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阵法布置起来一定极其费神,光是搭建这些逼真的声音、景物、触感都得煞费苦心。
少灵犀抖了抖身上的沙砾,揩了一把黏在脸上的细粉,有些疑惑,这沙石和金石相去甚远,怎么就属金了?
待到她凑近一看,才瞧出来这粉在朦胧的月光下竟泛着金光。
:“天庭也忒铺张了,竟然拿真金做沙子!如此奢靡,不太妥……啊!”
才数落了半句话报应就来了,飞沙若浪,人马相失若沉,视犹海然。
少灵犀脚下坚实的沙丘开始松动,沙子瞬间流失,形成了一个不断下沉的黑洞,她整个下半身掉落其中并被紧紧卡住,动弹不得。流沙还在不停地朝她浇灌,转眼间已经没过腰际了。
一旦有生灵踩在这片沙地之上,暗夜鎏金阵便随之开启。这数十个巨大的漩涡会将双脚正下方的土地掏空,使人迅速下陷。
它们无孔不入,能填满因身体的摇摆和挣扎而腾出的每一丝空隙,并将细小的沙粒聚拢过来慢慢将人淹没吞噬,最后恢复平静,只剩下光秃秃的大漠和死水般的沉静。
因为这些流沙总是在挖掘和填埋,杀人于无形,所以也被称为“掘墓金沙”。
:“遁行云!遁行云!给我来一朵……遁……”沙子漫到脖颈处了,下一步可就是封喉了。
少灵犀绝望地看着这纯粹的夜空,才想到这里是菩提境,根本没有可用的遁行云。
难怪常听人说“断崖绝壁易攀,腹里流沙难渡”,真正领教过才知传言不虚。
渐渐地,分裂的独立漩涡开始兼并重组,数量在成倍减少,渊口宽度却在急剧扩张,流沙阵的威力越来越强盛。没想到区区飞沙走石达到巅峰状态也是如此刚强有力。
弥留之际,少灵犀的脑子里有两个高人在辨道,他们的声音忽强忽弱,忽远忽近,她只听了个大概:原泱说若遇上劲敌,不要硬碰硬,以柔克刚,以退为进。梓潼星君说大道至简,大道至简,怎样才是至柔至简……
突然,少灵犀灵光一闪,找到了一个至柔至简的笨法子,简单到就连某些清修的道士也会。
:“良川!灵剑质轻盈,四两拔千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平时腾云驾雾惯了,对御剑飞行有些生疏,但好在她深谙温故而知新的道理,时常在刷碗时翻来覆去地背诵心法口诀,没有将这些“无用”的术法抛到九霄云外去。
少灵犀在最后一刻被良川连拖带拽地拉了出来,就这么悬吊在半空中念了个诀将剑身扩大数倍,方才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她算是知道了这沙漠踩不得,只能踩着剑飞出去。
御剑飞行好比在狂风暴雨中过独木桥,很容易失去平衡,她也是左右摇晃了许久才找到稳定之法。
少灵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逃出第一阵,离第四境还有两重难关。
她越发不能理解九重天仙友的心思,这样九死一生才能修来的阶品有什么好的?为了走一点捷径搭上性命简直得不偿失。
她立在剑柄上自言自语:“唉,某些道貌岸然的神仙总是站在云头谴责凡人贪得无厌,修不来正果,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急功近利呢……”
少灵犀将就御剑来到了第二境。
此处树木栽得杂乱无章,三秋桂子混着十里荷花,傲雪寒梅旁边是梨香满园。
其实,这只是一个障眼法,“移花接木”并不是指将四季的花都移栽到一处,而是一个错觉迷宫阵,最大的特点便是“移步换景”。
周遭的树木、假山、甚至沼泽瀑布都会随着人的挪动而随机更换位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变数。
来来回回在原地打转都是常事,要找到出口谈何容易?
少灵犀在这里面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完全摸不清门道,根本记不清哪些地方去过,哪些地方没去过,每一棵树的摆放位置都是既陌生又熟悉。若是找不到变换规则,这片桃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将人困在其中。
那么唯一不变的是什么呢?阵眼究竟是什么呢?
少灵犀躺在一根粗壮的榆树枝上歇脚,嘴里正嚼着一截新鲜的草根,盯着树冠上的一只小麻雀冥思苦想,希望能尽早参透其中奥秘。
此处无日月之行,不能依据天色来判断时间,所以她从进来起就一直靠脉息的震动来计算时辰。以脉息为准,震动八十下她正好走了八十步,也就是一脉一步。
将才她掐着手腕仔细数了二百多下,也就相当于行进了二百多步,也就是半盏茶功夫。
可那灵巧的麻雀居然可以纹丝不动矗立于树冠,既不东张西望也不鸣叫吟唱,像个木头鸟,好像不会动似的……
不会动!对了,不会动!
少灵犀发现只要自己不动,周遭的世界也会处于半静止之中,变化甚微。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让木之境运转起来的条件是什么呢……
她在心里暗暗推理:“如果移动位置是为了隐藏出口,那么每一次变换都是因为走正确了一步。所以只要不看眼前的幻象,仅循声前行便一定能出去。”
觉得假山不能穿透,瀑布不能跨越,湖水不能横跨都只是阵法所制造出来的假象。想到这儿,她突然精神抖擞,单手撑着树干,翻身跃下,稳稳落在地面上。
在练习“燕归来”之前,少衍曾教她蒙眼踩桩、听声辨位,当时觉得这些低等技能在术法面前全无用武之地,如今反倒成了及时雨。
这人呐,果然还是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行。
少灵犀自言自语道:“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要是看不见这湖面和彩云,看你如何造得出这障眼法!”
说着从头发上取下一条发带将眼睛遮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即便是因受惊不小心睁眼了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竖着耳朵循着声响稳步前行,穿过了粗壮的树干和坚不可摧的岩壁,无论是踩过沼泽里的淤泥还是瀑布下的积水潭,都如履平地。
看来奏效了!
她继续凭借听觉试探着挪动脚步,一点一点穿过障碍物。在迈过一扇不起眼的隐形门后终于走了出来。
身后的暗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少灵犀松了一口气,连忙取下蒙眼的带子,准备迎接蔚蓝的海水。
可映入眼帘的景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苍茫的海平面像是一张被镇纸压平的生宣一样没有一丝褶皱,光滑平整的镜面映照着乍泄的天光,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隆冬时节,大雪冰封过后寂静的森林。
纯粹的沉默有种窒息的力量,让人不寒而栗。
无声的空气像无数只隐形的手扼住人的喉咙,干燥的呼吸声竟成了这里唯一的活气。
海之境内目之所及全是沉黑色的海水,大海辽阔空旷,横无际涯。但海上并没有出现翻涌滔天的千尺巨浪,空中也没有被拍碎的乱石,浅滩上连浪花退去后的泡沫也不曾留下,反倒是出奇得平静。
与此同时,少灵犀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她忍不住惊呼:“冰笋蔷薇!”
第36章 千尺浪
海域中央结出了一方寒冰,溢出的寒气裹挟着茫茫白烟呈正圆状像周围侵蚀而去,迅速冰封整片海域。
待到薄烟散去,密密麻麻的冰刺如雨后春笋般破水而出,它们晶光透亮、锋利无比,与纯黑的海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冰条疯狂生长,像天梯一样不断拔高,并在主干上不断长出新的尖刺,正像蔷薇带刺的茎干一般。只不过它的头顶是一截巨型冰锥,而非一朵血色冰花。
片刻后,冰柱已高耸入云,横贯天地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此时的少灵犀被带刺藤蔓般的冰柱牢牢锁住,完全置身于冰笋蔷薇阵中。她的整条左臂被窜出的冰刺划出了一根长长的伤口,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口子不计其数,血流如注。
少灵犀的身体在极寒天气里的愈合速度非常慢,为了止血只能蹑手蹑脚地撕了一截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
她被困在冰牢里束手无策,周遭尖锐的刺也让她不能轻举妄动。然而就在此时,天命的眷顾终于出现了。
她的血滴落在了腰间帝台玉上,慢慢渗透了进去,六棱星形的玉佩开始闪烁着微弱的蓝光,随着闪烁次数越来越频繁,蓝光也越来越亮。随着数道刺眼的强光从玉佩中喷薄出来,终于驱散了滚滚寒气。
锁在少灵犀周围的坚冰也随之出现裂纹,然后破碎、坍塌。
:“想不到原泱的玉竟如此神异。可是良川,我要怎么出去……”
良川突然转了性子,变作一面方形坚盾帮主人抵御砸落的冰块。少灵犀脚下的浮冰也开始融解,但周围没有可抓的东西,她整个人栽倒进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良川很是机敏,一头钻入水底将主人托举出来,并自觉变大变宽浮在水面上,仿佛一叶没有船舷的扁舟,朝着开启的暗门逆水行舟出海。
少灵犀浸了冰水,全身湿答答的,又呛了几口海水,痛苦地躺在船上抽搐了好一会儿,最终晕厥了过去。
少灵犀再次醒来时正趴在原泱正对面的洞穴中,紫薇天火散发出的热气已经将她的衣裳烤干了。一日之内,冰火两重天,将才还冷得瑟瑟发抖,现在又热得汗流如注。
这个菩提境还真没有名字听起来那么慈悲,极寒极热对身体的摧残有如炼狱。还有花样百出的机关蛰伏在暗处,让人避之不及。
少灵犀这才发现流动的岩浆不是淌在地面上,而是像一匹丝绸一样笼罩在人的头顶,激荡的滚烫浆汁像深秋的枫叶般,翩然于天地间。
时不时会流出几滴落在裸露的岩石上,发出“滋滋”的烧灼声。就好像丰收时节的果子,成熟了就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这是一条天河!火从天上来。
原泱躺在两扇岩层之间,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浑身经脉里流动着像岩浆一样的赤金色黏液。
他生来带着些隐疾,又遇上了紫薇天火,两火相生,气焰嚣张,在他体内熊熊燃烧,导致真气沸腾,急火攻心。这股从未有过的灼燃之力超出了他身体能承受的临界点,并往极限状态逼近,耗尽了他的神识,才让他崩溃昏睡了过去。
少灵犀瞅准了时机,踩着几个错落的岩石飞奔到了对岸。万幸,只有几缕乌发被烧焦了。
她看原泱浑身是汗,摸着都烫手,所以自作主张替他宽衣解带去去暑热。
:“你怎么来了?”原泱被她身上沾染的细微寒气唤醒,一把握住这只灵巧的手,问得有些羞涩,他苍白的脸上像抹了一层淡淡的釉彩。
:“他们求我来的。”少灵犀见他醒了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老老实实回答,但对方对这个回答好像不太满意。
原泱看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坐起来掐着手指算了一卦。从他铁青的脸色来看,可能是个不吉利的凶卦。
只听他喁喁私语道:“没错,你注定会来……可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这里……”
少灵犀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在呢喃些什么,最终选择了放弃。她将手上绑着的红布条扯开,可以看见大部分小伤已经痊愈了,左臂上的长条也正在结痂,没有一处淌着血。她只能就着刚才的旧伤重新划拉了一刀,原本干涸凝固的血块里涌出些新鲜的血液,正顺着她光滑的手肘滴落。
少灵犀道:“朝歌说我常年服用棘谷草,药力渗入骨髓,药性强盛,包治百病。委屈你张张嘴,多少舔两下子,别浪费了。”
没等原泱拒绝,她纤细的手腕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他只能被迫吞咽着这股带着药香的腥水。
承蒙魔君和几个哥哥的教育,少灵犀的剑术算是集大成者,独步魔界了。鲜少有人能用利器伤她,如今倒是自己在手腕上划拉一刀,这舍己救人的戏码说起来容易,肉可是真痛。
棘谷草果真名不虚传,三两口下去,原泱的经脉已褪去烧灼之色,恢复了正常的血青色。体内高热也悄然消失,而且自身神力在刚才的烈火锻造之下竟又突破了几重。
他还未受天雷劫,神力已经能和南巍比肩了,甚至是超过了南巍,这太不可思议了。
原泱看着她一身破破烂烂,就连她最喜欢用来绕指的一截头发也被烧焦了,有些头疼,:“你如何伤成这样?”
少灵犀随手替他抹掉了嘴角残留的血渍,若无其事地答道:“你不也伤成这样吗?不开出点颜色,它能叫蔷薇吗?若我都能毫发无损地出来,那这个菩提境就没有封神的必要了。虽然第三境的冰笋蔷薇凶险万分,但遇到你的帝台玉也就迎刃而解了。”
原泱诧异地看着她腰间的玉佩:“你知道了?”
少灵犀确实不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老实交代道:“是少司命告诉我的。”
禹农那个大嘴巴,从小就口风不严,原泱早上摔了个狗吃屎,太阳落山前就能传遍三垣九曜的大街小巷,禹农自是功不可没。
若说天上谣言共十斗,少司命就要独占八斗,他占够了就会到茶话会上抒发一下。所到之处,众仙家皆夹道相迎。
原泱这个发小手握九州命脉,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只好无奈道:“他还真是知无不言。”
少灵犀心里还存了一个疑问:“‘无风起浪‘里的‘千尺浪’怎么不见了?听伯遇说惊涛拍岸、巨浪滔天才是这关的厉害之处……难不成我天赋异禀,是一条漏网之鱼?”
原泱猛地咳嗽了两下后说道:“东海之壑缺个屏障,我捡了本小册子,把千尺浪传送给东海了。”
东海之壑囚禁了许多因生贪嗔痴念犯事的神仙,今年乌云遮月的时日又多,某些误入歧途的人就趁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蠢蠢欲动,十分危险。
少灵犀点点头,觉得他这样做合情合理,:“你把这个阵眼挪去守卫监牢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也算是物尽其用。”
原泱独自将主吞噬的千尺浪移动到东海去,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光是用意念操控黑水海域就能难倒众神,更别说移浪出海这样的大招了,尊神的神力果然深不可测。
少灵犀看着天上无处不在的岩浆,有些担忧:“外面下雨,能用油纸伞挡住。这儿下岩浆,用什么挡都是白费功夫。”
紫薇天火阵在继续推进着,它的致命绝招还未显露。
天河中刚刚还只是溅出些黄豆大小的火星子,两句话功夫就变成拳头一样的小火球了,有些甚至比海碗还大。
:“不妙,阵势有变。”
原泱瞧出了变数,来不及多想,将少灵犀推进身侧岩群的一个缺口中,凹陷的岩壁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量,将少灵犀按了进去,他自己则轻轻撑在她面前,把这个凹陷填平,用背部隔开横冲直撞的的岩浆。
他的头埋得很低,正好抵在她额间,高高的鼻梁相对,灼热的呼吸洒在颈窝处,痒酥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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