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谏踱了两步,生姜忽然扒住他的衣摆,它似乎很喜欢江谏的新衣服:“从卫弦出逃到雍王谋反,其中间隔近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里,雍王曾藏身于益州的五渡山,那山上有一座不入世的庙宇,雍王和卫弦在被发现之前,在那里做过几年和尚。”
沈栀猜测:“王爷是说那家庙里,有线索?”
“雍王是个聪明人,他不涉党政,早早回了封地便是为了明哲保身,只可惜他的哥哥并不给他机会,雍王知道太子命陨的真相,便明白自己活不长,起兵谋反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拼死一搏,但雍王没想过会败吗?他知道自己必败,所以强弩之末定有后手。”
“可傅晗要怎么拿到这个证据,益州之大,哪里是真相?”
“三小姐怎么把康平远给忘了?”江谏把猫抱了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喝她的茶。
沈栀:“……”
“传闻康镇抚手中有一佛珠,是他亲上五渡山,不渡庙求来的,三小姐觉得康镇抚会是为了一串佛珠跪拜登山的人吗?”
沈栀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他是为皇上去的!康平远到底为皇上杀了多少人?”
江谏低头吹了吹茶沫,清香袅袅升起:“三小姐的傅大哥应该能想到,不然,他在大理寺这几年不就白待了吗?你说得多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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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远和沈静瑶的婚事将近,两家庭院中,皆挂起了大婚时该用的红绸和灯笼,站在府门外远眺,都能感觉到通天的喜气,就连大婚的前一日,广诚帝都把新郎官康平远召进宫里,说是要沾沾喜气。
御书房内,广诚帝背着手在喂鱼,语气平平:“之前寒衣那事,做得不错。”
康平远俯首:“谢皇上夸奖。”
“知道禹尚兴那事,朕为什么没有用你吗?”
“皇上是在考验臣。”康平远低头,“先前的赛巧还有与沈家的婚事,微臣让皇上失望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广诚帝往鱼缸里撒了一把鱼食,“听说你与沈二小姐的婚事将近?”
康平远眼眸一颤,吐了口气:“……明日就是大婚。”
广诚帝自然听出了他的心思,呵笑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娶妻当娶贤,听话乖巧已经实属不易,朕看沈二姑娘也是个美人。”
康平远沉沉地“嗯”了一声。
广诚帝把鱼食全撒进了鱼缸里,从康平远手中接过帕子,抬了抬下颌问:“你看那是什么花?”
康平远把目光移过去,看到书桌上那盆白花,眉间微动:“栀子?”
“这叫狗牙花,名字不好听吧?”
“……”
“没个好名字,却生了个好命。”广诚帝扔了帕子,走到案前折断一朵,“这狗牙花因长得酷似栀子,常被花贩用来滥竽充数,可假的就是假的,你再如何能言会道,也改变不了它是假的这个事实。”
康平远放在两侧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来,黑色的佛珠滑倒腕骨上,刚巧遮住他腕上狰狞的疤——沈静瑶较之于沈栀,不就像是这狗牙花和白栀子?
他明明要的是白栀子,怎么到头来,却要捧着个狗牙进门?
康平远咬紧了牙根,强装镇定的语气都带着几分愠色:“……皇上这是?”
广诚帝垂着一双清冷的眼,里面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他无心地说:“无事,不过是宫中内宦拿了狗尾花来诓骗朕,朕有些心烦罢了。”
“这样的人,该杀就杀了。”康平远低声道。
“是啊。”皇上将狗牙花扔在了地上,“康卿明日大婚,可要玩得尽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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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十,辰时三刻,长宁伯府的迎亲队从正门出发,敲锣打鼓的仪仗队前,长宁伯之子康平远高坐马上,胸前一朵大红花,大红喜服颜色正艳,尤其是他剑眉星目的模样,转身抬首,都惹得道旁观礼的女子和妇人惊叹连连。
一茶摊内,一家三口被挤得没了生意,老爹正带着女儿看人家成亲。
“蔡二丫,以后嫁人就得嫁这样的,懂吗?”
蔡二丫答:“长得俊,家世好,嫁给他,后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没错,你要是嫁给了他,你爹我就可以少卖五十年茶……”
“哟!怎么着了,蔡二狗,有生意不做,搁那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敢教坏二丫!看清楚那人没?他可是之前因为不检点,被沈家三小姐休了负心汉!你敢让二丫嫁给这种渣滓,这辈子就等着净身出户吧!”
“欸欸欸,夫人我错了,康平远嫁不得,嫁不得!啊……夫人,别扯耳朵,疼疼疼……”
街边的闹剧并没有影响人们观礼,热闹一直从春熹街传到福荣大街,连红色的炮仗碎红都没幸免,铺陈一路,传递着共结连理的喜悦。
沈静瑶坐在秋荷院中,耳边是刘氏的千叮万嘱,铜镜里,她看着面无表情的自己,红妆艳艳,额上的花钿让她美得像个木偶。
直到盖上红盖头的那一刻,她才露出了第一个属于新娘子的笑容。
第60章 稚兔
不多时,大红花轿和迎亲队便已经到丞相府门外。沈家出手阔绰,而这又是康家入京后第一件喜事,排场自然大了不少,迎亲队伍把整个闾里都排满了。
沈骏祺背着姐姐跨火盆,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学着大人跟沈静瑶说话,说自己以后出息了,要当她的后盾。沈静瑶落着盖头,只能看到地上的路,听到这句话,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随着沈骏祺跨过火盆,才回了一声“嗯”。
康沈联姻,沈栀作为娘家人,自是要陪去的,沈栀今日一身水红色白绒金莲夹袄,素净的面容略施粉黛,原本柔和的眉眼,一下子明艳了许多,像是茫茫雪景中一朵春梅夺目。
她坐在马车里,透过飘起的车帘,看窗外景致,既陌生又熟悉,沈栀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再踏进长宁伯府的这一日。
她从马车里下来时,刚巧康平远在马上回望,两人的目光隔着人海,在红绸中平静对视。
“进去吧。”沈栀说。
拜过高堂,新妻入房,康平远留在席间,给诸位宾客敬酒。
沈汉鸿为避嫌,让沈栀代他出席,王氏看着临席这清清冷冷的沈三小姐,不由想到退婚那事,心里颇为不快,连带着看刘氏,也觉得胸口烦闷。她闷头喝了一口酒,想到那些嫁妆,心情才稍稍好些。
王氏的千肠百转,沈栀可不知道,因为沈书韵也来了,挨着沈栀坐下,两人像小姑娘似的,在那些“大人”们阿谀奉承时,靠着头说小话。
沈书韵轻声:“这贵妃鸡倒是做得不错。”
“很香。”沈栀也轻声回,“大姐姐这身子快五个月了吧,近来可安好?”
“一切安好。”沈书韵的眼波温婉,“这段时日,没少同有过身子的夫人们取经,她们说孕吐是常事,我倒还好,从没有过这个反应,只是偶尔想吃些酸枣、杨桃,让吴丰前前后后地跑。”
沈栀侧头夸:“看来这小侄儿还算懂事,知道心疼娘亲。”
沈书韵忽然想到什么,对沈栀说:“昨日他动了一下,把吴丰高兴坏了,之之你想摸一下吗?”
沈栀一愣:“我?”
沈书韵柔柔地笑:“对啊,他应该很想让他的漂亮姨母摸摸。”
沈栀没敢马上答应下来,面上带着几分紧张。
沈书韵的眼神落在沈栀面上,温和的同时带着鼓励,沈栀有些不好意思,但却紧张地伸出手,搭在沈书韵的手上。沈书韵的手很暖,安定人心,沈栀舒了一口气,跟着她放在了肚子上。
沈栀手很小,却只敢用指尖轻碰,下一秒,手下的肌肤忽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沈栀惊喜地抬头:“他动了!”
沈书韵也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了,他很喜欢姨母。”
康平远过来敬酒,恰好看到了喜出望外的沈栀,那个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像冬日初雪,澄明几净,他的目光沉沉地暗了下来,这才是栀子该有的模样,白皙如雪,不染纤尘,与徒有其表的狗牙花是不一样的。
一群人闹哄哄地喝到暮色,沈家是娘家人,不好先走,沈栀便陪着沈书韵在亭中小坐,等宴席将散,才一块离场。
“一道送你回去吗?”沈书韵站在吴丰身旁,吴丰轻轻揽住了他的肩,在暖色的灯笼下,像一对神仙眷侣。
沈栀自然不会打扰:“府里的马车就在前面,我还得等等冬羽,就不劳烦大姐送了。”
沈书韵往前面看了一眼,确实看到了丞相府的马车,她与吴丰对视了一眼:“好,那我们先回去了。”
沈栀站府门外,纵使暮色,周遭的街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做豆腐的老伯,炒年糕的大娘,这些都是当初她光顾过的小摊,如今再回忆,时间过得真快,她在惊雷时节重获新生,到如今已经走到了如霜腊月。
同是腊月,可她的命运,却已经截然不同。
她垂眸看了眼长宁伯府门前的石阶,那里刚巧有一朵黄瓣野花,迎雪而开。
马车骨碌碌地驶过长街,白雪被压得塌陷,原本是普通的场景,可下一秒,沈栀却听见了夹在马车声响里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还没看清是谁,便失去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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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哪去啊?”
“城外的庄子,公子说他待会就过去。”
“……咱们就这样把沈三小姐掳走,万一出事了咋办?”
“别管那么多,咱就是拿钱办事,你想想,有了这钱,你娘的命不就有救了?”
“……”
沈栀模模糊糊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马车上,马车很颠簸,暴露了行车的速度之快。沈栀用力地甩了甩头,猜测自己大抵是吸入了蒙汗药,这才精神恍惚,于是,她只好用力按手上的穴位,让自己清醒些。
她偷偷掀开帘子一角,这一条路既熟悉又陌生,马车一个颠簸,沈栀看到了一块石碑,这是通往康家城外的庄子的路……
康平远竟然这么大胆!
沈栀顿了下来,面上却很沉静,她扫视马车内,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种类型的马车在坐厢位置,通常会有个出口,她沉身往车内壁一一摸去。
马车又是一个颠簸,马夫似乎很着急,车轮碰上石块的声响阵阵,正好掩盖了她的动静,沈栀俯身摸到锦垫下,忽然碰到一个凸起,是插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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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伯府门前,冬羽提着食盒出来,步子轻快,可到了门口却不见自家姑娘,有些发懵。
冬雀坐在马车里,自然是看到冬羽了,可她看到沈栀不在,连忙从马车上下来:“姑娘呢?”
“你没看到吗?方才姑娘和大姑娘一起出来的。”
冬雀也是一惊:“什么?出来多久了?”
“一刻钟不到。”冬羽蹙了眉:“姑娘不会跟着大姑娘回去了吧?”
“不能啊,府里马车就几步路,姑娘若是跟大姑娘一趟,没理由不同我们说一声的,而且我在这看了许久,根本没看到姑娘出来。”
冬羽有些心慌,面上却不敢乱,拍拍冬雀的手背:“姑娘兴许是又进去了,我们进去找找。”
“好!”
两个小丫鬟又把长宁伯府找了一圈,可哪里都没找着人,她们也不敢同人说家里姑娘丢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冬羽眼泪都要出来了:“都怪我,若不是我说想吃雪花酥,姑娘也不会让我去厨房拿。”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得先把姑娘找到。”冬雀两只手抓得紧紧的。
冬羽飞快地擦眼泪:“咱们去找靖安王殿下吧,他或许有办法。”
冬雀蹙着眉,在心里斟酌:“只能这样了。”
两人刚出府门,拐进巷里,一个身影轻巧地跳了下来,少年看她们着急火燎:“怎么了?”
冬羽愣了一下:“你是……你是那个靖安王殿下的侍卫。”
“两位姐姐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姑娘不见了,快去找你们王爷。”冬雀直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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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路中,沈栀挨着树林在走,方才滚下马车时,膝盖磕到了地上,已经破皮了,凉风一灌,寒津津地疼,好在她醒得算早,这里离城内不远。
沈栀扶着树,步子不快,今夜的夜色干净得疏朗,只有一轮孤月和启明星,沈栀走着走着,呼吸渐渐乱了,心底打鼓,因为身后传来了破风声——
康平远派人掳走她,动静一定不敢太大。长宁伯府不算偏僻,人多,定然会引起人们警惕,况且丞相府的马车就在前头,他们要是动手,时机和实力都很重要,人多必定慌乱,目标还很大。
沈栀扶着树,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从方才在马车里听到的动静来看,康平远的人应该就只有那两个。
可眼下,身后的动静,分明不只两人!
退婚一事,已让广诚帝对沈康两家不快,康平远再贸然行动,便是在拿命触龙鳞,长宁伯府耗费了不少银两,好不容易才把寒衣送到边地,在皇上面前卖好,如今东风刚起,稳扎稳打才是明智之举,反其道而行,岂不是作茧自缚?
沈栀加快了步子,气息凌乱,蒙汗药让她体力不支,受伤的膝盖在寒风里隐隐作痛。
康平远怎么忽然敢这么做?
有人煽动?
是什么人?
与沈家有仇的人?
不对,不是沈家,今夜的算计是冲着她来的。
沈静瑶?
沈栀越想越觉得不对,踩过一片灌木,折断声清脆,却惹得她脚步一顿——是皇上!
先皇中毒之事,几乎是被申皓谦昭告天下,太医院也已经确认了相关细节,他们只要盘查赛马那日的人,便知是她出手相救!
沈栀的心跳全乱了,倏然之间,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在了她手边的树上。
是威慑,也是警告!
沈栀提裙快走,皇上利用康平远,让康平远对她出手,好借此机会,除掉她,事情若是败露,还可以把事情赖到长宁伯府头上。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栀在树林里跑了起来,林间枯叶纷纷,稀稀落落的声响倏然。
利箭穿来的破风声很紧,却一直追着沈栀的后背,她知道他们不是射不准,只是在戏弄她罢了,这是广诚帝对她犯禁的惩罚,这位杀父灭兄的踏血帝王,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诸天一切,在他的手中皆是稚兔,他尽可以玩弄,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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