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再多的努力,或许也只是拉近那么一丝差距,更何况我这种失却了两个月校园学习时间的人。
我从不质疑我和柳梦的聪慧,尤其是她那颗硕大的脑门,一定是比别人装了更多的脑细胞;
我也从不质疑我和柳梦的努力,天上的星星可以见证我和柳梦这一年来付出的所有。
只不过,我们缺失了更好的资源、更好的条件、更好的教育。
假如我也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即便离开学校,也可以通过电脑满足我自己所有的学习欲望;
假如柳梦可以拥有像城里一样的学习条件,不用赶到一百多里以外特意体验晕车才去考试,我甚至觉得她能够以满分的成绩考上任何一所中学。
同样的起跑线上,你在跑步,别人却在开车,拿什么去竞争?
柳梦忽然落寞起来。
我非常不安,也许我不该说出这些话,打击了她的信心。在客观环境无法改变,客观差距无法弥补的情况下,柳梦已经做到了她能做到的几乎所有努力了。
所谓尽人事,已经做到极致了罢。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有本子么?”柳梦忽然问到。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初三结束了,相伴三年的同学们就此作别,有的去读高中,有的选择了技校,有的可能就此中断学业。
余生是否能够再遇见,实在是难以预知的事情。在多愁善感的年纪,平时省吃俭用的青年男女会舍得花掉几天的生活费,去买一个专用来纪念情谊的本子。
本子花花绿绿,每一页纸上刻印着诸如青春不舍、友谊长存等句子,很多同学会让班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写上几句话,留下了签名,以作纪念。
浩子就专门买了一个,第一个跑去让刘莉写满了一页纸,还特意撕下来保存好,才让我继续给他写几句。
结果我也就只写了祝你好运四个字,结结实实挨了浩子一通暴捶;
才又给他添上了一句「祝你有情人得成眷属」。
我可能是铁石心肠,又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一个本子,成为了班级了极少数的不做这种事情的狠心人。
我以为柳梦可能也不会去买。毕竟,她都没怎么跟其他人讲过话,谁会愿意在她的本子上留名?
我摇摇头,说道:“没有。”
柳梦头低得更低了,缓慢地从课桌的桌洞里掏出一个还没有拆封的粉色的本子,封面上画着不知道是哪里的阁楼,对着黄昏的夕阳,在江水悠悠中独立。
她拆开本子,打开第一页,递给我,说道,“给我写几句留念吧,你的字是班里最好看的。”
这是我爱听的话。初二时候,学校组织一次全校的硬笔书法大赛,要求在格子纸上写。
小卖部有卖这种本子的,但我不舍得花钱买。我自己在白纸上画了格子,写了“水陆草木之花……”,结果依然被评为了二等奖。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已经给班里好多人写了纪念语。
甚至于刘莉都特意跑过来要我给她写上几句,这让浩子瞪大了双眼,仿佛要把我吃了。
我接过柳梦的本子,却忽然感觉本子异乎寻常的沉重,问道:“我第一个写好么?”
柳梦没有回答我,良久,抬起头看着我,说道:“我本就打算只让你一个人写的。”
这句话让我忽然浑身颤栗。仿佛有一股电流忽然从心底里发出,瞬间流向了全身,刺激了每一个毛孔,整个人忽然烧起来。
热辣辣,犹如一口吞了几十颗臭盐豆子,辣椒和生姜的味道在嘴巴和鼻腔里反复乱窜,由内到外充满了不明所以的躁动。
柳梦不光是一个比我优秀的女孩,还是一个比我更加勇敢的女孩。
这让我羞愧难当。也许,我才应该跟她来讲这句话。被她抢先了,我却无所适从了。
那么,我应该写些什么呢?
如果是浩子,我可以不在乎,我可以随便写上祝你好运,反正我总能遇着他,我甚至知道他家床前柜子里藏了几枚硬币。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总能找到浩子,对此我没有一点怀疑。
可是柳梦不一样。
过去的这整整一年,在每一个清晨的五点钟,我和她总是能够以同样的目标出现在同样的地点,我们背诵着同样的课文,传阅着同样的笔记,讨论着同样的题目,甚至多次考出同样的分数。
我以她作为竞争对手,以她作为学习榜样,对于我而言她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份量,连我自己竟也不知了。
我记得校长见到我从家里返回学校,开玩笑的跟我说,为伊消得人憔悴,终不悔。
那么我的憔悴,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柳梦呢?
柳梦,这个额头硕大的女孩,明明比不得刘莉那般漂亮,为何竟如此吸引了我呢?
她却又为何只对我说出最多的话,只让我写上毕业的留言呢?
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神奇的东西?我和柳梦的友情,是否已经发生了某种更为神奇的逾越?
无论如何,我渴望再次见到柳梦。假使柳梦如愿考上了县一中,有了更好的前程可以走出这个穷困的山村,我会衷心为她高兴。
假如我也能考上,在同一所学校里,我会鼓起勇气去找她,也许我会主动牵起她的手。
可是,假如我失败了,我还有勇气去找这个比我优秀这许多的女孩么?
我拿起笔,不知道该写什么。
柳梦看了我一眼,用一种近乎哭泣的语气问道:我们会再见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硕大的额头,并没有回复她,而是在她递给我的本子上,用英文写下了一句,此刻我最想告诉她的话:
May we meet again!
第11章 开满棠棣花的村庄
人的一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由自己来掌控?
绝大多数时候,客观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在中考成绩出来后的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的成绩还算不错,但并不够县一中的分数线。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可能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县一中要扩大招生名额,因为我有英语竞赛的全国三等奖,作为扩招的一员,我成为了学校五年时间里唯一一个考取了县一中的学生。
老师们高兴坏了。拉着横幅,坐着一辆三轮车,用大喇叭在附近的几个镇子开始吆喝、炫耀,夸耀自己学校的师资水平和教学资源是多么的好,都被县一中录取了,实现了五年里零的突破。
相对比而言,据我所知,临近几个镇子,还真的没有一个考取县一中的。我那不起眼的中学,因为我,忽然在来年多了好多生源。
当我在二姥爷家里,通过电话告诉父亲我被县一中录取了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四十岁的父亲,话语里竟充满了哽咽。
一个星期过后,我的兴奋劲儿逐渐消散了。我跑到浩子家里去,浩子笑嘻嘻的祝贺了我,并满脸得意地跟我说,终究还是你厉害,柳梦赢了你一整年,结果最重要的考试却输了。
我忽然蓦然了。
浩子考取了三中,那是县里中等水平的高中,据说绝大多数学生最终都只能考取专科院校。
对于浩子而言,好消息是刘莉的父亲花了助学费,据说是好几千块,终于将刘莉也送入了三中。
这对有情人竟然又凑到了一起,缘分这东西,还真是玄妙。
这样的巧合,却让我更加迫切地想知道,柳梦,你究竟去了哪里?
浩子不知道,家住在镇里的刘莉也不知道。我火急火燎地跑去学校,要看柳梦的报考志愿,结果张老师告诉我,柳梦就只填了一个县一中,没有留下任何的回旋余地。
这就意味着,柳梦没有考上县一中,就彻底没有高中可以读了。
这一点忽然让我很是抓狂。如果不是英语竞赛时候晕车,不是中考时候晕车,柳梦绝对不会考出比我差的分数,绝对不会忽然就消弭了所有的音讯,只留下我在那里、一个人疼痛。
我忽然无比憎恨这个破落的乡村,若不是因为它的地处偏远,若不是因为它的贫瘠穷困,柳梦那样的聪明,何以会有如此惨淡的结局?
我要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脱掉这个破落乡村的束缚,从此再也不回来!我恨它,刻骨铭心的恨!
愤怒化作了我学习的全部动力,高中分班以后,我选择了文科,再次开启了名列前茅的生活。
最终,如愿考上了远在西安的一所大学。父亲激动地在家里摆了酒席,邀请亲朋好友过来祝贺,那晚他喝了好多酒,一边喝一边说自己吹过的最长时间的牛皮,终于实现了。说着说着,就哭了。
但我知道,这一次,那全部都是喜悦的泪水。
半月之后,浩子来找我玩。高中谈了三年的恋爱,浩子和刘莉私定了终身,结果却荒废了学业。
两人谁也没有考上大学,正准备一起到南方去打工。也许过个两三年,就回老家结婚了。这是外出打工之前,浩子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俩坐在田野边的小路上,没心没肺的聊着曾经的过往。我问浩子:“后悔么?耽误了学业。”
浩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躺在麦田里,紧紧闭上了双眼。
浩子走了,再次留下我一个人伤悲。我忽然感觉自己很是孤单,柳梦走了,浩子也走了,在我的青春岁月里留下过惊鸿一瞥的人,竟然都离我而去了。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忽然跑到我的初中学校去了。张老师看见我,欢喜得不得了,硬拉着我去跟初三补课的学生讲话。
我没办法,硬着头皮说了一些「只要努力就有收获、总有一天会感谢自己的现在」之类的话。
随后我就去了教务处,原来的我的英语老师曹老师此时已是教务处主任了。
我向他找来了学生的资料,终于查找到了柳梦的家庭住址——一个叫做棠花村的地方。
我问爷爷,棠花村怎么走?
爷爷想了想,告诉我,棠花村就在西山北面,紧挨着山脚,比我们这里还要贫穷。
我看向二十里开外的西山,暗自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外出了,临走前告诉爷爷,去找一位我的同学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爷爷只说了句知道了,就蹬着三轮车去了集市。
我在从未走过的山路上骑行了一个多小时,为了节省时间,我扛着自行车从西山南面,一路翻到了北面,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终于在正午之前,到达了这个可能会让我重新见到柳梦的村子。
村口有一块大大的石碑,我凑过去一看,上面记录着村里的来历。
原来那还是遥远的永乐年间,黄河发了大水,当时陕西的部分逃难者逃荒到了这里,并在这里开垦土地、安下了家。
因为村子前后都有成片的棠棣花,所以给村子取了名字棠花村。
原来,这还是一个历史如此悠久的村子,虽然这石碑记载的真实性有待考量。
我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这个村子。村里破破旧旧,低矮的瓦房外加石头堆垒而成的院墙便是最常见的样子;
依稀还看得到很多的茅草屋。奇怪的是,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安安静静,甚至都听不到一声狗的叫唤。
我站在一个路口,茫然不知所措。等了好一会,有一户人家里走出来一个背已经陀下去了的老奶奶,在院墙跟前的一个麦秸草垛里拽些柴火。
我不忍心问她,只好推着车子再往前走。过了几户人家,有一个绿色铁大门的人家敞开着门,我断言这户家里应该有些钱,把自行车靠在外面的石头墙上,悄悄走了进去。
院子里是一个用头巾包裹了脑袋的妇女,正在那里剥花生。我赶忙问道:“婶子,我跟你打听个人啊?”
那妇女抬起头,一脸惊慌的看向我,发现我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后,脸上露出了缓和,问道:“你要找谁啊?”
我问道:“有一个叫柳文良的,他家住在哪里?他闺女叫做柳梦。”
那妇女答道:“你找不到了,他们家搬走了。搬走好几年了。”
啊?我吃惊地冒出了一句惊讶,“怎么会搬走了呢?”
那大婶儿忽然来了兴致,说道:“你是外乡的,你不知道。文良是个苦命人,好几年得了尿毒症死了。他媳妇儿带着女儿,搬走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去哪了。可能回娘家了。”
尿毒症?死了?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大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想了想,说道:“得三年了。死了有三年了。一开始在小医院,说是发炎了,天天拿药吃。后来身上都肿了,到县里一看,尿毒症,早都晚期了。
救也救不活了,拉家里来,没几天就死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一家子就指望着这个大劳力呢,结果就死了。早去县里看,说不定还能治好。哎?你找他有事儿么?”
我已经听不清大婶儿后面给我讲的什么话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推着我的自行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抬头看看西山,所幸又扛起了自行车,径直往西山爬去。
山脚下依稀有一些枝条,紧紧缠绕在一起,叶子绿绿的在风里招摇,花儿却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也许就是棠棣花吧!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这些脆弱的叶子,仿佛通过这些树叶可以感受到柳梦就在身边一样。叶子微微晃动,多么像柳梦那曾经调皮的小辫子啊!
我摘下一片叶子,想要顺带折下一段枝条,却发现那枝条异常柔软却又异常坚韧,拔也拔不动,扭也扭不断,我抓住一半在那里绕圈,结果皮破开了,枝条却依然紧紧地黏在一起。我只能放弃。
棠棣花如此坚韧,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如三年前的柳梦。只是柳梦啊柳梦,你究竟去了哪里?
爬到山顶上,我累得口干舌燥。四处瞅瞅,旁边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旁边依稀有些水流。
我走过去,竟欣喜地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泉眼,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肆虐。
我俯下身子,双手捧了一把水,喝到嘴里冰凉冰凉的,真是好喝。
再想喝第二口,却忽然发现,泉眼里竟伏着一条土灰色的长虫,吓了我一跳,赶忙是跑开。扛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
晚饭是爷爷中午卖了粮食后,买回来的一只鸡。爷爷说,今天刚到集市上,粮食就被人相中了,没耽误工夫就卖掉了。
心里高兴,就买回来了一只鸡。这都是托我的福,自从我考上了大学,似乎家里的一切都开始转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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