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它躁动的功夫,原泱抱着少灵犀顺势滚落到一处隐蔽的陡坡之下藏身。但这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要想全身而退就必须把雍和重新封印回去。
少灵犀被他护在身下,一低头正好瞧见原泱肩上的牙印,鲜血横流,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不对啊,你的手臂为何没有愈合?”
少灵犀没有丹元,愈合得慢,可其他人不应该如此啊。
原泱长舒一口气,柔声道:“雍和乃中正之兽,主审判,被审判之人哪有资格复原呢……”
原来它的伤害是永久性的,它会将惩罚烙印在人的身上,永远也无法抹去。
:“你……你结缘璧呢,我看见雍和兽身上嵌了半块玉壁符咒,一定是你刚才施的。你另一半呢,给我。”少灵犀一边说着一边在原泱身上仔细翻找。
她看过杂书摞起来比城墙还高,对这世间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了解一二,虽不是面面俱到,但也知晓个大概:结缘玉璧一分为二,阴阳参合,状若双龙戏珠,合则相安无事,分则同归于尽。阳者奉为牺牲,阴者受制于人。
所谓结缘咒,结的不是天赐良缘,而是生死与共,施咒者在身体和心灵上与被下咒者感同身受。
旧时神族积乱积弱,本无法与妖魔诡道抗衡,更无力坐正本位主持天下大局,于是倾全族之力造出“结缘玉璧”,藏于太微垣,为的是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日,可以有余力同孽障同归于尽。
伤敌或有变数,自伤却一定能成事,自损一千换来伤敌一千,当时看来算是良策了,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此符。
原泱把手里的符咒攥得更紧了,脸色有些不自然:“随便翻人衣服不太……妥当吧。”
少灵犀一心只想着解决掉这个神兽逃出去,没工夫理会礼数的事:“妥不妥当的都是后话。你别忙着呕血,快拿出来。你这个样子根本承受不住致命一击,但我可以,书上说伤口偏离心脏三分便不会致死,但解决掉这头猛兽就绰绰有余了,你再信我一次。”
原泱对此充耳不闻,随即仗剑起身把她护在身后。他的手拢在宽大的广袖里,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右侧的水蓝色袖子已经被红色染透了。
这一护不要紧,少灵犀这才看见原泱背后星星点点的伤口,正滋滋渗着血水,浅的是猩红色,深的已经变成炭黑色了,难怪他坚持不肯驮长玺,他背上根本没一块干净地方。
紫薇天火哪有那么仁慈,他为了让她放宽心居然使了障眼法来掩盖脊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还解释得冠冕堂皇。
原泱松开五指,里面赫然蜷着半枚龙形玉璧,他一边擦拭着上面的纹路一边念念有词:“叶落知时尽,枯松立晚风,缘起善恶灭,苍雪越寒冬!”
原泱一心一意地念着咒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在自己胸口上找到了一处刺剑的好地方并做了记号。他还没来得及把玉璧贴在自己身上,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掌劈昏了过去。
少灵犀可是找准了昏睡穴位拍的,力道不重却效果显著。
若放在平时,想借着三脚猫功夫偷袭尊神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但今时不同往日。人在情急之下,难免分心,无暇顾及其他,倒给了少灵犀一个可趁之机。
她捏紧了拳头悄声抱怨道:“天杀的,谁给取的这么长的咒语!幸亏本宫记忆力超群,过目、过耳不忘,不然够呛。”
来不及犹豫,少灵犀学着原泱的样子把玉璧夹在两指尖,抵在额头上,开始施咒:“叶落知时尽,枯松立晚风,缘起善恶灭,苍雪越寒冬。”
片刻后那玉璧就随着一道金光消失了,化作了两条金鳞蟠龙遨游于天际,在三声嘶鸣过后那龙形图腾分别烙在了她和雍和的身上,这咒算是成了。
这毕竟是远古神兽,它的岁数比自己要大上好几个轮回呢,还是谨慎点好。少灵犀怕良川力道不够,于是提起东始侯,瞄准刚刚借原泱的血画出的小圈,一闭眼一咬牙便刺了进去。
偏离心脏三分虽不致死,却产生了猛烈的痛感。东始侯的天赋是将痛感无限放大,再小的一道划痕都能让人痛不欲生。
此时少灵犀的胸口被剑撕开了一个口子,剑身没进去两寸,那里像是被数百只芒刺毒蚁啃食一般,痛得钻心,而此时的神兽也必然感同身受。
雍和兽的胸口上对应的地方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大裂缝,但还没有完全撕裂开。也没见它倒下,反而是被激怒了,龇牙咧嘴,越发狂躁,眼看这头巨兽朝着自己的方向扑来。
:“是……是没刺穿吗。”少灵犀有些疑惑,咽了咽唾沫,双手握住剑柄,狠狠吐了两口长气。两眼一闭,又用力把剑刃推得更深了些,剑锋从后背钻出,溅出了一滩淋淋的鲜血。
:“啊——!这下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再不行我就得祭天了。”
一瞬间,剔骨削肉般的绞痛感由胸口蔓延到全身,像地锦一样铺满她身体每一个部位。
她跌坐在地上,手松开剑柄,滑落至身侧,已经痛到麻木了,再没有力气将长剑抽出来,她想十八级炼狱也不过如此吧。
那神兽也同她一样疼得死去活来,它虽不是肉长成的,却也能感受切肤之痛,毕竟万物皆有灵性。它不停用头撞击着周围坚硬的山体,可并不见效。
最终,雍和兽仰天长啸一声后便僵在了原地,它的胸口处裂开了一个明晃晃的大洞,从里面射出一道道亮光。霎时间它便如坍塌的山体般轰然倒下,落石滚滚,地动山摇,大风扬尘,漫天飞沙。
待潮水退去,清泠渊重新被石块缝合,那座敦厚的仙山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地上只剩了一副坚不可摧的巨型獠牙。
少灵犀松了一口气:还好,它终于被封印了回去。
将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曲折离奇的噩梦,每个人都盼着醒来。长玺这个闯祸精可把她害惨了……
第39章 劫后生
少灵犀是被痛醒的,痛感排山倒海地来,又气势汹汹地去,一阵一阵的。她尽量将身体蜷缩在一起,恨不得将自己剁碎了,一了百了。
原泱比她先倒下,也比她先醒来。他端了一张小圆凳端坐在床榻旁边,见她好不容易睁了眼,摊开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副小巧可爱的獠牙。
:“三更沼泽已经开启多年,里面的奇珍异宝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唐远很难找到稀有的原石做牙齿。这审判獠牙可以根据宿主的需要变大或变小,你拿去送给她装点门面吧。”
少灵犀领了他的人情,替唐远收下了。好歹搏命一场,算是有劳而获。
她瞧见原泱染血的半边衣衫,:“你的肩膀怎么样了?”
:“完好无损。”原泱一边说着一边挎下右半边衣裳,露出了白皙光洁的肩膀,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膛。
好一朵清水芙蓉,在亭亭绽放。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少灵犀闭上眼一把扯过被褥将他包裹起来,别过脸不敢看他,:“你不是说雍和兽留下的痕迹没办法愈合吗……”
刻意的逢迎谄媚反倒令人作呕,偏要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才能引得人心神不宁。
原泱只是觉得上次用障眼法骗了她,这次空口无凭,她多半不会相信,才撩了衣服佐证自己的说辞。看她避之不及的样子,顿时明白了某人心思不纯,:“沉洲上次送的麒麟泥还剩点儿,将就补了补。”
少灵犀面色潮红,干脆缩到床角上去躲起来,她摆弄着手上的倒刺,磕磕巴巴道:“物尽其用……物尽其用……”
趁着她现在是清醒的,原泱将她的身子调整成侧躺的姿势,让她的后背朝向自己,:“你也别动了,就这样待着更便于疗伤。”经过她的同意后,原泱轻手轻脚地将她的外裳与剑口剥离开,褪至肩下。
少灵犀知道他的为人,于是乖乖照做。她的背部并不光滑平整,甚至可以说是伤痕累累。
纯净的灵力正从原泱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出,紧接着注入到东始侯留下的伤口中,此时原泱随口提了一句:“你这疤……”怎么不见好。
少灵犀有些不好意思,寻常女子都是肤若凝脂,养得白白嫩的,她的身上却满是伤痕,下意识将衣服往上提了提,想盖住那些难看的疤痕,以免吓着人了。
:“嗐……小时候不忌口,受了伤也在胡吃海喝,愈合后就留了些大大小小的痕迹,也怪我自己。”
原泱听她一个人揽下了所有过错,突然怒斥道:“是那些腌臜东西下手太重了。”
少灵犀的心猛地一沉,有些慌乱。原泱从未离开过三垣九曜,怎会知她在魔界的处境,难道他还刻意打听过……又或是说她的窝囊事迹已经不胫而走,传遍十里八乡了……
原泱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盛怒,忙收敛了情绪,压抑着说道:“你是魔族九公主,是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君,不该受这些肮脏气。”
少灵犀在魔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看开了,什么公主不公主、少君不少君的,弱者就是一只过街老鼠,该挨的打骂一顿不少,该挨的刀子一刀不缺。
她苦笑着说道:“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地位、名誉、虚号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魔界多得是不要命的恶鬼,他们认为我这个少君德不配位,就都来咬我两口。莽撞些的直接拳打脚踢、刀剑相向。阴险些的就变着法儿地栽赃陷害,煽风点火。他们联起手来,恨不得将我一口吞了骨头都不吐。”
:“我不愿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再卑贱的事情我也能将就去做,趴在地上同他们请教剑术之前,挨骂挨打都是家常便饭。血的味道很刺鼻,没人的时候吐两口,有人的时候就咽下去,也就这么熬过来了。”当着人的面儿吐得满地狼藉多没面子啊,能忍则忍。
少灵犀身上的伤大都是小时候留下的,如今也随着身体的增长而扩张,刀疤自边缘向外延伸,抚不平也剜不掉。粗砺的疤痕烙在她的腰背、腹部、大腿上……杂乱无章,很是硌手。
原泱明白了这大概才是她千杯不醉的原因吧,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没有父母的庇佑,没有强大的力量,真的寸步难行:“铁块在千锤百炼之后会成为锋利的尖刀,你虽没有丹元,却也被锻成了一块硬骨头。”
少灵犀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神色凄凄:“是啊……硬骨头难啃,就不容易被咬了……”
原泱收掌,将她铺散开的头发拢到一处,搁在了枕头边上:“这样很好。一味地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只会让坏人变本加厉,你还要学会反咬一口,让他们长长记性。”
这些话倒是让少灵犀对原泱刮目相看了,就像少衍说的“得理不要饶人”!
据她所知:好多大善人总是提倡以德报怨,要求被欺侮之人学会宽恕和退让,继续委曲求全,化干戈为玉帛。鼓励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正派人物屈指可数,幸好,他就是其中之一。
:“与君共勉!当然了,动武我不行,只能来斯文的。我总觉得那些俗鄙的话不堪入耳,所以花了许多心思去琢磨怎么说漂亮话去反驳别人。久而久之,倒成了贫嘴贱舌之辈。”
都说她有诡辩之才,总能在史册典籍中找出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来塞住悠悠之口,怼得人哑口无言。殊不知她只是将听到过的污言秽语换了一种说法,说到底还是“拾人牙慧”得来的。
少灵犀从来没跟人提过从前的事情,今日开了个好头,便收不住了:“后来七哥出息了,收拾了几只出头鸟,派了一众心腹护着我,这才得了一支鸡毛令箭,坐了两天名副其实的少君。他们拜的不是九公主,是我父君和七哥,我算个什么东西……”
原泱神色沉郁,瞳孔漆黑一片,像盛了一汪深潭,凶险万分:“他们才不是个东西。你不同,你是魔族的未来。”
这些虚悬的漂亮话吾又特别爱说,基本上每日都要诵上两三遍,吾又的嘴巴还没磨掉一层皮,她的耳朵就已经听起茧子了。
但还是头一次听原泱说出这种话来,有些异样的新鲜感,差点就迷失在他真挚的眼神中了。
还好少灵犀是个拎得清的明白人,能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值什么价:“说是这么说。可……我的灵力顶多能烧两壶开水烹茶烫酒,其他的就别指望了。离了吾又,比一个江湖方士还不如,又岂敢消受这些名誉……”
说起吾又,她心里便涌出一股暖流。这个小蚯蚓为了变得强大,强大到能保护她,就没日没夜地拼命修炼,在她成为少君的那天吾又就修得了焚和五脉,比那些自诩天资过人的世家子弟要厉害多了。
原泱最见不得她轻贱自己,好言安慰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好,我信你。”少灵犀此时此刻面朝床角背对着原泱,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却分外安心。总觉得得了尊神一句箴言,就能保证余生能安然度过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东始侯不愧为圣器之首,轻轻一戳就难以愈合,伴随着椎心蚀骨的撕裂感,很是折磨人。饶是原泱这么高修为的神仙,也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灌入丹息之气压制疼痛,在他的神力加持之下也需要好几日才能恢复。
原泱替她处理正面的伤时,瞥见了两沓湿答答的书纸,想着随便搭两句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你怀里揣着什么?”
:“糟了,我的书!”将才与那凶兽打斗,紧要关头刺了自己一剑,让这书上沾满了污渍,还如何读得。
原泱接过来,封面上溶溶乎乎的字迹依稀可辨,:“你倒是涉猎广泛啊,一本经书一本禁书。可都读过吗?”
少灵犀用双臂环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头刚好枕在凸起的膝盖骨上,有气无力地答道:“这些我早已烂熟于心,揣着好在人前端个勤学苦读的姿态罢了。”
此话倒是不假。大家都有一颗与生俱来的丹元,自然忙着修炼进阶,没事就闭关、采风、涵丹养脉,哪儿有闲工夫看这些消遣文章。
少灵犀就乐得清闲了,她没有丹元,没有脉息,不需要花费大量时日来巩固自身修为,那这万年大把大把的时光,磨也得磨过来啊。
原泱冲她微微一笑,那张清冷的脸上多了些动人的光彩,:“读书也好,书中有颜如玉,也有黄金屋。”
少灵犀可不是为了这些金玉而读书,她有更高的追求:“不止,书中有阴差阳错的结局、有相见恨晚的遗憾;有余味悠长的诗、有艰涩难懂的词;有峰回路转的青山、有静默不语的江河……”总之,在这方面,她有许多的感悟。
原泱看着她痴迷的样子,很是动容:“在菩提境,你舍身相救,可有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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