向田里去了。临走,对我说,麦场上要看一下。
看麦子,这是我从小长到大干的最多的农活。大人们需要在田里劳作,收割回来的麦子都摊在场上晾晒,为了防止鸟儿偷食,或者忽然变了天气,小孩子们必须要到麦场上看着。
所谓看,实则是玩,通常的情形是一堆小孩子在麦场上玩疯了,没有人注意麦子的是否被偷食。
现在我既然回到了家里,我就必须得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我带着几本书跟本子,一只铅笔,走向了村子最北的麦场。
麦场,是当初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极力主张的将一块棉花地愣是改造成了麦场。
宽阔,平整,四处没有遮挡,是个极好的晒麦子的所在。爷爷和父亲又用高粱杆儿扎成堆,两相对接拼凑了一间简易的茅屋,上面抹了一层厚厚的泥,里面支了几根木头做支撑,可以用来躲避太阳或者临时躲雨。
曾几何时,我还可以吊在木头上荡秋千,奶奶会推着我摇来摇去,现在奶奶去世了,那些木头我只用手一拉,便已经快要倾塌。
收割回来的麦子,被堆到了一起堆成一个草垛。这是为了防止夜晚的降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拿起叉子,一用力插进麦垛里去,想要挑起来一些摊开到麦场上,却因为力量不够未能成功。
索性就站到另一侧,将叉子反过来插向麦垛的上方,一路将麦子推下来。
麦子到了地上,我在返回另一侧,挑起这些金黄的谷物,放到更远的场边。
如此反复,日头爬上了高空,知了开始了聒噪,然而我终于完成了麦子的摊晒。
返回茅屋,坐在阴凉里,竟终于有了一丝愉悦。我翻开课本,开始研习我所不熟悉的函数、加速度,直到毛驴的嘶叫将我从一个人的遐思中唤醒。
父亲对于我出现在麦场上,并且摊开了麦子的举动,似乎比我前一天忽然返回家里的举动更为吃惊。
我只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本,扛起叉子走向板车。父亲到旁边也拿了一只叉子,三下五除二就卸完了整车的麦子,顺带撒开了摊在麦场上。明显的比我所摊开的更为轻薄、更为平整。
“再过一会,得把麦子翻个面”,说完,父亲牵着毛驴向着田里的方向快速消失了。
我当然知道麦子需要翻面。等到日头晒的我脸色发烫,我完成了麦子的翻面。唯有这样,才晒得均匀,才最容易出来麦粒。
晚上,母亲炖了一锅南瓜,上面贴了薄薄的面饼。我一口气吃了三碗,“明天我要去割麦子。”
父亲并没有很吃惊,“好,多个人多个帮手,能早一点割完。”
深夜,我见到了柳梦,见到了那个硕大的额头在翻看一页又一页的课本,看到那转过身来的女孩对着座位后面的男孩露出了少见的羞涩的笑容。
睁开眼睛,却发现内裤又湿了。压水井里的水,冰凉,洗过的内裤穿在身上反而有些寒冷。我看了一眼钟表,四点钟。父亲已经起床了。
我拿着两把镰刀,立在大门口,等父亲从屋里出来,率先走出了家门。
割麦子,比想象的要累很多。你当然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将麦子割断,但却要一直弯着腰,左手托在后面,右手握着镰刀将麦子向左手里推送,一把抓起来之后,镰刀快速的从根部割断,摆放在地上,堆积的多了再用麦子扎成一根绳困成麦堆。
我的速度,比起父亲至少慢了两倍。等我们爷俩终于将这一亩地收割完,父亲直起来的腰却明显地在发抖。
“比起读书,还是干活更累吧”,父亲看着我问道。
「天下事没有难易」。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父亲呵呵一笑,“你还只有我半截胳膊长的时候,我就跟所有人吹过牛,一定要把你培养成大学生。我看这牛皮早晚要成真了。”
我抬头看向父亲,那黑黑的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珠,脸上的神情却充满了异样的骄傲。只是那两鬓的白发,让我不由得心里一阵颤栗。
我低下头,一字一字地告诉父亲,“我一定会考上县一中,再考上大学的!”
半月之后,麦子收割完成。父亲和母亲要返回江南了,继续留在家里,只会消耗更多吃食而毫无进账。
父亲问我,考试需要我回来么?我只给了他一个笑容,我一定考得上的。
此后,我依然在清晨四点钟醒来,准时开始背诵课文。吃毕早饭,爷爷张罗着到集市上售卖一些庄稼,或者添买些油盐醋,我蹬着三轮车把爷爷拉到镇上。爷爷自个去逛,我则径直走向学校。
大门紧闭,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的动静,我在校门口呆呆的站很久,直到爷爷找过来。
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柳梦,又学得了什么新的知识呢?
学校在组织突击训练,比起我,应该进步了很大了吧,也许再来一次考试,我就再也不能够跟她持平了,也许会输十分,甚至二十分。
也许,我连浩子也赢不了了。也许,我真的考不上县一中了。
爷爷不会理解我的这些思维,但他有他的办法让我高兴。爷爷做得一手好菜,年轻时也曾经操办过几十桌的红白喜宴。
文革时期,却莫名其妙因为给地主做过宴席而遭受牵连,从此撂下了厨子的营生,也再无人敢找他做菜。
但手艺这种东西,一旦掌握了,就不会背叛你。爷爷会用咸菜切成细丝炒出香辣无比的菜肴,会用芹菜和花生做出酸爽宜人的凉拌,会用手工揉出可以一层一层揭得开的馒头。这实足喂饱了我的饥饿,治愈了我的馋疾。
然而时间流逝,距离中考也仅有一个月了。
我越来越感觉到,熟悉的东西背诵的越来越熟练,不会的东西却越陷越深。
在没有人可以询问,没有人可以讨论,没有人为你解疑答惑的自学里,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我自己的退步。
我可能真的就此输了,输的一塌糊涂。深夜想起来,浑身发冷。
我连续几天睡不着觉,眼睛变的通红,爷爷带我到村口的医院看医生,结果也只开了一小瓶眼药水。滴几滴,好了;第二天,又红了。
我忍受不了这种难以入眠的恐惧,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
我在爷爷入睡后自己一路跑向村后的荒山,跑到奶奶的坟前。
黑色的夜幕笼罩大地,杨树叶子在风中窸窸窣窣,草丛里不知道是什么在扭来扭去,我跪在奶奶的坟前,想起奶奶给我剥开的转莲,为我摇过的蒲扇,忽然就流下了眼泪。风吹起,再没停过。
我无比的渴望回到学校。
2003年夏。在距离中考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被允许回到了学校。
当我扛着一口袋书走进教室里的时候,班主任说了一句,都是天灾惹的祸。我手中的书籍忽然滚落了一地。
第10章 我们还会再见么
我在清晨四点钟到了教室,柳梦已经在了。她比我起得更早,神色竟也比我更加紧张。
“这是我做的笔记,这一个多月老师讲了很多集中的考点,你赶紧背吧。”
柳梦把一个装饰的很好看的本子忽然递给我。本子上有她画的一朵花。
“你怎么想起来画一朵花在上面的?”我问道。
柳梦白了我一眼,略带轻蔑的说道:“我画的那是太阳。”
我忽然很想笑,这作画的水平也实在是太幼儿园了。我问柳梦:“你为什么起这么早?”
柳梦忽然神情严肃起来,说道:“你不能再浪费一秒钟了,我抄了两份笔记的,这份送给你了。半个月,你除了早起抢时间,哪还有别的办法?
我不知道你在家里究竟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你看你脸都晒黑了,我猜你也没时间学习吧。”
这个我倒是没有想到。本来就脸黑的我,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愣生生又给晒黑了不少。
我自己都没关注,柳梦倒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我不能说自己没有被感动。
这个额头那么大的女孩,竟然为我抄了整整一本的笔记。明明她自己是强调不要为了任何事情分心和耽误时间的。
曾经我所希冀的讨论恢复了正常,四点钟的教室里终于又开启了叽叽喳喳的呓语。
这些天,我如饥似渴的吸收着柳梦笔记里的知识,听闻柳梦给我讲述那些我自己无论如何想不通的题目,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这个极少与人交谈的女孩,竟让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结果这个念头一出现,晚上就燥热起来。
半个月刷的一下就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准备好,但无路如何,都只能踏上考场、一探究竟了。
考试前的一个晚上,周校长在班里组织了一次茶话会,大家要轮流发言,对这三年的初中生活做一个总结,或者对未来的生活做一个畅想。
同学们纷纷发言,畅所欲言,像极了一群即将展翅高飞的雏鸟,崇尚自由却又无力无助。
轮到柳梦时候,柳梦站起身来,袅袅娜娜说不出话,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神情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终于到了最后,柳梦也只憋出了一句「祝大家都能考好」的话,就匆匆坐下了。
我就越来越不明白了,这个扎着马尾辫子的小丫头,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对着我就可以滔滔不绝,化作他人就立刻说不出话来了呢?
轮到我的时候,别人都是在座位上站起身来,我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我离开座位,在浩子不可思议的表情里走上讲台,周校长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像是在欣赏我即将开始的一场迟到已久的演出。
“首先,我很荣幸能够作为周老师的学生,对于周老师的教育和付出,我代表同学们表示感谢!”
周校长笑的脸都变了模样了,说道:“我也很荣幸能有你这样的学生!”
台底下浩子给了我一个小拇指,一脸鄙夷的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只把头转向柳梦那里,说道:“其实我这初三一年,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一直没有能够在学校里再次独占鳌头。”
柳梦忽而一个浅笑,低头不语。
“但是现在马上要结束初三了,我也没有遗憾了。我只希望,我们都能顺利毕业,考上理想的学校,过上理想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柳梦。奇怪的是,柳梦竟然抬着头看我,眼神里竟没有一丝的回避。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登上了大客车,去往县城里的考点。考点设置在县城的一个很大的职业技校里,我们需要在那里住宿,因为考试需要三天时间。
汽车歪歪扭扭,开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了目的地。车门一开,柳梦第一个冲了下去,啊一声吐了一地。
“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两个月最关键的时候浪费了。”浩子躺在床上,默默地跟我说。
我俩依然还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是默认的规矩,从不会有人企图将我俩分开。毕竟,初一到初三,我俩早已习惯了彼此。
“你说,我还能考上县一中么?”这次竟然是我来问浩子了。
浩子没有说话,过了许久,狠狠地回答我,能!
靠着半个月的恶补,我不知道我能够挽回多少的损失。考场上磕磕绊绊,会的题目老早就会了,不会的题目压根儿也没听过。
我非常惊讶于,这些出题老师出题的范围真的就只局限于我们的课本么?
回到学校,浩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浩子竟然真的把刘莉追到手了。考试一结束,二人就跑到学校后山的水渠那里玩耍去了。
我不知道该身处哪里,身边的同学有的在宿舍里打包东西,有的在校门口售卖书籍,有的三五成对的到校门口逛去了。我呆呆的走向教室,似乎只有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柳梦在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会现在还想要看书吧?”我坐到座位上,故作轻松地问她。
柳梦转过身来,“你考的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笑了笑说:“感觉还可以,没有碰到太难的题目。”
“那就好,那就说明希望很大。”柳梦低下了头。
“你呢?你肯定比我考的好多了。”我问道。
柳梦抬起头,脸色微红,瞥了一下嘴巴,说道:“我晕车了。”
我看着她,小巧的脸上露着落寞的光,眼睛里蕴藏着不甘,硕大的额头恰如宝玉一般光滑白嫩,只是神色却显得落寞,忽而说道,“有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柳梦脸一红,为什么?
我盯着她,“我可能考不上县一中的。两个月,我落后太多了,想要靠半个月时间弥补是不可能的。我们本来就比别人落后很多,更别提我这种关键时候的两个月不在学校的了。”
柳梦忽然就木在了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的看着我,没有露出一丝的表情。
“也许我跟你也一样。你知道的,我晕车了。”柳梦幽幽说道。
落后于别人的差距,这貌似是我和柳梦的禁语。自从上次摸底考试之后,我和柳梦都意识到了城乡教育的巨大差距所带来的学习成绩的天差地别。
但我俩靠着所谓自我努力、靠着四点钟起床一直撑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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