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刚塞了一只大鸡腿进嘴里,听了这话,差点哽断气:这决明司的流程是不是没走到位啊,莫不是记起了什么:“咳咳……怎……怎么会呢,小姐。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你们这是读书人之间的默契,不是庭掌柜了解您,是他自己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
:“你说的……很有道理。”洛扶桑听了汤圆一席话,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便没再多想。
入夜,窗外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洛扶桑听到有人在轻敲她的窗棂,一打开就瞧见一个飞檐走壁而来的人。他已经来了很多次了,只不过前几次都是未见人影,掩窗而谈,今日怎的要打破这份默契?她患有眼疾,夜间不能视物,所以在屋子里点了许多明烛。屋子里正晾满了尚未干透的字,看起来乱糟糟的,实在不好意思示于人前。
:“庭颂?你到底是怎么绕过暗哨和夜监进来的?一次两次可以视为侥幸,这三番五次算个什么事儿?”
:“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走的。”正说着,庭颂撑着窗棂,欲翻身而入。
:“出去,翻墙入室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怎么逍遥自在怎么来。你昨日说想听琴,我今日恰好收了一本新的曲谱,弹给你品鉴品鉴?”
:“可。”拘于礼数,扶桑还是没让他进来,为了显得不生分只能委屈自己和他并肩坐在窗檐上。
庭颂还真不辞辛劳背了一把七弦琴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男子的琴声多如奔马惊雷,像这般清风明月的甚是少见。清冽的琴音总需要有好曲子相唱和。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洛扶桑唱的是一首传世民谣。收获的季节已到,丈夫却在外戍边,庄稼无人收割,只有让妇姑收之。官吏却买马备车,民众敢怒不敢言。乱世之下民生多艰,不正好影射了如今的豫州吗……
:“好听吗?考虑清楚再说,小心痛失挚友。”洛扶桑腾出一只手假意掐住庭颂光滑细腻的脖子,威胁他说话要注意分寸。
:“字字清脆,声声婉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曲终音落,仍杳杳在耳。”庭颂收起了平日插科打诨的态度,一字一句地认真点评着。言语间带着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眸子里也淌满了情谊,温柔似水,总之肉麻兮兮的。
京市楚和汤圆本来趴在云头偷听墙角,偶然听了这些话,酸地差点跌落下来。
他俩依稀记得尊神上一次夸奖人还是千年前的事儿了,大概是说齐越山神一把年纪了还颇有建树,将卧春林的仙桃打理得不错,结出来的果子又大又甜。那也是借着人夸奖果子,可见金口难开。如今这好言好语一骨碌降到一个凡人身上,真是令人咂舌。
骤然听到这些溢美之词,当事人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扶桑揪了一缕发尾绕在指尖上,一圈又一圈,寻思着该说些什么好。忘了所有前尘往事,这个动作倒是随手就来了。
一阵挑三拣四下来也没想到什么好的由头,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写的那本策论,:“那个……我倒有一事想问问你,在《安远定国十策》中为何多次强调正君心?”
庭颂一边调试着琴弦一边说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豫州君王德行有缺,可谓寡助之至。再者,这治国犹如治水,疏为上策,堵为下策,不追根溯源,正其根本,只会遗患无穷。为君者唯有修身养性、克己以作则,由己及人,才能开化一方,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洛扶桑也趁此机会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豫州近三代君王皆无治世之才,无仁义道德,更遑论守疆扩土。我写兵书若干却也是杯水车薪,与其期翼着君主悔改,不如以雷霆之势‘抓贪腐,除奸臣,整军队,振朝纲’。”
庭颂则不以为然,:“推行新政新法的阻力之大,你我不是不清楚。内忧外患之际,内斗清洗绝不是明智之举。然王朝的盛衰兴亡乃命数也,你我只能力挽狂澜罢了……”
:“那……”
洛扶桑要不是投了女儿身,一定能位列朝堂。她喜欢谈兵论政,如今遇到了行家,这话匣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可庭颂却记着来的初衷,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来是给你显摆新琴谱的,你若真想辩论国家大事改日请早。”
:“……也好。”
:“庭颂,你琴弹得很好,可以教教我吗?这些年光顾着读书,对音律多有生疏。”
:“不一定每个人都适合七弦琴,或许你可以试试奚琴。”
:“奚琴?”洛扶桑有些纳闷,放眼整个九州,习琴瑟琵琶的居多,很少有女子会学奚琴。
:“我看人很准的,你有这个天分。改日我给你背一把来,你试试就知道了。”他想到了在广乐大典上,她的琴声呜呜然,如泣如诉,感化了一众神仙,这可不就是天分嘛。
洛扶桑思忖着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悠扬的琴声再次响起,打碎了一篮子寂静。两人面朝夜色并肩同坐,头发被忽来的东风绞在了一起。
庭颂的眼里映着两轮透亮的月亮,背上铺满了明灭的烛影,浅笑回眸间,给洛扶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这种暧昧的瞬间好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曾经是见过的吧……
第73章 念去去
怪不得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择着择着,约定好的事儿都凉透了。这半个月,洛扶桑的窗前除了一轮孤伶伶的明月什么也没有。
唉,月会圆、人会变……
人呐,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珍惜,没了又盼着。从前她对庭颂避之不及,如今却有诸多挂念,当一个人把自己变成你生命中的习惯,那他一离开,就注定习惯不了。
洛扶桑闷在府里许久,实在耐不住性子,带着汤圆从小偏门溜了出去。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早在她打开房门那一刻,所有暗卫都收到讯号行动起来了,此时此刻她的身边正跟着十数个禁军精锐。
洛扶桑带着汤圆来到了敝昔书肆,说是要买一本稀缺的旧书。可汤圆心里门儿清,小姐就是想来问问庭掌柜的近况。
京市楚有模有样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月初,陇江圣人程叩雪程先生开门讲学,我家掌柜的递了拜帖远下江南求学去了,您要买什么书我可以给您找找。”
:“不用找了,我不急着看。”洛扶桑和今早来的那些小姐们一样,没见着庭颂书也不要了,京市楚今天倒是乐得清闲。
:“程老先生居然还要收学生,庭颂的资质一定不错,不然不可能入得了他的慧眼。”洛扶桑转过背小声嘀咕着。
汤圆是农家长大的粗人,名扬九州的状元郎她肯定有所耳闻,但这些淡泊名利、隐于江湖的经门圣人她便无从知晓,:“这老先生如此有名,我怎么没听过?他怎不去学监谋个一官半职?”
洛扶桑对她解释道:“一身漂泊寄天地,半程风雪叩千山。那程叩雪满腹才学却不出仕,甘愿隐居于穷僻的陇江做个夫子,着实屈才。”
洛扶桑话锋一转:“但比之一人得道,他更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他的文人风骨会润泽一方的。”
:“那他可要把庭掌柜好好润泽润泽,庭掌柜都勾了多少小姑娘的魂了!他的书卖得贵!他的字画卖得也贵!他性子很温柔,他做事很周到,他人长得也耐看……”
说着说着,汤圆的眼神已经不大对劲了,由一开始的指责变成了沉醉其中。
洛扶桑连忙塞住耳朵,闭眼道:“停停停。走吧,汤圆,咱们回府,快天黑了。”
洛扶桑没买到书,没见着人,又忘了问小伙计庭颂多久回来,有好多话卡在喉咙里还没问出口,心里空落落的。走到乐坊门前她才猛然想起那晚他弹奏的曲谱中,最后一首便是离别之音,原来他在临行前已经郑重道别过了,而自己还真是后知后觉。
如此又过了半年,洛扶桑再也没见过庭颂。
敝昔书肆被一个走镖的外地商人盘了下来,改成了供马队歇脚用的茶寮。洛扶桑花了重金将那些书全部买下了,仔细翻查数日才发现这里面医书居多,直到翻到一本书里夹着的房契才知道,庭颂是从一名老太医那儿接收的这家铺子,难怪要叫“敝昔”。
汤圆每每看到洛扶桑捧着书卷发神,就会调侃她两句:“小姐啊,你现在便是那寒冬腊月里的萝卜——冻了心了。”
:“汤圆啊,你还三伏天的泥莲藕呢——心眼儿多。”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个汤圆心眼多的好似雨打沙滩万点坑,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很细腻。
夏天见过的人,到了冬天还未露面。熬过了秋日里肃杀的孤寂,漫长的冬日就不难捱了。
今年初雪来得格外早,刚过立冬便铺天盖地洒满了人间。雪片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日暮时分,凉透骨髓。层层积雪压弯了廊前灼灼红梅枝,两捧落雪被风吹落,融在她暗红色的裘衣上,泅开一圈圈明艳的湿意。
:“我府上房梁不太结实,你还是另寻地方藏身吧。”红梅与白雪相映成趣,那一角黑影也太过显眼了,这新来的暗卫功夫不到家啊。
:“在下京城卫——雀舌。”男人的声音从梁上传来,还能让人忆起夏日的莲叶和窗檐上徐徐的清风。
洛扶桑调侃道:“雀舌?有点儿意思,朝廷给你们配的花名竟是茶。那龙井、普洱、云雾、松针……有吗?”
:“他们早已潜伏在府邸。‘龙井’是后厨切墩儿的胖婶,‘普洱’是府前应门的童子,‘云雾’是瘸腿的账房先生,而‘松针’是为您研墨的婢子。此外,还有莲芯、毛峰、熙春……他们都伪装成各色人等常伴您左右。”男子答地规规矩矩。
:“合着我周围除了我爹娘,还有汤圆,都是朝廷安插的暗卫?”尽管洛扶桑料到身边会有许多的人在保护自己,但没想到会如此全面。
:“此言不虚。”
:“那……你过来,让我摸摸,做我的影卫必须要长相出挑。”雀舌一个跃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皑皑天地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款款静立于她背后。
洛扶桑的手就这么捧着他的脸描描画画,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和下巴,连耳廓都没放过,最后那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抵在了他的喉间。
:“这凸起的小骨头是什么?还会上下滑动。”
男子也不吱声,暗自攥紧了拳头,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
突然这位姑娘好像憋不住了,收了手转过背去,隐忍地笑出了声:“所以庭颂你消失半载,是去做暗卫了吗?你的小伙计干活不利索,书肆都生蛛网了,你又不给别人支工钱,连铺子都被贱卖了。”
:“你的眼疾何时痊愈的?”庭颂有些诧异,她不仅能感知他躺在房梁上,而且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以为是扶桑的旧疾痊愈了,黑灯瞎火也能看见他了。
:“还没,入夜我依旧看不见,可是看你我用的不是眼睛,是心。”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一别半年也不知道他有何变化,洛扶桑摸索着想要去点亮蜡烛。
庭颂还是不敢确定,:“你说过你不信前世姻缘。”
洛扶桑摸到了圆筒状的火折子,捏在手里,怯生生道:“我不信前世,但我信……你我今世有缘。”
话音刚落,洛扶桑的后背冷不丁贴上了男子炽热的胸膛,她整个人被圈在男子宽阔的怀里。洛扶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乱窜:现在两人的关系顶多算久别重逢的挚友,又不是“小别胜新婚 ”的年少夫妻,这样搂搂抱抱会不会太过亲密了?
庭颂的声音很近,近到可以烫红她的耳根,:“西北战事告急,懂排兵布阵的将才更是岌岌可危。半年前收到风声说皇帝要为你选一名贴身暗卫,万里挑一人,一定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普天之下,我能护你周全。”
洛扶桑像惊弓之鸟般呆楞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靠说话来证明自己一息尚存,:“啊……是这样啊……本以为你只会舞文弄墨、弹琴吹笛,没想到手脚功夫也如此了得。”
他的剑术是南巍手把手教的,冠绝四界,普天之下当然无能出其右者,:“我有个授业恩师,他除了用膳什么都会。所以我也就什么都略懂一二。”
至此二人还维持着腹背相拥的姿势,洛扶桑想随便寻些由头打发一下尴尬的时间。既说到恩师,那她就顺水推舟问问他:“嗯……在你去陇江之后,那程先生为何匆匆闭门谢客?”
要不是她提了一嘴,庭颂差点都忘了那位老夫子了,:“既然递了帖子,程叩雪那儿我自然是去了。我与他论道,未出三日,他便败下阵来,欲拜我为师。我百般推辞无果,随手赠了他一本书,他粗读之后竟要闭关参悟其中机缘,眼看着选暗卫的日子临近了,我便先回京中了。”
:“天下竟有这等奇书?”
洛扶桑一时激动,差点挣脱了出来。奈何对方箍得太紧,她也只能停留在“差点”的层面上。
:“……《空庭禅颂》,我家祖上留下来的,代代撰写修补,终成大器。”庭颂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在天庭拿来垫桌脚的俗物,竟摇身一变成了奇书。只能诓她是自己的传家密卷。
庭颂就这么从背后圈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徐徐钻入她的领口。洛扶桑实在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缱绻缠绵,她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的距离,支支吾吾道:“庭颂,你……我……”
还没等她措好辞,庭颂就步步紧逼而来,先开了口:“扶桑,我心昭昭,你可否看看?”
洛扶桑听他言辞恳切,也当真转过身去盯着他的胸口仔细看了看,:“我这个人,身无长处,身兼‘三贫’,你到底看上我哪儿了?”
庭颂不明所以:‘三贫’何解?”
洛扶桑解答道:“资质平平,相貌平平,还有……”
她低头看了一眼胸脯,咬牙闭眼道:“身材平平。”
庭颂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角处甚至挤出了几颗欢喜的泪水。他捏着腮帮子,好一阵深思熟虑之后打趣道:“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三好’。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游手好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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