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栀向后退了一步,逃开对方的手:“小公子也是可以戴帽子的。”校场这边全是男子,她本身就有些担忧,自是要防备一些。
苏念悠轻笑一声,甩了甩自己群青色的衣摆,站得正经:“行吧,你是小公子,我是大老爷们儿。”
两人到了校场,由沈栀递了帖子,苏念悠是五品太医院使的女儿,名头自然不如沈栀那个一品的爹好用。
小吏看到是沈家的名帖,连忙客气地把人往里面请,去了校场旁的草亭,草亭搭得很宽敞,置了几张屏风,落地的桌案边,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热茶,案上都是糕点和叠好的帕子。
沈栀被苏念悠安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今日穿得素朴,规矩地坐着,宛如哪家逃学外出的矜贵小公子,与周遭的磕磕绊绊格格不入。
苏念悠看了沈栀几眼,有种被美貌唬住的挣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利用她,但又见小公子本人面上并无不愉快的神色,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放走了。苏念悠收回目光,向小吏打听裴丞的下落,两句话的功夫,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入小吏手里,小吏喜上眉梢,拜谢后,忙替苏念悠办差去了。
“他们还在赛马,前面那棵歪脖子树是终点,一会儿他们就跑过来了。”苏念悠从旁边的大桌上给沈栀挑挑拣拣了一些甜糕,殷勤地端过来。
沈栀点头,远远眺见那棵其貌不扬的树,心里觉得贵公子们玩的花样真多,比她们这些只能在家绣花的姑娘强多了。
小坐了没一会儿,山摇地动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黄沙滚滚,浓烟模糊了视线,紧接着几道黑影从黄沙漫卷中冲了出来——原本响成一片的马蹄声中有几声格外清晰。
沈栀定睛一看,便见为首的男子一身暗红色劲装,如墨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就算看不清,也能想象马上的人是如何的目光如炬,似乎马蹄所向之处便是他们的归路。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少年的轮廓也越发清晰,沈栀在黄沙中看清了那个少年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七分佻达三分妖邪,竟是江谏!
似乎是冲过某条终点线,马声渐渐消落,男子们高坐马上,围在一起谈笑,不知是在谈论彩头还是在讨论马术。
沈栀抿了一口茶,心想原来这个酒色纨绔,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难怪能在各色秦楼楚馆里俘获姑娘们的芳心。就这么想着,沈栀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就这么偷看,又自知失礼,又偷看,来回几次,沈栀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欲盖弥彰地问道:“裴公子是哪个?”
苏念悠遥手一指:“青袍子的那个。”
沈栀沿着手指望过去,看见了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没记错的话,方才赛马,这位裴丞裴公子是第二名。但相比与旁人的喜上眉梢,他的表情淡了很多,只能隐隐在眉宇间看到一丝畅快。沈栀没想到裴丞竟是这个类型的男子。
苏念悠很大气,也不拘小节,看着还以为会喜欢同样阔气的男子,不想竟是这种低调内敛的类型。
“你们怎么认识的?”沈栀难得有些好奇。
“在太医署见过几次。”
“太医署?他一个兵部郎中,怎么会跑去太医署?”
苏念悠微微蹙眉:“……他受伤了,来找我爹看病。”
沈栀神色稍稍凝重了些:“受伤了还来跑马?”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苏念悠的脸色愈发不好,扶着桌子起了身:“就是这样我才来的。”
沈栀隐隐察觉了什么,没过一会儿,旁侧传来脚步声,小吏引着裴丞过来了。
小吏:“便是这位公子在等大人。”
苏念悠和沈栀今日都是女扮男装,虽然如此,但只要稍微靠近些,便能知道这两人皆是女儿身,好在小吏也是个有眼力的,知道在座的皆是贵人,识相地没有撞破。
裴丞看到苏念悠,原本冷清的脸上倏然一愣,耳廓红了起来:“……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再不来,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
裴丞的耳廓又红了一点点:“今日是靖安王殿下作局,我不好不来……”
“我可不管什么靖安王,就是不想你浪费我的药材。”说着,苏念悠拉着裴丞的手往外走,走过拐角时,才想起来示意沈栀自己先走了。
沈栀:“……”
我是谁,我在哪……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然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她啊。罢了,周围景色不错,到处看看吧,晚些时候再过来把苏念悠接走。
这么想着,沈栀起身,准备去外头跟冬羽她们会合。
下一秒,一只手陡然伸出,从她的脸侧擦了过去,沈栀被吓了个激灵,直接跌到了旁边的坐垫上。
只见来人从桌案上拿走一方帕子,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被吓一跳怎么行?”
沈栀忙起身,心跳剧烈,但这回,她记得行礼了:“参见靖安王殿下。”
江谏用帕子擦汗,帕子是烫在热炉上的,这会儿敷在他脖颈上丝丝冒着热气,他一副没瞧见她慌乱的模样,余光却在细细打量。
沈栀今日穿了身远绿色的盘扣长袍,长发全被一根木簪稳稳扶住,整个人显得干脆利落了不少,有几分玉面小公子的味道,就是眉眼还是太柔,动作时带起的帷帽露出她精致的面容,脸还挺小。
“免礼,见你这么多次,这还是你第一次行礼。”
沈栀惶恐:“民女唐突了……”
江谏把帕子扔在案上,坐了下来,从火炉上给自己倒了茶:“能坐下来吗?”
沈栀顿了一下,在隔着江谏两个人的位置的对面坐下。
“看来好多了,至少……”江谏扫了她一眼,刚好抓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悠然,“会喘气。”
沈栀不妨,被噎了一下,目光乖了点。
“是不是我多吓你几次,你就能好了?”
“……那也不用。”歪理。
“明知不能跟男子有接触,还跑到这种地方来,沈三小姐究竟意欲何为?”江谏今日只用发带系了长发,这会儿长发随着他支着下颌的动作轻扫案前,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配着一袭红衣,像是日行的妖孽。
沈栀不敢直视,垂下了眼眸:“是陪朋友来的。”
江谏又倒了一杯茶,递到沈栀面前:“看来三小姐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个朋友就能让你克服恐惧。”
沈栀十指相扣,嘀咕:“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因为谁?”江谏挑了眉。
这可不能乱说,沈栀撇了江谏一眼,噤了声。
江谏语气慢悠悠的:“三小姐到底要看我多少次?”宫宴也看,赛马也看,这会儿坐在他对面还一直看。
沈栀垂眸,觉得这人问她的问题她都回答不了,可他的眼神又直勾勾的,像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沈栀闭了闭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宁愿自己失礼,也不愿意清醒地坐在这里。
“靖安王殿下的眼尾有一颗痣……”那颗痣不像寻常的泪痣长在眼尾下方,而是刚好长在眼尾处,很小一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江谏挑眉:“怎么了?”
“挺……特别的……”沈栀闭着眼,说了实话。
“因为一颗痣,所以一直看我?从城里追到京郊?”江谏的语气莫名地又悠扬了一点。
“……那是因为靖安王殿下托我养猫,但我太不会。”沈栀急急开口,打断他的臆想,“碰巧我有个朋友很擅长养猫,我便向她请教,作为交换,我陪她过来看赛马。”
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关系分明,江谏点了头,口上却说:“那你怎么不问我?”
沈栀说完才后知后觉,刚刚她回避的话,还是交代了个清楚,心觉靖安王此人果然深不可测。如此,再怎么搪塞他,也会被绕着弯问个彻底,还不如如实答:“……王爷位高权重,日理万机,民女怎敢轻易打扰,况且王爷是外男,不方便……”
“确实日理万机。”江谏捏起杯盏,小小白玉杯在他手中轻旋,“但外男和三小姐吃杯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沈栀:“……”这人总不让人好好说话。
“王爷,人都到了。”小吏拉着江谏的马等在了外头。
江谏将热茶一饮而尽,利落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倒回来,将腰牌扔进沈栀怀里:“一会儿这里都是男子,若是还要等人,就到屋子里等吧。”
说完,也不等沈栀回应,翻身上马,往马场边去了。
马场中央,诸位公子已经穿上布甲和护腕,就等着江谏了,这会儿见着江谏过来,忍不住扬声打趣。
“王爷去哪了?”
“不会是又瞧上了什么美人,回不来了吧!”
“上个月还说要追申国公的义女,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后续?”
“须蓉姑娘都进宫陪皇后了,王爷都见不着人了,还怎么追啊?”
“哎,王爷不理咱们,看来须蓉姑娘成旧人咯……”
江谏接过布甲,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们:“你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看看!这就是个负心鬼!薄情郎!亏得宜春院的姐姐们日夜惦记他,看看人家,早把她们忘了!”
“回头我可得好好给春红说道说道,这江予安啊那里是多情却似总无情?分明是无情却似总多情!她们还满心满眼地盼着呢,就等着王爷给她们赎身了,可谁知道黄花菜早凉了!”
“说得好,说得对,别总盯着江予安看了,也看看我!”
“哈哈哈谁要看你啊,人也不瞎啊,窝瓜脸!”
公子们闹哄哄的,旁边的小吏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就在这时,江谏在人群中分了一个眼神给他,小吏面露感激,仿佛江谏是个青天大菩萨,忙开口道:“裴大人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是下回请诸位公子吃酒。”
话音一落,又有人嚷了起来:“啊,人不够了……”
“这个裴丞,刚赢了给彩头,转身就跑,是不是玩不起!”
“罢了罢了,我们再找个人吧。”这人也是个眼尖的,远远看到草亭这边站着一个公子,便道,“那边好像坐着个人,不若叫过来一起吧。”
“别,那人说不定不会打马球。”江谏束好布甲和护腕,没抬眼就知道他说的那人是沈栀。玉面小公子虽然一看就是个姑娘,但耐不住离得远,看不真切。
“不会不打紧,凑个人头而已,再不济我可以教他嘛,会骑马就行,我看他这个身段,纤细得很,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养得这么好。”那人说着,就要跃马而去。
“别靠近她。”
“别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谏的马鞭还虚虚停在那人胸膛上,目光一转,看见一个黑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仪鸾司镇抚,当今的京都新贵康平远。
然而,康平远没看江谏,目光远远地落在了草亭中的人影上。
第21章 艳曲
“康镇抚认识那位公子?”申国公的小儿子申皓谦陡然被两道声音拦了下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康平远的目光从远处转回来,斟酌着道:“……是个熟眼人。”
申皓谦来了兴致:“那是哪家公子?我在京中还未见过这么纤细的公子,他这身段,能打马球吗?”
“若是我认识的那人,怕是不会的。”康平远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沈栀,面容被帷帽遮住了,唯有那身形有几分相似。
但不管是与不是,总归有是的可能,他一声会,申皓谦就要把人叫过来,若不是还好,真是的话,沈栀一个女儿家哪会打马球?况且他也不愿意沈栀混在一群男子之中。
可沈栀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她平日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莫名跑到这种地方来作甚?
转念一想,康平远又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沈栀与他有婚约,沈栀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今日他要在这儿打球,所以特意过来看他的!
这个念头往心里一冒,康平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那人像沈栀……
“这样啊……”申皓谦失落了一会儿,感觉到落在自己胸口的马鞭,“王爷也认识那人不成?”
“认识吧。”江谏收回马鞭,干脆道。
一个说是眼熟,一个说是认识,申皓谦猜:“此人竟是两位的朋友?到底是哪家公子这么有能耐,竟能同时入了靖安王殿下和镇抚大人的眼?”
江谏勒了马绳:“没听她说起过康镇抚,想来是我一人的朋友。”
康平远的目光循着江谏的话声顿了下,回过神来时刚好对上江谏三分笑七分寒的目光,莫名觉得里面藏着几分敌意,康平远露出半个讨好的笑:“那是,王爷的朋友岂是我能认识的。”
江谏虽贵为靖安王,但为人随意洒脱,从未端过架子,跟谁都能算半个朋友,也很会说话,基本上不会叫人难堪。
康平远这话说得过谦,往日有人对江谏说话说到这份上,江谏大多不再不计较,可谁料,江谏忽然说:“你知道就好。”
康平远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脸色难看得不行,可江谏已经抽了马鞭,往马场边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连最会打圆场的申皓谦都不敢笑了,众人都能感觉出江谏对那位小公子不一般,也知道康平远这回踩到逆鳞上了。
他们这群人何时见江谏冷过脸?有句话说得好,脾气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江谏脾气不好,但他不发脾气,偶尔来一回,确实叫人胆寒。
众人不敢安慰康平远的同时,忍不住对那边的人好奇了起来,各个都偷偷伸长脖子往草亭那边看。
沈栀在桌案上小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远处的目光,她又坐了一会儿,不太自在地起身,拿着江谏腰牌,往屋子去了。
马场南面有几座屋舍,许是从前兵士训练歇脚用的,沈栀把江谏的腰牌给了小吏,小吏便把她带去了江谏的屋子,末了还端来一壶上好的热茶。
屋子里家具齐全,装饰雅致,小轩窗前的白玉瓶上还插着一支白梅,但人味很淡,一看就鲜有人居,只能看出偶有人前来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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