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楚听了她的转述,心中有个疑问:“尊神,既然是战时点将,布衣平民亦可启用,为何那昏君不召您呢?”
庭颂道:“这豫州皇帝虽不具备为君者的魄力,却存了为君者的疑心。我冒然来京,无家眷亲族,无一官半职,他无从探知我底细,自然不敢用。”
京市楚听了半截就开跑,已经开始举一反三了,:“原来如此,人心果然难测。还是上界好,都是正正当当开战,光明磊落地争个你死我活。”
庭颂眼珠子一瞪,立马驳斥了他这番言论,:“休要妄言,世间万物各有各的道,我们长生不老,他们寿数短暂,很多处世之法便会大相径庭,毕竟时间很能磨砺人的心智。”
京市楚胡乱捂住嘴巴,一个劲二认错:“是是是,尊神说得对,京市楚受教了。”
庭颂扯开堵在眼前的男子,转而对着汤圆叮嘱道:“狐狸诡计多端,狡猾善变,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明白。”汤圆拉着京市楚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迎着初生的朝阳,庭颂将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缓缓摊开,纸上的墨迹早已干透,字里行间充斥着点点墨香,这一字一句都是她忧国忧民的情怀。
纸上潦草的字迹和平日里行云流水的笔法判若两人,可见是心急如焚之下一笔写就的:塞北战鼓急,田家秧马稀。
日日爨箨龙,一朝炊烟糜。
空舍落蛛网,寒夜雨淋墙。
男儿操戈器,壮志酬四方。
老幼无人顾,野草充饥肠。
妇孺断生路,背井远离乡。
山路十八转,苦命丧豺狼。
至亲难再聚,生死两茫茫。
街头问沙场,巷尾议庙堂。
烽火何时灭?将军几时亡?
遥想太平日,无处话凄凉。
每逢月圆夜,念念是吾乡。
:“念念是吾乡……你又怎知我没有念着这片乡?”庭颂喃喃自语。
他的怀里揣着她给的两封书信,每一封都像是绝笔。
禹农亲自守在瑶池镜前为此劫保驾,眼看着意外接二连三地出现,赶紧掐指一算,其中果然有问题。他回到修缘宫,启开了密匣上的三道封印。
:“永兴十……年冬!”虽然命谱上面除了他和原泱的字外,确实没有其他的字迹,但“永兴十七年冬”的“十”字却被涂黑变成了一团墨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寻常笔误。
:“他为何要这么改?还是谁求他这么改?多这十年,少这十年有何分别?”禹农站在墙根下,始终没有想明白。放眼整个九州四界,能逆转少司命的意志篡改天命姻缘书的只有一人……
那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霜雪一程水一程,洛扶桑矜贵的身子骨竟然出乎意料地熬过了路途的波折。抵达战场那日,是个不多见的大晴天,山腰上卧着的皑皑白雪有消融之色,但是泼水成冰的酷寒天气丝毫没有退却的架势,衣衫单薄的戍边将士们快握不住冰冷的铁枪了。
手心儿的冷汗在极度严寒下迅速凝结成薄冰,将肉粘连在兵器上,扯不得又丢不掉,真真是冷到了骨子里,每个人的脚趾、两颊、耳垂、手指缝全是大大小小皲裂的口子,结痂来不及脱落,便会在一招一式的操练下撕裂开来,露出红腥腥的嫩肉,衬着风霜肆虐下干褐的皮肤,残忍至极。在此行军扎营,堪比酷刑,更有甚者还淌着脓血。
洛扶桑出了京城,沿途而走,随处可见饿殍枕藉,乌鸦啄食腐肉,触目惊心。但与这儿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战死的将士尸首无处安放,只能赤条条地摆在雪地里,紧挨着摆了好几排,一眼望不到头。负责陈列尸首的小兵似乎对次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重复着抬起、放下的动作,全程没有一句叹息,冷静地可怕……
面对八国围攻,豫州早是瓮中之鳖。粮草充沛,兵强马壮的联军要攻下边防如探囊取物。洛扶桑是全豫州唯一一个上阵的女子,她揩下睫毛眉毛上薄薄的一层霜雪,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汤,第一夜便被召入军帐,与将军协商排兵布阵的问题。
洛扶桑随着领路的百夫长一路上穿过了许多军帐,却唯独没有见到军械仓库。照理说军备库和粮草库都该派重兵把守,可她分明没有看见一顶军帐门前有符合规制的士兵数,她隐隐猜到了大军节节败退的原因。
大帐内,阒然无声。数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见她前来,皆身披战甲,起身相迎。洛扶桑辈分低微,受之有愧,亦一一慎重回礼。
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她拐弯抹角,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将军,何以为盾?”
:“以身作盾。”回答她的是主将赵宴清。
:“何以为矛?”
:“挥拳为矛。”赵宴清答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不愧是在战场上耗尽半生的老将。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赵老将军已过花甲之年,本该解甲归田,颐养天年。奈何国势倾颓,他不敢撂下重担。
洛扶桑打心底里敬重这些人。他们把个人生死看得比鸿毛都轻,手无寸铁也要冲锋陷阵,靠着一腔热血抵御严寒。这份近乎悲壮的家国情怀令人动容,听了赵将军八个字,大家眼底都淌着坚毅的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也一样。洛扶桑赶紧擦掉溢出的几滴清泪,走到行军图旁,埋头谋划起来。一条条的兵法、计策、权谋、战术在她脑子里乱窜,她要尽快筛选出合适的法子,再结合当前实际情况择出一个上上之策。
片刻后,洛扶桑方才直起身,指着被团团围堵起来的豫州城,怃然道:“我们必须承认八国攻豫,即便是我等背水一战,殊死一搏,也全无胜算。”
军帐外寒风凛冽,战马嘶鸣,军帐里的气氛却是异常沉重,除了炭火时不时炸开一点火星子的声音外,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
洛扶桑激昂高亢的嗓音打破了一帐沉寂:“但我想说得是,君王昏聩,幸得忠臣。先有国后有家,我等生于危难,又岂能独善其身,我们背后有妻儿老小、有万千豫州百姓。血肉之躯能多守一天是一天,青山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望大家视死如归!”
:“听君一席话,醍醐灌顶。我等军中男儿一味瞻前顾后,尚且比不上姑娘的胆识,侯某人惭愧。”在副将侯嘉珏的带领下,一众将军毅然起身,对洛扶桑抱拳作揖。
她一想到这些为国为民的忠贞之士命不久矣就一阵心酸。
洛扶桑走到旁边挂起来的行军图旁边,反手一指,锁定了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镇,:“舍弃凤饶郡,集合兵力死守江淮郡万宁镇!”
:“可凤饶毗邻江淮,唇亡齿寒呐。”赵宴清本想要退居郡内,据城而守。两城互为依托,相互驰援。但驻守两座城池势必会使兵力分散,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洛扶桑看出了将士们心中的忧虑,继而解释道:“失凤饶我军断指,失江淮我军断臂,二者孰轻孰重,大家心知肚明。”
:“再者,豫州版图辽阔,横贯东西,但中部狭长。故沟通两地的要塞只有万宁镇一处,敌军拿下万宁便可扼住咽喉,掐断援兵,割裂国土,逐个击破。”
:“但转机恰恰也在万宁镇。你们看,万宁据天险而建,易守难攻,且其下只有一条水路可通过,夹岸高山皆可藏兵布阵,若我军预先设伏,请君入瓮,敌军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进退不得。”
:“而且,豫州东北,东南为军事重镇,可成犄角之势,自后方偷袭八州大军,能否转危为安便在此一役!”
侯嘉珏在暴风雪中苦战数月,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姑娘好计策!我行军打仗多年也是一筹莫展,姑娘只需一眼便能瞧出端倪,找到突破口,实乃大才。我等必定遵命。”
又经过了多番探讨,才最终定下了守城策略,此时早已夜深人静。
第78章 千帐灯
洛扶桑裹紧衣领出了大帐,此时,雪势早已壮大,蔼蔼浮浮,瀌瀌奕奕。
有一个人就像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生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问题。
他跟得太紧了,她亦知晓他的身量和气息,停下脚步质问他:“庭颂!你何时来的,你的伤口还没痊愈,这一趟你不该来,你回去,回去!”
那道黑影掀开了面纱,沉声应答道:“在下京城卫雀舌,定能护姑娘周全。”
雀舌。他还是来了,他扔掉了儒雅的长袍,换上了厚重的战甲,混在低等兵队中从京城一路来到了边塞,他一直都同她一道受着风雪肆虐的摧残。洛扶桑怨庭颂骗她,他便用影卫的身份来陪她,总不辜负了才好。
遥遥明河载星斗,溶溶素月漏清辉。大漠的漫漫寒夜何时才能迎来熹微的晨光。
洛扶桑和庭颂对坐在篝火旁。雪原上大大小小的军帐里都生了火,看上去就像祈福的天灯一样,有种温馨的感觉。
洛扶桑拿了一根木棍探进火堆里翻了翻烧红的柴火,火势瞬间旺了起来,她盯着终会燃尽的火苗,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我一来就看见好多好多衣衫褴褛的少年一排在雪地里躺着,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就和浮桥上僵硬的木板一样紧挨在一起,一个接一个,铺了好长好长……”她从前只是听说战况的惨烈,亲眼一见也被吓懵了,一直绷着没敢哭,现在却是泣不成声。
:“京中贵胄百金求画,边塞士卒衣不蔽体。我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日暮千山雪,夜深百帐灯,我阻止不了大雪压境,也救不了这军帐里的人。八州陈军关外,箭在弦上,何时齐发?”
庭颂见她想得出神,中途打了个寒颤都不自知。便自作主张挪到她旁边坐下,顺势将她揽到怀中,把她冰凉的手指也握进掌心。庭颂身上的灼灼热气将洛扶桑整个包围了起来。
庭颂最明白这些身不由己,现在是,从前更是,:“乱世之下,总有人要舍生忘死,以求保全更多安稳的人生。不是他们陪你硬扛,也不是你陪他们赴死,是我们甘愿拿性命作陪,厚葬山河故土。”
庭颂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像和煦的春风一般吹散了她心底的阴霾和害怕。他三言两语间就能把一件沉重的大事说得云淡风轻,让人感觉生死不过是醒来和睡下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所有的强求都抵不过自然的更迭。
:“我明白了。”洛扶桑靠在他身上,也释然了。
:“扶桑,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我想换一身干净衣裳,去见阎王也要体面些才好。还要把百夫长小秦送我的绒毛披肩围上,黄泉路上应该很冷。”
:“其实说不定阎王穿得比你还要简陋。”庭颂想到了常年躲在洞穴里的娄绪,觉得自己也没说错。
洛扶桑借着庭颂身上的暖意进入了梦乡,此时她的手里浮现出了一枚金色的图腾,但仅仅亮了一次便又黯淡了下去。迷糊间她感觉自己站在了一座高高的山崖上,崖底有一面巨大的明镜,那明镜上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拔杂草、挖蚯蚓。
画面一转,那女孩儿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与一男子在月下练剑,女子身段修长,抽刀干净利落,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侠女风范。她在看书、她在写字、她在走路、她在做饭、她在打架……一幕幕全是这个女子的身影。
转瞬之间,她感觉到一阵烈火焚身的烧灼感,热得人心悸气短。可下一秒又是泉水灌入鼻子的窒息感,凉透骨髓的寒冷,如坠冰窟。还有一束束闪着火花的雷电向自己劈来,一道又一道,仿佛要嵌入骨子里,痛到麻木。
她梦见自己屈膝而跪,竟把黑云密布的天空跪出了一道细长的裂痕,从中洒下万顷天光,黑白分明,譬如神境。
转眼间,她又看到了一颗石化的蛋,这颗蛋足足有一人高,两人合抱宽。她梦见自己日日夜夜拿滚烫的身体去挨着这颗蛋,直到它出现了裂缝,里面精光四射,竟跑出了一条带甲的神龙。那龙须、龙角、龙鳞都清晰可见,这莫不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都能看见天宫里的龙王了。
宫殿、沼泽、灯火、神兽、铃铛、参天石柱、锁链、匍匐在地的人群、鲜血……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像被撕碎的布帛一样一片片拼接起来了,织成了一幅完整的绣品。这些惊心动魄的盛大场面,她平生从未见过,就连想都没有想过……
直到洛扶桑看见手中的剑直直刺向了一位亲切的老者时,才猛然惊醒。她背脊发凉,手心满是冷汗,原来是梦啊……虚惊一场。这样怪诞的梦,前后没有任何关联,却比神话故事还要精彩。
不知何时她已被庭颂送回了大帐,她身上盖着一张毛皮毯子,上面还搭着一件厚棉衣。
据天险而守果然奏效,豫州以最少的兵力挡住了六日里的轮番强攻。洛扶桑命两支前锋冲着山谷摇旗呐喊,以虚张声势,制造出有数万兵力的假象。敌军联盟的指挥权分布于各国将领之手,少不了互相提防,猜忌怀疑,也不敢贸然进攻。
庭颂时时刻刻都陪护在洛扶桑身侧,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影子也会遇到没有月光的夜晚。
到底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手,纸上谈兵倒不成问题,要真刀真枪的实战,洛扶桑就是活靶子。
第七日战况急转直下,八州大军已经在多次试探中摸清了虚实,集结重兵蜂拥而来,豫州军双拳难敌四手,辙乱旗靡。身为军师的洛扶桑第一次亲临沙场,密密麻麻的箭阵有目的性的向着她袭来,一波又一波,显然敌军抓住了要害。
一尾箭羽侥幸地穿过层层坚盾射中了她的左肩。此时庭颂在混乱的军阵中与敌人厮杀,来不及替她挡下这一箭。洛扶桑知道如若她倒下,便是自乱阵脚。为了稳定军心,她只好忍痛掰断了那长长的箭尾,参差不齐的尖锐木刺勾进掌心的肉里。有些疼,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观察着敌我双方的变化。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嘹亮的哨声,两短一长,节律分明。洛扶桑所乘战车的马匹受到了惊吓,不受控制,奔出了豫军防线,直直冲向敌军所在的山坳中。
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十万火急之际,一个黑衣男子单枪匹马冲了上去,追上了失控的马车。一剑斩断勒马的缰绳,将车上的女子拦腰揽上马背,掉转马头回防。
黑衣人的身体很宽厚,足以把洛扶桑圈得严严实实,他一边策马一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看,今日所有攻击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们像是知道你在哪架战车上,也清楚你的一举一动和排兵布阵之法,步步牵制。说明军营里有人里通外敌,你要多加小心。”
:“咻咻——咻咻咻——”箭簇破空而来的声音叫嚣在耳边,惊得人汗毛竖立。
:“噗嗤。”接连着十几下扎实的闷响,那是利箭刺穿皮肉,遁入身体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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