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境内,元德十一年九月初三夜。
在一个灯火阑珊的长街上,空中的烟火炸开在行人的耳边,璨璨然然。小贩吆喝着手工糊制的河灯,公子佳人在灯谜前谈笑风生。
戴着面具的季泽棠邂逅了那个用狐狸面具遮住半张脸的姑娘。
擦肩而过时,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让季泽棠闻着很是清爽受用,他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缘分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
宛先生的医术和季公子的才学并称城南双璧,双方却从未见过面。那晚,他们隔着面具共乘一船,泛舟湖心,谈天说地,畅聊古今,仿佛将今生都托付完了。自那日匆匆一别,宛童心里便存了一个人。
:“这个季泽棠就是少司命?”吾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就是故事的主人。
天权耐心解答道:“非也,此人是仙庭太子长夙。虽说这长玺是个纨绔的嫩头青,行事跋扈张扬,待人放肆无礼,但她哥哥长夙却是个一等一的善人。”
伯遇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拉上他进来?”
天权道:“长夙小时候不懂事,老爱在少司命宫门口墙根下撒尿,得罪了他。碍于太子贵胄身份,少司命不好发作。这次逮着他下凡历劫的机会还不得好好作弄他一番。”
吾又眉头紧锁,面露嫌弃:“少司命那么大个人了,也忒计较了,和黄毛小孩儿置什么气。”
天权反驳道:“不懂事情原委就不能妄自非议,你可知那墙根是用女娲补天时剩下的边角料砌的。如此至圣先石,随便拿一块都能炼出兵器,堆在那儿就是一身份象征。”
少灵犀捻出了些苗头,心下有了判断,立刻倒向了禹农这一边,:“那长夙也是……活该。唉,积德要趁早,积怨别趁小。”
天权又想着那些糟心事,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可长夙这一去,偏偏牵扯进了宛童的命谱里,多出了重重考验。现在想想,当初少司命还真不该意气用事。”
接上回说道……
城南医馆有位常客,那人自马背上跃下,长得极高,身材健硕,宽背窄腰,全身罩着玄铁铠甲,左腰上跨着一把长剑,是个武将。看着很是年轻,眉目间透着三分儒雅七分英气,正气凛然。
:“在下禁军左卫宋惟民,奉圣上御旨,护送宛太医入京侍疾。”他微弓着腰说道,礼数很是周全,全然没有武将的傲慢乖张。
这段日子,他每天都来。
宋惟民将军原是封疆大吏,多年戍边,拥趸甚众。他对上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对下礼贤下士,怜悯百姓,民望极高。朝中奸臣贼宦忌惮他权势日盛,遂结成党羽谄媚皇帝收了宋惟民兵权,调回京做了禁军统领,成了关在紫禁城里被监视的麻雀。
算起来,他也才二十有七,褪去沙场的风霜,可能也是个翩翩少年郎。
正讲到兴头上,伯遇举手打断道:“等会儿等会儿,这宋惟民身世也太好了吧,是哪位上神的亲戚吗?”
天权星君抖擞袖口,朝着修缘宫的方位拱了拱手道:“这才是咱少司命。”
少灵犀将一碟剥好的瓜子仁送进了嘴里,焦香酥脆的果仁挤满了唇齿间,她只能支支吾吾道:“少司命怎么不早点去找她,以他的容貌,要俘获小姑娘的芳心太容易了。”
天权仰天长叹一声,艰难道:“他倒是想去。但因为长夙的到来,原本安稳的命运出了些纰漏,少司命不幸丢了记忆,成了真正的宋惟民,却晚了一步遇见宛童,就一步!”
少灵犀手里还攥着一大把胡桃,听得津津有味:“哎哎哎,您接着说,后来呢?一个是医术卓绝的大夫,一个是武艺高超的将军,他们应该会促成一段佳话吧。”
天权摇了摇头,驳回了少灵犀天真烂漫的想法,:“后来,就是说不完的阴差阳错了……”
季泽棠凭借着那股药香味错认了相国府的二小姐为心上人,那女子也恰好思慕于他,便顺势假装自己就是当晚与他泛舟之人。那二小姐患有隐疾,季泽棠心急如焚,遍访名医,终于找到了宛童所在的安仁堂。
宛童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季泽棠是那晚的面具公子,一门心思要与他再续前缘。可季泽棠这边呢自以为已经找到了有缘人,根本没作他想。谁知这两名女子都是病秧子,宛童为了让季泽棠能如愿以偿,便将自己吊命的药丸全部送给了他,自己却弄得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后来,边疆战事吃紧,这个文弱公子又投笔从戎,噼里啪啦赶往战场,头一日就中了毒箭,命不久矣。宛童这个死心眼儿愣是骑废了三匹良驹跑到边塞去找他,以血肉之躯养蛊救了季泽棠一条小命。
伯遇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重点,:“这么大一场戏,少司命连句唱词都没有?不太合理吧。”
天权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啊!这期间,护送她去塞外,又接她回城的都是宋惟民!”
皇帝老儿病了一年多,宋惟民日日都要接送宛先生进出皇宫,早就情根深种了。可他也知道宛童一直念着那位才华横溢的季公子,所以从未表明心迹,只是默默守护在她身侧。
听人说雪山之巅的佛莲有奇效,宋惟民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他用温热的身体捂化了厚厚的坚冰,只得到了一株佛莲,却因此冻坏了四只脚趾。诸如此类的傻事,他做了许多,不胜枚举。
宛童以肉饲蛊,剔骨难除。从塞外回程的路上,宋惟民趁宛童熟睡时洒了一大滩血,将蛊虫引到了自己身上。没过几天,宋家独子在巡夜时失足摔下城楼的消息就传开了,一个英勇俊俏的好儿郎就在一夜之间便没了。
宋惟民被发现时已经瘦削地只剩下一张薄皮了,人们能清晰地看见皮下面他每一截骨头凸起的形状,趁得手臂上的刀疤更加刺眼。他全身上下没剩下一块好地方。
宋惟民短暂的一生结束了,少司命的劫也随之结束了。
那是三月初三,登仙的好日子,功德圆满的凡人便有机会位列仙班。三人回了天宫,一切真相大白。
自那日起,太子长夙对宛童元君死缠烂打,而宛童元君呢又对少司命穷追不舍,少司命则是一味回避,不愿面对。
少司命的故事总结起来就是“一个纯情少年的暗恋史”,默默守护,悄悄付出,静静等待,不敢靠近,不愿倾诉,不想打扰。他执意这么做,怪不得等了九世才等来一段良缘。
少灵犀歪着脑袋,抖掉汹涌的困意,打着哈欠感叹道:“若一开始就生猛一点,直接扑上去,哪儿还轮得到长夙来横插一脚。”
天权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烈酒入喉,穿肠而过,洗尽愁绪,心肝脾肺肾都跟着舒坦了。
他满眼惋惜,:“逃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这是上天将他们卷进去做的一场戏,各有各的劫数。医仙本来就要积满九世医德才能飞升,未来的天帝差一个断念情劫,而少司命从未切身体会过人世八苦。”
天意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局外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局中人稀里糊涂赔上了一颗真心。
天权星君讲完故事,酒坛子也见底了,又醉得东倒西歪,分不清眼前坐着哪些人了,随意拉拽了两只手叠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认真叮嘱道:“到底是谁痴心错付?好像都没有错,又好像全错了。世间一劫,宛童得了妙谛,禹农失了本心。都说舍得,舍得,有人肯舍才有人幸得。所以说这‘喜欢’藏不得,越藏越长。”
伯遇和吾又单手撑着下巴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两个大男人被迫握着手,外面还被天权星君的大掌紧紧包裹着,挣脱不出来,焦人得很。
醉酒之人同落水者一样力大无穷,抓着东西就不撒手。算了,他二人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伯遇在想,或许他老了以后也可以靠这门手艺营生,向他打听一件旧事收十年修为,若是上神、帝君的密辛就收二十年,天师、尊神的就收三十年……以此类推,足以发家致富。这份差事既轻松自在,又可不费吹灰之力赚取修为,延年益寿,最适合颐养天年。
他们三个大男人手拉手挤在一处很是和谐,反倒显得少灵犀形单影只,有些格格不入。她仔细听了天权星君的总结,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想通了什么,杵在那里坐立难安,眼瞅着一棵小铁树就要开花了。
星星之火,可生燎原之势。
从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全都跑出来了,一把火烧得人神智不清。沸腾的热血直冲天灵盖,是时候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少灵犀压制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想法,决定找他坦白一下,总要说清楚了才睡得着。
吾又伸长脖子望着主子匆匆消失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主子这是听糊涂了?有什么急事,放着遁行云不坐,非要跑着去,不知道欲速则不达么……”
伯遇一时放空,好像并没有听见吾又在说话。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瞳孔涣散,似是灵魂出窍一般,皮笑肉不笑道:“菩提本是云中物,奈何红尘不饶人。”
:“?”吾又腾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别背诗了,差不多该走了。
第49章 悟终生
少灵犀跑回来时,原泱正在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把吾又和伯遇拦截在太微垣外。
:“原泱……我……我心有三问,不知究竟是耶?非耶?”她气喘吁吁,问得急切。
她话音刚落,原泱便欣然同意了:“你说。”
替她答疑解惑也不是一两日了,她问过的琐碎问题整理出来,再编修两笔,都可以出一本小册子了,不介意多这几个。
少灵犀一直掐着手腕没松开,直到脉象平和下来,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地开了口。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是。”对于书中常识,原泱答得很快 。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
:“是。”又是无缝衔接的回答。
:“……我好像喜欢你……”
最后一问过后,和刚才不太一样,他迟迟没有回应。整个世界仿佛沉入了密闭的海底,阻断了一切的气味和声音,纯粹的静谧一把掐住人的脖子,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
原泱像一尊石像般背对着她端坐在朝夕亭下,一动也不动。只晓得他大抵在眺望远方,却看不见他的脸色,让人捉摸不透。
少灵犀咬了咬下唇,目光笃定,直勾勾地正视着不远处的背影,自问自答:“是。”
声音很轻,却足够飘到原泱的耳朵里。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身为女子,怎么着也应该含蓄一些,该把这些懵懂的心意写在一张信笺纸上,悄悄放在心上人的案桌前,还要掰一束应季的花枝压着才算妥帖,这样直冲冲地逼到人家面前,也太难为情了。
当满腹诗书化作一身清傲,便不擅长向别人表露自己的心意,如此火急火燎还是她此生头一遭。
原泱僵坐在原处,怕是自己听错了,不敢轻易动弹,后背竟生出了浅薄一层细汗。当了三万多年的尊神,主宰天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因为这一句话湿了眼。
他以为此生等不到了,没想到上天如此眷顾,:“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少灵犀脑袋里蓄满了迷魂汤,此刻正嗡嗡作响,一门心思就想着天权星君那几句话了。手脚好像是从别处借来的,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照着原泱说的做,快步走近他身侧。
还差两三步的样子,她却犹豫着放缓了步子,低着头不敢再向前挪动。心想着:人家毕竟是天族尊神,自己有些不知分寸了。
可这时,原泱却起身主动迎了过来,他嫌廊腰缦回太过曲折,便化作一阵清风绕过了廊柱,还不待她多瞧一眼那抹蓝色的衣角,原泱就已经款款静立在了她的面前,触手可及。
近乡情更怯,距离一近少灵犀反而没那么坦荡荡了,她本能地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脚也跟着后退了半步。她只是想把心里话掏出来给他看看,却不想听到他的表态。这本就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何必要牵扯在一起,若因着一个人的主动而让另一个人变得被动了,实在不够地道。
原泱看不穿她这些别扭的小心思,只是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不安的情绪。他忽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将她轻轻揽进怀里,细密的吻试探性地碾碎在她唇齿间,明明带着袅袅茶香,却比清茶更热烈。
果然,神仙在焦虑时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来安抚内心深处的躁动。
黑暗中,苏合香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间。不知为何,今日的香比往日都要黏腻许多,熏得人神魂颠倒。
月黑风高,朗朗乾坤,会不会不太好……
过了好一会儿原泱才松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把她装进眼眸里,:“不要半途而废。”喜欢了,就不要半途而废,即便将来会有种种变故。
少灵犀秉持着“既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多说两句丢脸的话也不会死人”的原则,添了几句话:“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个想法在我内心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每天都有说给你听过,久到我以为是一种错觉。当然,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说了这句话,才非要回应我,你可以……”
原泱默默地抱着她,清淡的气息扑在她的头顶,截断了她的假设,:“你没逼我,是我一直在等……这些年,不算白费心思。”
少灵犀虽然没有弄明白原泱的“这些年”和笔中仙的“很多年”是个什么意思,但内心很开心。因为她运气很好,第一次坦白就找到了心意相通的人,上天待她不薄。
比起少司命一波三折的经历,她这段姻缘也来得太圆满了。
她闭眼想着:你情我愿的事情就很简单,何必要藏着掖着,徒增诸多误会。不是说非要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算珍贵,这样一帆风顺的情感也很难得。真不知道少司命为什么要安排许多的曲折去折磨世人,兜兜转转下来又能多几分真心?多的是错过罢了。
少鸢曾说过,女子在尚未成婚之前,不可与男子做那些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暧昧事情。即便是成婚之后也只可对自家丈夫做这些事,万万不能去拈花惹草,四处留情,否则是会闹出“人命”的!
少灵犀多年来恪守此戒,洁身自好,不敢乱来。
昨日那一吻,她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经历。刚开始还能强装淡定,后半截就虚得不行,具体是怎么回的寝殿,怎么躺下的,怎么睡着的都记不太清了,只把苏合香的气味牢牢刻进了脑子里,就连周围纯净的空气都变得馥郁芬芳了。
少灵犀起得很早,却迟迟不敢出门,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害羞什么,恨不得像李病一样挖个地洞将自己藏起来,不敢与原泱打照面。她鬼鬼祟祟地扒在门缝上,偷瞄着原泱出了门后才慢吞吞地取下了防盗铃,推开了窗户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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