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渊敏锐地感受到这室内香气的不寻常,那双桃花眼骤然寒下来,大步朝里间走去。
里间屏风后的墙角侧,有一个人半躺着。
散落下来的须臾发丝掩盖了她半张脸,只见她面带薄汗,颊上微红,正死死咬着自己食指的骨节,已然见血。
她身上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薄唇微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段渊立在原地,身体顿了一瞬,而后回过眸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慕承欢。
这眸中的情绪慕承欢瞧不太清楚,只觉得他这眼神一落下来,她便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好像她的那些隐秘心思皆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四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经历会变成这样,我方才是去找我的手钏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掌心已经沁出了凉汗,慕承欢一指那旁的小侍女,皱眉道,“定然是她,她心思不纯……”
话未说完,却见段渊笑了下。
慕承欢一愣,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头一次觉得他这笑这般森然可怕,仿佛是能要了她的命的恶鬼修罗。
“承欢,长本事了。”他目光凉薄,唇边弧度利得刺目。
明明是在亲昵地唤她,可慕承欢却听得通体生寒,连心尖都在颤抖。
只觉得像被从头泼灌下一桶凉水,眼下才让她清醒地明白过来,自己这一次真的错了。
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段渊再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几步走到沈寂身旁。
那人如今脆弱得可怕,却还是在来人靠近之时骤然警觉起来。
她染着血的食指一挥,血珠滑到段渊的袍角。
段渊凝着那抹红,目光越发地暗。
他蹲下身来,伸手揽过她肩膀,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
眼瞧着她意识已经在模糊边缘,段渊皱眉:“沈寂,你清醒些。”
她没答话,段渊只听得她口中似乎在反复重复些什么,声音很低,他听不清。
他只得又距她近些,轻声问:“你说什么?”
却见她将薄唇一阖,不肯再说了。
眼见着她又要将手指送到唇边,段渊一把拉下她的手,困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自伤。
熟悉的薄茧摩挲过手背,沈寂手指微动,下意识反握住他。
脑海之中前世的记忆沉浮,那人的脸似乎在她意识里的目光起伏,周游的气氛将记忆里的暧昧和温存逼仄到极点。
在这个很荒唐的时刻,沈寂忽然发觉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他……他总是很喜欢听她说什么来着?
“沈寂?”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又想起来一次,沈寂迎合地抬起下颌,迷糊地应了一声。
“你方才要什么?”
段渊颈侧感受到她带着温度的呼吸,压了压声音才开口。
却见她抬起下颌靠近在他脸侧,薄唇擦过耳际面上,像是比风还温柔的吻。
她嘴唇动了动,段渊无端喉咙一涩,这一次倒是听清了。
她一直呢喃的那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段……渊。”
很轻很轻,却又无意识地反反复复,像是要刻进呼吸。
他不敢相信一般,目光定定地垂下来扫过她微阖的双目。
“你说什么?”
“……喜欢。”
段渊神色又是一顿,有什么情绪在心底汹涌滋生愈演愈烈,被呼之欲出又与他有关的答案牵动着起伏,握在她腕上的手不自觉的用力了些。
内室光线不算明朗,他却目光定定,似乎不想放过她的每一寸表情,想要将这个人彻底看清。
“喜欢谁?”
怀中女子一双眼似乎睁开了些,迷蒙的眸子中混着水雾。
她向来擅长演戏,一时间让他分不清真假,却还是忍不住向她那目光里沉沦。
“喜欢,段渊。”
她开口,唇边勾着淡笑,话中混着半分缱绻。
段渊定定地看着她。
忽然无比嘲弄地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世上,就是会有一个人明明险如深渊,却还是能让他重蹈覆辙,看似饮鸩止渴实则甘之如饴。
原是他在自欺欺人,却也是他在心甘情愿。
第41章 解药
内室之中早已一片死寂。
众人皆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方才沈大人对殿下说了什么?
“喜欢?”
他目光渐渐收回来,低声自言自语了句,而后轻嗤一声,不去看沈寂那要人命的目光,揽着人的肩膀将她打横抱起来。
众人不敢再瞧,谢泽忙令小侍从去寻李太医。
慕承欢原本站在那里不肯走,被谢泽好生劝着,到底还是红着眼睛离开了。
室内一时空荡了些,段渊将人放到床榻之上,刚欲起身,却被那人攥住袍角。
她半睁开眼无言看着他,眉心微蹙,似乎难受得紧了。
“我去给你倒水。”段渊开口道。
她还是攥着,不肯松手。
段渊无奈,声音压低了些哄着:“你先松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寂无声闭紧眼,身子朝他那边靠了靠。
不知为何,这人身上的温度似乎正正好好能解她身上这份燥热,她只觉得依着这人的身子便能解渴。
“你……”眼见着他一离了榻,她便要摔下来,段渊只得又退回去,不敢再起身了。
却被她拦腰抱住。
那手驾轻就熟地探进他衣襟里,寻到一处平坦的位置便摸索起来。
段渊神色一顿,挑眉看她:“干什么呢?”
沈寂未觉有异,阖着目思绪浑浊不清醒,只顾着掌下凉意许许。
只是还未过上半刻,这就不如方才凉快了,似乎还比她掌心烫上了三分。
难受间来不及思量,沈寂下意识便欲换个位置。
方向下探了三寸,手便被人一把截住。
段渊盯她半晌,叹口气:“你安分点。”
那人却还是不肯放手,唇瓣已经被抿得发白,掌心上些微的颤抖也传递过来,显然已经忍耐到极限。
好在这时李太医急匆匆赶来,见到内室这般光景愣了一愣。段渊神色微顿,随即将沈寂那手从他衣襟里拽出来,来不及理好衣裳,便让李太医过来搭脉。
可沈寂却没那样安分,被他拉下的手顺势揽过他的脖颈,将人拉下来靠在自己脸侧,口中喃喃道:“热……”
“……”李太医下意识就想把眼睛闭上,又觉得当前这情况不容自己闭眼,只得硬着头皮瞅着地面,神色都不敢有半分变化。
段渊被她这一拉,靠近她颈侧只有须臾。感受到她身上寡淡的香意,他神色一滞,半晌忘了推开她。
李太医刚把眼睛抬起来,又瞧见了自家殿下耳际上这半分可疑的红晕。
恨不得自剜双目。
听得那旁殿下似乎轻哄着开了口:“你先放开,等太医看过就不难受了。”
这声音温柔得他几乎从没听过。
李太医觉得自己今日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好像在殿下几句话之后,这沈大人真的将手放开了,他不敢再耽搁,连忙走上前去,伸手搭上她的脉。
凝神良久,眉头却皱起须臾。
半晌之后,李太医神色凝重道:“回殿下,下毒之心心肠甚为狠毒,此为花漾散,遇胭罗花香药效可被激化,非男女□□不可解。若无相救之人,毒热便会拘于体内,逆流入心脉,三日之内必会躁狂身亡。”
段渊心中早有思量,此刻眉眼沉得厉害,闻此只道:“可有解法?”
“此药……此药倒也不是全无解法,”李太医思量了片刻,又开口道,“用沉根及葛叶草引毒,再以红花石川莲活血,想来也可缓解一二。”
“红花和石川莲?”段渊看向他,眸色不明。
“是啊,红花活血,石川莲阴凉,这二药结合乃是极寒之物,想来能将沈大人体内的邪热驱散一二。好在沈大人不是女子,否则日后定会有大碍啊……男儿身子的话,虽也有后遗之症,但若好好调养,应也能恢复的。”
他瞧殿下待这沈大人与旁人十分不同,心中亦明白若真是喜欢,恐怕是不会想让沈大人这身子沾染女子的。寻人来解恐怕是不妥,不过……
李太医看了一眼那床榻上手紧紧攥着床栏之人的脸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花漾散性烈,乃是百春之首。沈大人能捱住这药而不动那房中的侍女,乃是旁人不可及的境界,想来是心性十分坚定的缘故啊……臣恭贺殿下得此忠良之臣。”李太医缓缓道。
段渊半晌没说话,凝着她的眉心,轻声道:“知道了,出去吧。”
李太医一怔,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试探开口道:“臣这便去煎药。”
“不必了。本王自有决断。”
李太医隐隐有些吃惊,但也不好说什么,忙行了一礼出去了。
内室之中,沈寂身上的燥又翻涌沸腾起来,意识沉浮间抓到了什么,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攥着,手指骨节都寸寸泛着白。
“怎么办,嗯?”
段渊依着她的力气在榻上坐下来,手指滑过她脸侧,理好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目光漆暗地垂在她脸上。
“沈寂。”
指尖扫过她下颌,微动了下,似乎是想让她清醒些。
沈寂勉强睁开眼,半刻清醒半刻昏沉,在瞧清眼前人的相貌之时,抓住了须臾的意识,手臂上清使力,推了他一把。
只觉得他指尖滑过的位置都滚烫起来,让人难忍得厉害,她艰难道:“你,别碰我。”
“想死?”段渊垂眸,不置可否,目光却暗了些。
沈寂别开头,手指几乎嵌进掌心,紧紧攥着,来维持自己眼下的一线清明。
理智和情绪在碰撞,可这药意的发作却让她不能思考太多。
心心念念间只有一件事。
自己若是死了……
父母兄长的冤又要怎么报?
可是……
那人的隽秀的脸距她只有须臾,此刻面上的目光露出难得的温柔,也有让人不能逃避的直视和逼仄。
在他面前疏离淡漠的模样惯了,如今这样难堪脆弱的模样竟不想被他瞧见。
不想有求于他,也不想被他握住把柄。
难以名状的感受自耻骨一点点攀爬上来,沈寂紧皱眉闭上眼,咬紧了唇瓣迫使自己不再开口,也不去看他。
“沈经历好风骨,”段渊看她这模样,气极反笑,开口问,“宁死不从?”
“不必——”话方说了一半,间断的药效又在她身上肆虐起来,竟是一次比一次难捱,硬生生将她后半句话逼了回去。
沈寂闷哼一声,身上的冷汗越来越重。
“行了。”
沈寂在陷入模糊意识之际,瞧见他摘了手上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顺着床榻滚落在地,发生清脆声响。
“做什……”
“别倔。”
口中的话被打断,他强硬地用指背抵在她唇上,她未说完的话化作濡湿的支吾,覆在他指骨上。手指上莹润的泽光在幽淡的光线下分外明显。
“你别……”随着他手探下,沈寂尾音带上须臾颤抖,脊背无意识挺直,手在空中虚攥了一把。
“放松。”
维持清明的抗拒到底还是变为隐忍的呼吸,到后来一直把她的最后一丝清醒携入深海,彻底沉溺。
不知她什么时候紧紧攥住他衣角不放手,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眸中雾气萦绕。
那人如今万分不清醒,段渊知道。
但他心底竟然隐有庆幸。
只是良久之后,榻上人仍意识模糊,冷汗连连。
“沈寂?”
那人弓身环抱住自己,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来,气息颤抖着,不说话。
段渊垂眸看她仍难受着,皱眉啧了一声:“这药不好解啊。”
沈寂觉得这火越燃越烈,足以燎原,把她的全部都烧了个干净。思量不了更多,她如今只希望他快些离开,强撑着哑声道:“已经解过了。”
段渊垂眼看她扯在自己衣摆上的手,笑了:“解过了?那你这是赶我呢,还是留我呢?”
“……”发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沈寂骤然松了手,却在下一瞬被人反握了住。
“没有趁你之危的意思,但是事急从权。”控住沈寂微弱挣扎的手,他若有所思道。
段渊垂眸瞧着她,目光里压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救命之恩,不用谢了。”
第42章 沉溺
沈寂勉力整理好呼吸,方才那样一遭之后,虽然身上越来越烫,但意识倒是得以稍稍清醒些,足以瞧清眼前人的神色了。
她勉力遏制住喘息,欲挣脱开来:“殿下……不必舍身至此。”
“舍身?为你舍身?”段渊笑着反问。
有温度从他的手掌传递过来,沈寂闭了闭眼,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是女子。”
“女子如何?”
沈寂默了瞬,微蹙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段渊了然,一甩完整衣袖,神色自然道:“断袖么?接上了。”
“……”
沈寂没精力再去同他说话,却往榻里侧了身子,咬着牙,一动不动闷声道:“我没事,殿下不必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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