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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觅食记——沈知何

时间:2022-02-18 09:29:09  作者:沈知何
  “有阿姐和允之在, 没有问题的。”春成笑道。
  “这我明白的。”陆雨昭说, “只是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孤身一人,妻儿都不在——”
  “您也知道,会仙楼稳稳当当,在汴京早就站稳脚跟。和春楼经营尚短,根基不稳,尤其还有那华月楼……是阿姐吩咐好的,好好锤炼我,也多出力帮帮你。”
  春成成功说服了陆雨昭,“好,我明白了。你有什么不便,尽管找我,我便是你杭州的亲人。”
  -
  七月,由夏转秋,昼渐短夜渐长。
  春成阳春时节来余杭,不知不觉已经三四个月了。
  在这里待这么长时候,实在是计划之外的事。还好他寄了家书道明了原委,阿姐妻儿都理解,更要他守诺。
  “郎君出门呀?”问话的是他所居院子的扫洒婢女,“又去和春楼?”
  小丫头勤勤恳恳,每一回出门都能瞧见她的身影,从不懈怠。
  春成笑回:“这回不是,顾知州找我。”
  至于找他何事,他也不知。
  毕竟他和这位郎君不甚熟络,待人方面,除了自家夫人,他礼貌而疏离。为官方面,知人善任,修渠铺路,名望极大,名声也顶顶好的。
  顾昀此人,年轻在汴京之时,脾性和名声……可不是这样。
  坊间的小道传闻,七七八八都能和他扯上关系,荒唐恣肆、纨绔散漫,哪儿哪儿都不能说是个正经人。
  早年间春成就远远见过他一回,在都城的繁华瓦肆间。
  王公子第成群,顾昀在其间,和他的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旁人莺燕环绕,肆笑劝酒。他也在那里扯着唇角笑,撑着脑袋端着酒杯,静静看着一群人笑。旁观者一般,笑意不达眼底,颓丧、空茫又淡漠。
  春成打了一个寒噤。
  那时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他没救了,没有一丝一毫作为人的生气。
  而如今,时间在他身上沉淀,沉静而恬阔。
  青年顾昀是一方老百姓的衣食父母,是护佑妻子的贴心丈夫,也是还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看得出他满足现今的一切,有了记挂,有了人世间的眷念——也有了作为人的生气。
  不知不觉,春成走到了顾昀的书房门外。
  阿宽进去禀报,“春成郎君来了。”
  “进来。”里间传来顾昀的声音。
  “顾知州,找我有什么事?”春成走进书房,作礼问道。
  在此之前,顾昀只找过他一回,或者说是求过他一回。
  几个月前初到杭州,他第一次见顾昀,其实不是在家宅内,而是在知州府。
  他甫一下船,就被等候多时的仆从阿宽请去知州府。
  进入内厅同一个郎中擦身而过,再之后,顾昀从案牍间抬头问他:“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春成兄弟在杭州待到年底?”
  “这是为何?”春成不解。
  顾昀:“晚间你来我府上便知道了。”
  春成应允了他,先去杭州城中逛了逛。特意和顾昀错开时间,入夜去顾家拜会陆雨昭。
  后面的事他便什么都明了了,陆娘子有孕了,酒楼诸事繁多,不便再劳心费神。
  离开后,顾昀在偏院找上他,“我知道我这请求提得勉强突然,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可以吗?雨昭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对自己分内之事尽职尽责。即便怀孕,她一定操心不及,撒不开手的。”
  “阿郎思虑缜密细心,对陆娘子掏心掏肺全心全意,我等自愧弗如。”春成笑道,“好,我自然答应的。”
  顾昀如释重负,“谢谢春成兄弟。”
  所以这一回又是什么事呢?
  “你可知道一些巴蜀地的厨子,会做地道的川食也可,经验老道最好。”顾昀问他。
  春成想了想,摇头,“虽然我天天和酒楼厨子打交道,但不曾碰到过,大多本地做南食的。”
  顾昀低眸,到底不比都城,五湖四海的奇人皆可觅,只要钱财给得阔气。
  春成试问:“顾知州找巴蜀地的厨子是为何?”
  “雨昭想吃川食。”他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成都府为官,在那里待过一年。她最近吃不下东西,对成都府的风酱肉念念不忘。”
  -
  此后过了两天,春成无意间想起一个人。
  一个来自眉州的厨子,青年体壮,叫贺大,他第一次来杭州促成和春楼开张前,和他坐同一条船来的。
  贺大包袱里带着一条硬邦邦的腌肉,饿了就拿菜刀片下几片,掰开饼,夹在里头吃。这腌肉或许就是陆娘子怀念不已的风酱肉?
  对,他还随身带着把菜刀,怪吓人的。
  再加上他脸色一道疤,长得凶神恶煞的,船上的人都躲着他。
  春成一眼识破他是个厨子,常常找他闲聊。
  此人自小拜了师傅,在师傅的食店里做工,做了几十年。师傅去世后,其子独吞食店,克扣工钱。他一怒之下揍了师傅儿子一顿,拎着个包袱就来杭州投靠亲戚了。
  说是有一门远方亲戚,在杭州开川饭店,生意红火极了。
  一同抵达杭州后,春成忙于和春楼的事,等闲下来想起此人,去川饭店却并没找到他。
  这店内的生意也并非红火,可谓是惨淡,问店老板是否知道贺大,他板着个脸始终搭理人。
  此后,春成也无暇得知了。他该踏上归程,回汴京交差了。
  如今贺大身处何处?还在杭州谋事吗?之后他来杭州也再没见过贺大,毫无音讯。
  春成瞧顾昀一筹莫展,有孕的陆娘子近来的确辛苦,便同顾昀说了,或许可以在杭州城里找一找一个叫贺大的人。
  春成还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总归是个希望,能帮上忙更好。毕竟时间久远,两年有余,万事皆有变数,在偌大的苏杭地区寻人无疑于大海捞针。
  谁料……
  “春成?!”浑厚粗粝的嗓音喊住他。
  春成转头,就在顾家偏厅内,看见了两年没见的贺大。他左手拎着羊蹄,右咯吱窝里搂着一簸箕的蕈子菌菇。
  “贺大,你怎会在这里?”春成惊愕。
  “天啦,我瞅你半天了,居然真的是你。”贺大感叹,“你也在顾家当差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不是,你在顾家当差?”春成逐渐冷静。
  贺大:“对啊。”
  春成:“多久了?”
  贺大讪笑,“昨日才来的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顾家厨房。
  贺大放下东西,洗手,上粘板,拿菜刀,开始备菜。
  “来顾家当厨子的,专门给陆娘子做菜,是吧?”春成慢慢明了,笑了。
  “你怎么知道?!”贺大讶然。
  -
  “哇啊,又要喝药啊?”陆雨昭皱成苦瓜脸。
  她警惕且抗拒地看着岁微端来一碗中药,黑不溜秋的汤水,苦得发麻的气味。
  “娘子,不苦的,真的。”岁微表情诚挚。
  “真的吗?我不信。”陆雨昭如临大敌。
  “我来吧。”顾昀端走岁微手中的碗,舀了一勺尝尝,“嗯,不苦,喝一点。”
  把我当小孩哄吗?陆雨昭面露嫌弃。
  “我……可以不喝吗?”她央求道。
  “不喝没有风酱肉吃。”顾昀把瓷勺递到陆雨昭嘴边,云淡风轻地说。
  “过分!”陆雨昭瞪她,开口的同时被人趁机喂了一口药。
  陆雨昭含糊着声儿悲愤嘀咕,“偷袭!”
  门外传来通报,贺大做好了午食,送过来了。
  “瞧,谁来了。娘子好好喝完哦!”岁微捂嘴笑。
  贺大和春成挎着食盒走进屋子时,瞧见的并是这样一副情形——
  知州府堂堂的官老爷,伏着身子坐在床沿,一口一口亲手给她的娘子喂药。
  贺大呆怔在那儿,还是春成催促他放下食盒,他方才反应过来。
  春成上前问候陆雨昭,“陆娘子好些了吗?今日气色不错。”
  “好多啦,也没什么啦。”陆雨昭笑应。
  “我喝完啦,喝完啦,我想吃肉呜呜呜……”喝完药,她皱眉吐舌。
  顾昀起身,亲自打开了食盒。一碟切好的风酱肉,一盅羊蹄炖笋,一碟炒鸡蕈,配熬得正好的青菜小粥。
  他点了点头,“不错。”
  岁微在床上支了小桌,菜都端到陆雨昭眼前,“贺大的确有一手哩,掌勺后娘子胃口好多了。”
  瞧着色泽红亮的风酱肉,刚蒸好,还冒着热气,陆雨昭笑弯了眼。
  “风酱肉多腌制一些,挂厨房檐头。日后不备之需,我还能一起炒蒜苗吃!”
  “好的,娘子。”贺大忙不迭点头,这位娘子说到吃的就可精神了。
  “春成找我是有何事?”端着粥碗的陆雨昭随口问。
  “来瞧瞧娘子,也没事。”春成将和贺大的相遇当趣闻同她说了。
  “这么巧啊,贺大的手艺真好啊。”
  陆雨昭咬一口风酱肉,咸鲜下饭,独特的烟熏香气,就粥正好。
  羊蹄炖笋,绝好搭配。笋子脆嫩,羊蹄儿筋道肉酥烂,汤头浓稠鲜美。趁热喝,胃里暖乎乎的。
  炒鸡蕈,料酒和酱油作料,鸡肉和蕈子下锅煸炒。鸡块黄澄澄的,细嫩香嫩,蕈子提鲜进补,入口嫩滑。
  贺大忙道:“哪里的事,家常小菜,献丑了。要不阿郎遣人找上我,我还在台州的破渔村里捕鱼呢。”
  陆雨昭讶然,“是吗?你台州人,竟会做如此地道的川食。”
  “不是,我出生巴蜀,是眉州人。”贺大道。
  “慢慢吃,不舒服了叫我。”顾昀从床沿起身,淡声打断,“春成,随我去书房一趟。”
  春成见状,“就不打搅娘子用餐了。”拉着贺大识相离开。
  -
  “不用讲多余的话。”离开内室,顾昀讲。
  “阿郎厉害,竟能从台州把贺大找来。”春成感叹,行事迅猛,简直可怖。
  更厉害的是,据他所知,起初陆娘子对风酱肉只是随口一提,而顾知州费尽心思也要给她网罗来。
  顾昀走后,贺大摸不着头脑。
  “不是要你去书房吗?”
  春成:“没听明白吗?只是要你不要讲多余的话而已。”
  贺大:“为什么?我说什么了。”
  春成笑:“你怎么跑台州去了。”
  “嗨,还不是杭州那川饭店亲戚不认我,我在此地没人脉,左打零工右跑腿的,食不饱腹,杯水车薪。听说台州捕鱼赚得多,我就稀里糊涂去了,钱是多,就是体力活,累人,领头还不放人。”
  春成安慰他,“好好干,陆娘子宅心仁厚,顾府是个好人家,不会亏待你的。”
  “这官老爷,果真不是一般人,如此疼惜妻子,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还在为方才喂药的场景震惊。
  “这有什么。你只要记住,伺候好陆娘子,就够了。”春成提点他。
  陆娘子前几日还孕吐不止,顾昀就端着盆静坐一旁,拍着背,低着头,将陆雨昭头发捋到耳后,温声细语地问:“好些了吗?”
  当家主人,一家之主,堂堂男儿,做这些事不假之手,也丝毫不避讳不嫌弃。
  -
  不知不觉,寒潮来袭,杭州入冬。
  贺大在顾府待久了,逐渐明白了春成的话,对这位官老爷“眼珠子只围着自家娘子转”的行径见怪不怪。
  譬如,他只要休沐便会在家,天气清朗之时,搀着显怀的陆娘子,在花园小院里散步;譬如他又听小婢女讲,娘子夜里睡不安稳,郎君便陪着哄着,一宿不睡,直至第二日黑着眼圈儿应卯;譬如陆娘子想吃遂川金桔,他便去买,娘子想吃他做的面条,他便亲自去做……
  再譬如,前段时日,下边儿县里闹了雪灾,顾知州前去治灾。
  动身前,这位官老爷依依不舍,放心不下陆娘子,愧疚得不得了。最后还是娘子挥挥手将他赶走了,笑着说:“我又不是废人,这么多人照顾着我,你有什么放下不下的。我这里不足为道,灾疫事大,你安心去吧。当然,在年前能回来一起过个年,便再好不过了。”
  贺大便亲眼看着他的官老爷,偷偷侧过头去,微红了眼眶。
  春成每回都说他瞧错了,这次也不例外。
  “做你的蜜煎金桔吧,灾情渐稳,估摸着顾知州快回来了。”
  厨房里,贺大搅动长勺,熬着一锅金桔。蜜煎金桔是陆娘子点名要的,酸酸甜甜的,爱吃得很。
  贺大:“陆娘子临产在即了吧?”
  春成点头,“快了。”
  一旁看火的厨娘嘀咕,“也不知道阿郎能不能赶回来。”
  “赶回来能作甚,又不是阿郎生。”贺大不解,“要我说,家事国事,阿郎自有分寸。男人在外打拼,已经很难了。”
  “嘁,到底不是你们臭男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女子生产不是生死较量,女人的生育之苦到底只有自己懂。”厨娘剜他一眼。
  不刻,她愤愤补充,“咱们阿郎才不是这样的人!”
  见二人要拌起嘴,春成好笑地打断,“可别吵起来,你们还要把蜜煎金桔给陆娘子送去呢。”
  可惜,蜜煎金桔还未做好,府里忽然乱做一团。
  “天,娘子羊水破了,快快去请郎中和产婆!!!”
  小丫鬟们混杂无章的惊慌嗓音传到小厨房时,春成贺大和厨娘俱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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