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各怀心思,自然没空理会这桌子是方是园、这帘子是红是绿,所以少司命也没花多少修为去打造他的宫殿。除了中庭那一尊巨型日晷外,处处都透露着饱经风霜的陈旧感。人一踏进来,恍如隔世。
禹农正写到“一清流派官僚遭奸人所害后遁入空门,削发为僧”,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以为又是些脸皮比修为还厚的仙君要来问渺茫的前程,眼皮都没抬一下。
少灵犀端端正正立在那儿,恭敬道:“少司命在上,灵犀这厢有礼了。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向您打听个事儿。”
听到这个名字,禹农突然搁笔,忽而抬头,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将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番,笑得意味深长,:“每日想找我打听事儿的人数不胜数,我不可能一一作答。择吉日也好,问仙途也罢,都是要提前递拜帖的,你初次来不懂规矩,就算了。先说说看吧,要是简单我可当面答复你。”
少灵犀从小到大见过很多种少司命的画像,高矮胖瘦各种版本都有,她还选了一幅最符合想象的画来雕刻小像。如今一见,确和她选中的一模一样,可见她确是个有眼光的人。
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写书的人由内而外地透着一股清新的书卷气,更显儒雅随和。
少灵犀得了这个恩典,自是不胜感激,:“是。灵犀想问原泱的生辰是几月初几?”
禹农却抓住了一些小细节:“原……不对,尊神让你直呼他姓名?”
少灵犀一五一十地说道:“嗯……他说我与他同阶,不该太生分。”
禹农勾唇一笑,爽快道:“九月初九,是个吉祥的日子。”
少灵犀不懂重阳节有什么好吉祥的,但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躬身道:“多谢少司命。”
随着少灵犀转身,衣摆抖松了些,禹农一眼就看见了她腰间那块六棱玉,他猜到了原泱那个人肯定不会说出此玉的来历和用途,便自作主张替他说了:“噢对了,你腰上这个是打磨过的帝台玉,里面存了一些灵力,可以应急用。”
少灵犀惊诧道:“帝台玉!”
少司命这么一说,少灵犀才知道原泱送她的见面礼竟然是洪荒帝台玉。
远古洪荒纪,天地初开,山水动荡起伏,摇摆不定。休与山于满月之夜得造物主机缘,从北海与西海交界处拔地而起,高万仞余,咫尺云天。
这天外来山生得不偏不倚,西海之主与北海之君争之。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公然动手恐不合礼数,引人笑话,于是约定在休与山上以博弈来定输赢。这棋一下就是三百余年,正下到生死劫处,十二祖巫横空出世,大战一触即发,四海水君也不得不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那棋子受百年精气养护,也炼化成了能盛纳磅礴灵力的帝台玉。但棋子成玉后就牢牢地镶嵌在了棋盘上,二者融为一体,难以剥离。
昔日天帝老儿嫁女,命司战帝君叔亥拿开天斧去撬那帝台玉做嫁妆,周围十里见方的山石粉碎成末,那棋盘却纹丝不动。尽管有这个失败的先例,后续求玉者仍是络绎不绝,可千八百年来没人拿走过一颗。
而少灵犀腰间这枚六棱星至少需要六颗棋子才能铸造成型!整整六颗!
少灵犀回去这一路上都在念叨着:这可是帝台玉!这可是帝台玉……
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挂在腰上,行进间少不了磕磕碰碰,原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却格外心疼。
第34章 菩提境
这几日,少灵犀睁眼闭眼都在想贺礼的事情,时常都处在神游的状态中,就连听学时也不例外。直到被朝歌用手纣故意撞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刚才竟紧盯着一个空座位出神,真是傻啦吧唧的。
可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她的死对头长玺的位子。说起来,她最近都没见到过长玺。不应该啊,她那么自命不凡的人,不可能缺席这些能崭露头角的课吧。
没人找茬挑事本是好的,可少灵犀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仙鹤不能没了鸡群的衬托,所以长玺也老爱往人堆里扎。世人千千万,品种也不同,有喜欢独来独往,孑然一身的,就有喜欢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个人的活法,无可厚非。像长玺这类爱显摆的人,超过三天没有露面就一定是闷声干大事去了。
她连日来闭门不出,也不去瑾瑜跟前献宝,只是从早到晚临窗打坐,内息调得恢复了七八分,脉力也有所精进,脑子里却仍是一团浆糊。
她心里反复揣摩着几句要紧的话,起初是七窍通了六窍,只剩个一窍不通。好在她还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气神,只顾闷头冥思苦想,终于在一顿抽丝剥茧之后,似是茅塞顿开,所得颇丰。
她随即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趁着夜黑风高,一声不吭就出门去了。
有位智者曾说过“人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最是多愁善感,不适合做任何决定”。人在独处时,无人可以商榷,只能自说自话,此时他们天然地相信自己所信奉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权衡之下愿意豁出去赌一把,结果往往是肠子都悔青了。
这些话也同样适用于长玺,她这一去,怕是要撞得头破血流,永无回头路了。
大大小小的试炼均告结束,眼看着就要结业了,一整天没课都是常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搞点零嘴来吃。
主仆二人正聊着捏糖人的手法,一个黄衫男子慌慌张张地冲到他们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快……菩提境……出大事了!”
吾又停下手中磨剑的动作,问道:“出了何事?”
能把伯遇这么守规矩的人变得冒冒失失,一定出了大事。
:“长玺进去了,许是她用了些下作手段,清泠渊……雍和兽……出现了!”
此兽主审判,乃是贪狼星流光所化,从现世起便是镇压菩提境的守护神,若察觉有人在试炼场上靠舞弊升仙品,就会现形反噬阵法,吞掉入阵的所有生灵。自从天枢造假案被惩处以来,再未有人敢在里面蒙混过关。
算起来雍和兽都沉睡十数万年了。
少灵犀满脑子疑惑,这个小妮子做事也忒不计后果了:“你从何得知?她进去干嘛?”
女人的第六感也太玄妙了,她之前就觉得长玺藏着不露面准没好事,果然应验了!
伯遇言辞间满是粗粝的喘气声,忽大忽小,但还是就着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瑾瑜师姐来天市垣告知天帝时我正好去行叩拜礼。我猜测是那日比武输给了你,心里嫉妒得紧,才想到了这个快速修炼之法!”
少灵犀顺手将桌上已经放凉的茉莉花茶端给了伯遇,轻拍他的背脊帮助他顺气,见他吐纳恒常之后才若有所思道:“天师封印是摆设吗?她怎么钻进去的?”
伯遇左顾右盼之后才捏着嗓子哑声道:“她有……她有红莲手札!”
吾又虽比不得主子见闻广博,却也听过这本传世书册,那是凤凰始祖涅槃重生时衍生出的圣物,到了这一代才作为嫁妆到了天帝手上。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的剑,打趣道:“能将人传送到千里之外的红莲手札?天帝够舍得啊……南巍呢?”
难怪长玺能超越沉洲,成为第一个出三更沼泽的人,她压根儿没有进去,而是直接用红莲手扎把自己穿送到了金光栅,再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就行了。
细细想来,她可真是位偷奸耍滑的能手。
伯遇满头大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师每月初都要去十方崖思过,山崖下面的九里堤布满结界,形成天然屏障完全隔绝外界,我们根本上不去!”
其实自打新的尊神降生之后,天师便不问世事了。要不是为了主持每年的谒见仪式和一季一度的法会,他余生可能都不会从十方崖上下来,就那么打坐等待羽化,然后身归混沌。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便也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自然对这个九州四界没有惦念。
:“那没办法了,谁要作弊谁就要承担后果,其他无辜的性命都要算到她一人头上,自己造的业自己还。况且咱们又没有手札,进不去的。”
少灵犀说罢,转过身示意吾又拿一截绸缎擦拭一下剑身就可以收起来了,她自己则揪着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个不停。这是她焦虑不安时才会做出的小动作。
伯遇知道她不是见死不救之人,继续试探着说道:“神印能辨别出尊神真身,故而你应该是可以进去的……”
少灵犀又不是脑袋被门夹了,没道理要为了一个处处与她做对的人豁出性命,她这尊泥菩萨自己都渡不了江,何谈为别人撑船呢。
于是推脱道:“这上天入地的尊神只有一个,显而易见并不是我。与其在这儿和我磨嘴皮子,不如去惜旧宫搬救兵吧。”
瑾瑜连着操持了几场盛会,日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人都熬垮了,暂时没有精力去处理紫微垣繁琐的事务。她这一关卡住了,很多事情也因此被耽搁下来了,许多棘手的问题不能及时解决,四处混乱不堪。
原泱得知此事后,亲自熬了药膳粥去探望,他打算替瑾瑜处理掉已经堆积如山的公文,让她可以安心休养,此时尚未返回一九殿。
故而少灵犀揣测原泱应该还在瑾瑜宫里探病,毕竟他难得去一次,瑾瑜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大家应该趁此闲暇时光多待一待。
伯遇犹豫再三,还是憋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可灵犀也在神谕碑上,不是吗?”也对,名字在碑上面就算是天定的半个尊神了,后来的种种造化都未可知。
少灵犀对伯遇咄咄逼人的态度有些不耐烦,微愠道:“那如果可以,我也想下来啊。或许我换个名字也行。我身上既没有焚和也没有梵行,就一把没有献魂的无名锈剑。进去了也是死路一条,不过多搭上一条人命,还不够雍和兽塞牙缝呢。你去惜旧宫找原泱吧,他这会儿正同瑾瑜说着话呢。”
少灵犀的正义感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唤醒的,她答应过少衍要平安回去。更何况此去凶险万分,救的又不是有恩于她的人,这桩亏本买卖怎么看都不合算。
:“……这可如何是好,瑾瑜师姐找到天帝时就说尊神已经进去多时了,按照正常进程来算,他早该出来了才对……我就是担心他才来寻你的。尊神还未飞升,又是独自进去镇压雍和兽,恐怕凶多吉少……”
伯遇是个热心肠,但凡认识的人出点事都要急得团团转,这一下子长玺和原泱两个人都出事了,他又无能无力,真真是心急如焚。搬救兵又四处碰壁,堂堂一个大男儿快要急哭了。
少灵犀咬着下嘴唇暗暗咒骂了一句冒犯列祖列宗的诨话,有些认命道:“原泱和长玺进去多久了?到第几境了?”
她本就不欠长玺的,自然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可原泱不同,他这个人还不赖,好吃好喝供着她,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教,还救过她好几次。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连动物都晓得知恩图报,更何况她堂堂正正一个人。若他就这么平白无故死了,世上岂不是多了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再者,少灵犀看着眼前这个小屁孩儿急得不行,眼泪都挤出来了,实在不忍心。
伯遇来不及高兴,干正事要紧。他先是闭眼冥想,后是掐指一算,得出了结论:“约莫有半日了,据天象显示,应该是困在了第四境——紫薇天火阵。”
菩提境并非是一个独立的大阵,而是由五个分立的阵型构成。第一境暗夜鎏金,属金;第二境移花接木,属木;第三境无风起浪,属水;第四境,紫薇天火,属火;这最后一境便是禅絮沾泥,属土。
五阵相生相克、环环相扣,阵法千变万化、从无定数。阵中机关重重,凶险万分,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如今雍和现身,此境更多了一个守护神,要想兽口脱险更是难上加难。
少灵犀走之前,必须要确认一事:“伯遇,此事还有旁人知道吗?”
伯遇道:“除了当时在场的瑾瑜师姐、天帝和我之外,再无旁人。”
:“如此甚好。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两件飞来横祸,躲是躲不掉的。你看好吾又,算功德一件。”
这是少灵犀第三次把吾又的手交到伯遇手里。前两次是不想让他出手,这一次本来想带个人壮壮胆,但又碰上了菩提境,她自己都不一定进得去,还是算了。
:“主子,您……一定要平安回来。”主子既然如此交代了,便不会允许自己跟着。
吾又只能牵着伯遇眼巴巴地站在太微垣等着,他俩不吵嘴也不打架,就像两尊石像一样矗立着,抬头望着天,时不时对视两眼寻求安慰。
第35章 五行阵
菩提境孤悬于三垣正中央,比日月还要高远许多,外表看上去只是一片普通的云团。
它像树木的年轮一样呈现出圈层状,并在神秘力量的催动下缓慢旋转运作着,宛若一方巨大的石磨。
少灵犀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她全力向上飞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万一被卡住了怎么办?万一被弹飞了怎么办?万一命丧其中怎么办……
在无数个疑问的围攻之下,她一横心一闭眼还真冲了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难道她果然是尊神之躯?
容不得她多想,一进入阵法整个环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明明是奋力向上冲破了封印,可在黑暗中,却伴有极速下坠之感,仿佛被抛下了万丈深渊。这种恶心的感觉持续挺好一阵,直到她的头撞散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方才停下。
她不仅撞散了,还直接陷了进去,鼻子里装满了不知名的粉末,呛得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缓过来。
少灵犀感觉自己已经顺利落在了地面上。
她一骨碌爬起来,回想着将才的遭遇,喃喃自语道:“向上飞却落到了地上……向上变成了向下……天上是地上……原来如此,我懂了!书上记载的‘君往天外去,客从天上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此处与九州四界乾坤颠倒,里外两个世界共用一片云天,地面则是以天空为轴呈对称分布。以前总觉得是笔误,如今看来是她孤陋寡闻了……
暗夜中仅有一层薄薄的月光铺在空荡荡的地上。
少灵犀隐约能听到回荡在大漠的声声驼铃,依稀能看到往来商旅留下的袅袅孤烟。肆虐的风声还捎来了两段淙淙流水声,只是分不清那潺潺的水声是甘甜的清泉还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是大漠!“暗夜鎏金”竟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
就着惨淡的月色能看见连绵起伏的沙丘,刺骨的寒风卷起一把狂躁的飞沙扑面而来,粗粝的沙石争先恐后地钻进脖子里,磨得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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