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假的,也不愿她听见“她是我一生仇敌”之类的话语。
夜更深了,榻上人呼吸均匀。
岑观言躺在另一张软榻上,闭目深思,梳理着杂乱的情报和已知的信息。
他思索时爱闭眼,殿下思考时则爱把玩些圆润的玩物,他想到此处,不由得无声发笑。
第67章 计中
清晨窗前有光, 草木郁郁葱葱,黎州的二月已有花开。
岑观言醒时,顾仪已换上了一件红衣, 坐在书桌前。
晨光温和,洒在她半张脸上, 唇色愈发红润,脸色也比前几日途中的苍白好转了多。
殿下很适合红衣,肤白,衣红, 极艳丽的美。
岑观言如是想着, 刚刚清醒的思绪还有些恍惚。
见他醒来,顾仪抛过一张信笺, 落在他怀中。她巧笑嫣然, 站起身来, 望着窗外来回巡视的仆役和守卫。
“岑卿看来睡得不错?”
岑观言垂眸微微露出笑意, 他第一次与殿下隔得如此近, 连她睡着时沉稳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仿佛这能成为以后生活的一部分。
“殿下今日气色也很好。”
他拾起信笺,一句句认真地读下去。
“弄影传来的消息, 结合之前的情报, 差不多也能知道黎州先前的变故了。”
顾仪走到岑观言身边,许是未醒多久,她鬓发微乱,垂在晨光里, 有几缕打着卷落在岑观言肩上。
她望着眼前人的眼眸, 语带笑意:“看看我们是否想得一样?”
岑观言抬头,眼神交汇间与她说出了同一个词:“铁矿!”
一年前, 黎州发现铁矿,守卫大批调动去守卫矿场,夏嵩本就郁郁不得志,就此动了邪念,想借此机会叛出大宁,开始积攒兵力。
恰好兵部都是何咏那等贪污渎职之辈,只需一点钱财,便能糊弄朝廷的征兵,将兵力都留在黎州本地。
那些失踪的百姓极有可能被夏嵩抓去矿场开采铁矿,满城的守卫才得以换上精良的武器,连城池都修缮一新。
顾仪在昨夜想通了其中关窍,看着岑观言与她想得相同,唇边笑意未消。
“夏嵩送我的礼物,还没还回去呢,便劳烦岑尚书给我做份朝食了。”
岑观言点头应下,出门去了外厅的大厨房,路上还碰见了夏嵩。
他官袍在身,身旁还跟着两个护卫,背手走在长廊上,打招呼时露出个温和的笑。
“岑贤弟昨日睡得可好?”
“托夏知州的福,很不错。殿下吩咐岑某去做份朝食,还望借灶台一用。”
岑观言说话间,不经意地露出袖中的布包,夏嵩瞥见时笑容更大了些,心中暗喜。
“柳侍卫这是受伤了,可有大碍?”
岑观言望见夏嵩身边的柳叶走路时有些踉跄,故作疑惑地发问。话刚说完,夏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柳叶则垂下眼眸,凶光被隐藏在低头间。
“下人学艺不精,小伤而已,不劳岑贤弟挂心,皮糙肉厚的,几日便好了。”
夏嵩似乎不欲与他多谈,只唤来一个附近的侍女,吩咐她给岑观言带路去大厨房。
府衙占地极大,绕过几条回廊,岑观言和前头的绿衣侍女才走到了厨房门口。此时不是平常人用饭食的点,只有零星几个仆役打着哈欠守在灶台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侍女停在门外,叩了一声门,“夏大人有令,贵客在此做些饭食,其余人先退下。”
还守着灶台的仆役们听闻侍女的发令,揉着眼丢下锅中还沸腾的汤汁,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厨房。他们个个睡眼惺忪,走路时差点撞上进门的岑观言也浑然不觉,三三两两地越走越远。
岑观言瞥了一眼绿衣侍女,又收回目光,跨进厨房里。
“灶台上温的是守卫们上午的饭食,大人小心些别被烫着,厨房各用具和菜蔬都有,若有缺少的,大人告诉奴婢一声就行。”
侍女声音平和,在他擦肩而过时,说了长长一段话,末尾处低声加了一句。
“我是弄影。”
“岑某知道。”
没人听见他们之间低声的交谈。
“奴婢就在门外守着,大人进去吧。”
弄影退回一步,站在厨房外,免得露出端倪,即便周遭一个仆役都没有。
她听到殿下的计划就已选好了伪装的对象,在夏嵩与岑观言寒暄时故意露面,有很大概率夏嵩会选中她带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侍女在清早便被弄影打晕了藏在下人房的床下,又是个孤僻的性子,认识的人也少,很适合作为她伪装的对象。
岑观言在弄影扮成的侍女出现时已猜到了大概,只是没想到不过一个简单的下毒,殿下都多派了一人。
他压下心中细微的诧异,打量着厨房中的用具和食材,再顺手拣了几个瓷盘,从架子上拿下一截翠绿的莴苣。
刀刃参差而下,吐出整齐的青翠色小块。
从灶台旁擦身过,岑观言将布包中粉末尽数倒进了灶台上一锅浓郁汤汁中,再生起了另一处的炉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水沸,下莴苣,焯熟后捞出,依旧青翠如竹色,盛在白瓷盘中。
想起布包中细碎的白色粉末,岑观言从角落中寻到做汤饼用的麦粉,洒了些进盘中,再拿油盐酱醋调了味,淋在满盘的青竹色上。
他托起白瓷盘,稳当地走出厨房。
“岑大人可要奴婢帮忙送去?”
门口的弄影出声询问。
“多谢姑娘好心,岑某自己来吧。”
岑观言掩住眸中情绪,与弄影擦肩而过。
长廊尽头树影参差披拂,黎州天气暖和,树叶终年长绿,早春也满眼绿叶,他在树影边瞥见了夏嵩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看清楚夏嵩面上挡不住的笑意。
在黎州久居的夏知州也沾染了些江南的风尚,爱描粉熏香,远望去肌肤白皙,近了嗅得到浓郁的花香味,若不知其为人,也算长相周正,
只是现在的这个笑容,在岑观言看来,丑恶而嚣张。
“不知贤弟还有这等手艺,不知这道菜叫什么?”
“玉琅玕,宫廷小菜。”
琅玕写竹,身坚似玉,青翠风雅,虚怀若谷。
夏嵩了然,又问:
“岑贤弟是要亲自走一趟吗?”
“该岑某自己走一趟的,送别而已。”
岑观言露出一个怅然的笑,夏嵩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语带笑意:“本官不会亏待贤弟的。”
“夏大人可要与岑某一同去,当面看着,更合适些吧。”
夏嵩很爽快地应下,迫不及待地拉着岑观言,走向顾仪所居住的庭院。
没人注意到方才的侍女片刻便消失在原地,速度极快。
……
岑观言在门外驻足,平静地叩了三声门,直到门后传来泠泠如冷泉的声音。
“岑卿直接推门便是。”
夏嵩站得更远些,透过窗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院中的场景,柳叶抱剑站在一旁,警惕地四周环望。
岑观言走入房中,顾仪转头笑得妩媚。她靠近他,吐气如兰,几乎贴在他的耳边调笑。
他正襟危坐,起身将白瓷盘放在书桌上,语带无奈:“殿下,夏知州还在外面呢。”
“这不就是给他看的吗?”
顾仪神色不改,装作没看见外面窥视的人,拾起银箸,又放回桌边。
外面的人,该等得心急了吧。
她扭头向岑观言,带起些娇蛮的神色,力求让看戏的人看得尽兴,扯着岑观言的衣角。
“岑卿,不如你喂我。”
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也是他送她的最后一餐饭。
岑观言转了个身,拿起桌上的银箸,夹起一片莴苣,特意往周边的麦粉上滚了一滚。
窗外人眸中带笑,亲眼望着那一箸玉琅玕进了昭和长公主的嘴,喉头滚动,想必已经吞了下去。
夏嵩带着胜券在握的笑,走近那座小院,从桥上走过,走得不急不缓,打开那扇虚掩的门。
岑观言一身青衣,怀中抱着的人卧倒,银霞色的衣袂垂落在地,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腕无声落下。
他眸中难掩悲痛之色,宽袖间似乎还握着长公主的另一只手。
银箸从桌上滚落,砸在地面上声响清脆。
“岑贤弟,芳草年年有,不必太伤心了。”
夏嵩扫视着面前满脸颓色的岑观言,掩住眼底的轻蔑之色,温和地开口安慰。
到底是年轻人,还会痴迷于长公主的皮相,虽是受制于人,想必也是动了真心。
“夏兄,容我缓缓神。”
岑观言垂眸,说话的语气都十分虚弱,视线飘向窗外,树影下闪过一丝绿色的衣角,他攥紧了拳头。
夏嵩倾身过去,想试试这药是否真如此有效,伸出手想试探顾仪的鼻息。
他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生得极美,胜过江南万千春色,眼眸闭合时更是难得显出些温婉恬静的丽色,也难怪岑观言下手时会如此不舍。
他的手距离顾仪还有一寸时,那双眼忽地睁开,正当夏嵩惊诧的那一刻,垂下的那只纤细的手从裙边抽出一柄小巧的匕首。
那一瞬间,夏嵩下意识往后闪躲,刀刃寒光一闪,插进了他的心窝!
放在还被判定已逝的昭和长公主起身得极快,反手将匕首扎得更深些,还在一旁伤心的岑观言卷起一旁的粗布,塞住了夏嵩将要喊出声的呼救。
与此同时,柳叶见势不妙,拔剑冲进院中。
“柳侍卫,你真要救他?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顾仪语带笑意,只听话语,丝毫看不出她正执刀杀人。
门再次被打开,弄影站在门外,手中利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何况,你也不一定能救下他。”
夏嵩被制住,只能呜咽着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剧痛侵袭心脉,他感觉浑身发冷,鲜血从匕首周边不断涌出。
死亡,近在咫尺。
第68章 计成
“柳侍卫, 你救不了他,也无需救。夏大人为人如何,对下属如何, 我们不如你清楚。”
岑观言拿起准备好的细绳,将夏嵩的手也束缚住, 话语说得平静。
顾仪笑颜如花,将匕首拔出,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柳侍卫,你可考虑好了?”
夏嵩的神情因疼痛和愤恨更加扭曲, 可惜在安排长公主入住此处时, 就已选好了这个偏僻的庭院,没有大动静, 谁都不知道室内发生了什么。
他恳切的目光投向持剑的柳叶, 眼神急迫, 看着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畏惧就此死在为昭和长公主准备的死地里。
柳叶握剑的手在颤抖。
他清楚知道夏嵩为人睚眦必报, 他昨日刚因长公主婢女一事被责罚, 即便能成功救下眼前被匕首穿透后心的人,以夏嵩多疑的习惯, 说不定会反过来怀疑他是否早与长公主有牵连。
腿上的鞭伤又在隐隐作痛, 柳叶举起的长剑慢慢落下。
弄影见状冲得极快,躲开柳叶的肘击,跃到他背后,反手再次将他打晕。
夏嵩眼里最后一丝光芒消失, 鼻息越来越轻。
岑观言起身寻了手帕, 递给顾仪,再回头时夏嵩的双眼依旧睁着, 呼吸却已停了,他的眼里流露出奇异的神色,透着不甘心和狠辣之色。
岑观言伸手,试图为他合上眼皮,可那双眼依旧睁着。
死不瞑目。
“岑卿还真是熟练,这也学过吗?”
顾仪站起身,方才动作太过剧烈,还有些喘息,靠在桌边休息,衣袖溅上了几滴暗红色也浑然不觉。
她侧身站立,眉眼含笑。
“从前家贫时与邻居学过如何入殓,也能挣些读书钱。”
岑观言垂眸,有些难为情地道出曾经的经历,不敢看殿下艳丽的眉眼。
“弄影,外头的饭食都已吃过了,目前兵力如何?”
弄影拱手回道:“侍卫们大多心力不支,许是稀释过多,基本没有出现死亡,还有一队巡逻的精英还未用饭,在外围巡视。”
顾仪随手拿起一支笔,抓过一张信笺,极快地写下一行字,吹干墨迹后叠好,放在弄影手心。
“带上夏嵩的令牌和信笺,以抓药为名,把信送到沈府,不必惊动驿站中人。”
弄影领命后离开得很快。
顾仪拿着岑观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手沾上的血迹,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她又在梳妆台上寻了香膏,将两只修长纤细的手再涂抹了一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次做得不错。”
岑观言收拾着房中散乱的物件,眸中流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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