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颂身体轻微一震,将胸前的人箍得更紧。
洛扶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庭颂,你不能有事。”
庭颂粲然一笑,哑声道:“我皮糙肉厚,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你头埋低一些,挡着我看路了。”
一路疾驰,风雪仓皇,马蹄声乱。
庭颂扬鞭催马,驰骋在万里雪原之上。直到身后人、马声俱绝,才稍稍松懈下来。此时,遥遥雪迹里,万径人踪灭,只留下了一骑足印,像是一痕玉带长桥横亘在纯白色的冰湖之上。
刚回到豫军的坚盾阵,庭颂就失去支撑,体虚惙然,未有气力,他顺着洛扶桑的后背跌落马下。洛扶桑这才看见他背后深深插着许多箭羽,深浅不一。粗略数了数,竟多达十三支。
那马也长啸一声,骤然倒地,身上也是同样扎着许多箭簇。一人一马,为了护她周全,竟都落得奄奄一息的下场。
兵荒马乱之际,洛扶桑跌坐在地上,将庭颂揽起来搁在自己肩膀上,他躺不了,趴着又吸不上气,只能扶着他的身子能好过一点。
庭颂双膝撑地,上半身倚靠在洛扶桑的肩头,微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窝处:“是你,一直都是你,从来都是你!你……相信吗?”
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一点印记。还没等到一句回答,他的身子开始轻微抽搐着,嘴里不断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呼吸声越来越弱。
冰天雪地之中,寒气逼人,这股热流徐徐钻入洛扶桑的领口,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人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在害怕,她怕这个人会死去。
他终于明白了禹农的意思:有些人即使被万箭穿心也遇不到对的人。
人活于世,来不及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慧极必夭,情深不寿。我两样都占了,活该英年早逝,你说是不是?”
洛扶桑惊慌失措,没有发觉泪水已经蔓延开了,哽咽着假意威胁道:“胡说。呸呸呸!你快吐出来,把这些不吉利的话吐出来!”
:“……呸……呸……”
:“庭颂,还差一个,你再说一个字就没事了。”
皑皑白雪,久久等不到一句回应。
:“我信!我信!”
晚了,一切都晚了,他没说出最后一个字来逆转厄运,她说出了那两个字也无济于事。庭颂听不到洛扶桑的回答。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才是常事,又有多少人真正活得随心所欲呢?各有各的苦罢了。
庭颂的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他本该过上安稳的日子,他身上不该有这一刀十三箭。他本该是名满京城的庭公子,而不是躺在这里的无名之辈雀舌。对庭颂而言,以影卫的身份死去大概是最不体面的方式了。
庭颂背后的箭羽太密太深,趴在平躺着的死人堆里格外显眼。他也成了尸首长桥里无声无息的一份子。
洛扶桑摸着庭送的伤口,一支支箭,一个个血口,手抖得不像话。满眼热泪滚滚落下,滴在他的脸上,结成了死气沉沉的冰花:“躺着看的是青天白日,趴着听的是民生疾苦,你不会在意的,对吧。”
回应她的依然是万籁俱寂,寂寥无声。
第79章 广厦倾
第十日,气温骤降,冻死了许多战马和士兵。大雪照这个趋势下下去,就算敌军按兵不动,耗上个三五日,也能冻死大半的人。
一筹莫展之际,一小卒策马疾驰而来,连滚带爬到赵宴清跟前,以头抢地,哭号着喊道:“来了,来了,攻来了!八州盟军披甲执锐而来,距城门已不到二十里地!”
老将赵宴清蓬头垢面,却并不慌张,这最后一战必须临危不惧,从容不迫。他看见僵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将士仍手持兵器,呈戒备状态,不由得老泪纵横。
他像痛失爱子的慈父般挨个摸了摸那些年轻的脸颊,才郑重起身整理自己身上的甲胄,三拜皇城后领着士兵们出城迎战,他没有留下退路,走前便领众军饮酒壮行,走后命人封锁城门,不得开启。
侯嘉珏怀里揣着一封写好的家书,这是他妻儿老小日盼夜盼的希望。书信现在还是温热的,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冷掉。他手执长剑站在城墙上远瞻,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望着远处乌压压的大军,他知道仅凭这几根利箭是抵不住的。
洛扶桑就站在赵老将军旁边,他的面庞坚毅果敢,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十足的大将之风。
:“赵将军,您在想什么?”
赵宴清跨坐在马背上,猎猎西风吹散他花白的头发。他勒着缰绳,眺望着远方的烟尘,:“与妻儿闲坐,看万家灯火。”
:“那你呢,小姑娘”赵宴清反过来问她。
:“我?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啊,与家人在一起,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真真切切的生活。
二人相视一笑,在生命的尽头找到了忘年知己,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不能侍奉在父母身侧,是洛扶桑的遗憾。但能与这位英勇善战的老者共同赴死,是她之幸。眼看着大军压境,她还想着和庭颂的“改日之约”。
:“庭颂,你看,丧国之痛也算是良机,希望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能匡正‘君王之心’,抓贪腐,除奸臣,整军队,振朝纲……”
永兴七年冬,江淮郡破,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侯嘉珏的信被利箭刺穿,染成了红笺,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春来之时多有东风,不免吹来一层薄灰,窗檐上的落尘等我回来再擦,你够不着。
腊月初五,军师洛扶桑和她的影卫雀舌死在了远疆。
洛扶桑在濒死前还一直念叨着:“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不知道是说给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
敌军屠城三日以庆功,训练有素的将士化身无恶不作的窃贼,烧杀抢掠,肆无忌惮。为了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制衡,各国不得不采用姑息之策:仍旧公允豫州的存在,并扶植皇室宗亲小儿为傀儡皇帝,官吏调遣任命、内政外交策略皆与其余八国商议才可颁行,君主实际上无操国之权,不过是为各国搜刮民脂民膏寻一个合理的由头罢了。
从此,豫州担大国之虚名,进藩国之贡赋,统万千之民众,足他乡之廪仓。皇室为了苟延残喘,竟甘愿成为了一个附庸地。繁重的苛捐杂税和频繁的徭役征丁耗死了千千万万的豫州土著人。
程叩雪为了完成庭颂临行前的重托,召集了一大批名儒在街头巷尾辩礼论政,为推行新法造势。文人奔走以开民智,武将忍辱以御外侮,只能希望数年后的豫州子民能重新振作,光复故土。
在铁骑踏过的黄土之下埋着万千忠烈,塞外的孤烟伴着英魂长眠。洛员外的独女和京城新贵庭公子的婚期定在腊月初六,看来飘雪的京城是等不来这场久违的盛会了……
决明司的米婆婆算得不太准啊,洛扶桑哪里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命,她是大悲大惨的命。
第80章 荒唐言
:“啊——!”
一声尖叫过后,少灵犀猛地睁开眼,麻利地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好像怕缺胳膊少腿,确认毫发无损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洛扶桑是被撂下马的,惨死于长刀下,差点被劈成了两截,相当惨烈!她的记忆在此时戛然而止,再度醒来时仍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中,遂有了这令人费解的举动。
看这周遭景致,她正搁浅在洗心湖畔。头下边儿枕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脚旁边是成片的青苔。
天上仅有一条长河,大致可分为三段。源头就是洗心湖,中段是悬镜湖,下游是九里堤,各有各的用处,缺一不可。
这洗心湖的水也是逆流而上,盘旋而下的,颇为奇特。若是沿着河岸往源头走,把想忘记的事全部回想一遍,看到源头时取一瓢湖水饮下,就能忘个干净,可不就是灵丹妙药么。
:“汤圆就是唐远……空庭禅颂,庭颂,是原泱……”她冷静下来,记起了在雍州发生的一切。
一心报国的洛家小姐,名动京城的书肆掌柜,豫州城内的策论,街市口的误会,边塞的风雪,铁血将士,呸呸呸……
她终于知道了庭颂就是原泱,怪不得如此熟悉。她的劫数便是成为那个力挽狂澜的小人物,洛扶桑短暂而平凡的一生是少灵犀重生的垫脚石。
上天将少灵犀扔在这里,无非是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喝了这水,将从前的事忘个干净。要么现在就去太微垣找他问明白。
少灵犀是一个嫌麻烦的人,去太微垣一趟费时费力,还不如就在这儿循着河岸去源头来得痛快。她在九里堤没死成,下凡历个不痛不痒的劫数又活回来了,她现在不愿招惹是非,就算命硬,也不该肆意挥霍。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决明司一定要收走人前世的记忆才将其送入轮回道。这段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一股脑挤进她现在的生命里,扔也不是,要也不是。
魔族的少君和洛员外家的二小姐是同一个人,但也不是同一个人。洛扶桑做得的事,少灵犀却做不得。洛扶桑是不知者无罪,少灵犀却是局中人,罪无可恕。明知是错,却不能弥补;明知不可得,却短暂拥有了,这教人怎么舍弃得下那凡尘婆娑一瞬……
月光之下,誓言不朽,可现在却也是物是人非了。
正想着那些个难以割舍的往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水源处了,湖水微漾,清凉的湿意将人心都浸透了。洗心湖的水只需一捧就能忘却前世今生。
少灵犀想着:原泱也好,庭颂也罢,只要靠近她,就会招来杀生之祸。那么远离她,就能平安吧。
瑾瑜说过,双生尊神只能活一人,想想南巍和兰窠,再想想庭颂身上的一刀十三箭,她不敢拿原泱的性命再赌一次……
少灵犀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笑容,弯下腰,掬起一捧水,就要喝下去,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呼喊:“少灵犀,少灵犀!”
是谁在叫她?
她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才发现这声音是从双生铃里传来的。
但这个声音却不是原泱的,:“阁下是?”
:“是我,少司命。原泱神识归位后,迟迟没有醒来,你来一九殿看看吧。”
庭颂比他先走一步,怎么还没醒?尊神莫不是眷恋花花世界,不肯回来了。
一九殿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静谧的美人图,一坐一卧两个美人。
禹农见她匆匆赶来,将前因后果悉数交代与她听:“当日,原泱用双生铃在决明司找到了你,你被东始侯和归元扇所伤,本该魂飞魄散的。为了救你,他托我给你新写了一段生死劫,让你历劫重生,不至于沦为孤魂。可他还是不放心,亲自下凡去陪你历劫,到现在都还没醒来……”
少灵犀:“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吧。
:“无需忧心,他借用笔中仙的灵识下凡历劫,本是无心插柳,却意外地让分裂出的神识得以归位。但他本体对此多有排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融合。”
:“那……还需要多久,他才能醒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二十年,看他的运气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回去换身衣裳。”
在少灵犀回来之前,一直是禹农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照顾。少司命也是有家室的人,难免心中惦念,随便寻了个由头就溜了。他是尊神挚友,走得这么干脆,其中必然有诈。
:“一二十年……”少灵犀果然被这句话给吓蒙了,原泱要睡上好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这还只是少司命的保守估计,如若他运势不佳,岂不是要变成睡美人了……
少灵犀愣愣地跪坐在原泱床榻前,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拿了把木梳替他梳理头发。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少灵犀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摸他的脸,她在凡间也这样摸过一次,那天夜里黑黢黢的,没看清。今天倒是看得真切,惹得人愈发挪不开眼。
看得越久也看得越细,少灵犀注意到有几丝乌发藏进了他的脖颈里,细长的发丝比针尖儿似的麦芒好不了多少,如果他醒着的话,会扎得难受吧。
她正撩开他的领口要将它们揪出来,却见他右肩锁骨上多了一个穿透的箭痕。她犹豫着掀开他左半边衣襟,无独有偶,那里也长着一个同样大小的伤疤。
:“这是……赎罪神弓——!”
少灵犀在是非台见过长玺受刑,对这两箭记忆犹新。长玺是因着擅闯菩提境一事遭了罪,挨了两箭便自尽了。少灵犀虽然不知道原泱犯戒是为了哪般,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长玺犯下的过错不相上下。
她不禁想起少司命将才的肺腑之言:“他说要给你一次完整的人生:父母慈爱,家底殷实,无灾无病,还必须是家中独女。他说王侯将相之族规矩森严,多有束缚,便为你择了坐贾行商之家,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乐得自在。”
少灵犀默默地在脑子里想了一遍那些凡尘往事,心头一阵酸一阵苦:原来,她安享的一切,都是有人着意安排好的。
她正陷入回忆的泥淖中无法自拔,突然,原泱的手好像活了过来,反客为主,紧紧拽住了少灵犀的手,不肯松开。
禹农不愧是天上最尽职尽责的红娘,穿针引线的事儿还得靠他细心周旋。
:“你……我……他……”少灵犀对上他清亮的眼眸,被惊得说话都结巴了。满腔欢喜像闷在茶壶里的汤圆,怎么也倒不出来。
原泱明白她的意思:“庭颂是我,笔魂是我,原泱也是我,凡间一劫后,那一缕情思功德圆满,重新回到了我体内。”
:“那就好那就好,你没事……我……就先走了。”说罢,就准备走。
她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况且湖水都找好了,总不能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她前脚刚溜到门口,“嘭——”一声,殿门就被一阵妖风刮来关上了。
少灵犀使劲拉了好几次,那门纹丝不动。一时有些局促,只能开口请求:“劳烦你帮我开个门可好?”
:“门是我关的。你要饮洗心湖的水,是要忘了什么吗?”
:“嗯……忘一些丢人的糗事,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伤我?”
:“……”
原泱见她沉默不语,应该是还没想通,掐了一个闪身诀瞬移到了她面前,:“你曾问过我三次,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我可以回答你,没见过,我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你,陪着你,看着你……少灵犀,灵犀,阿犀,你看着我,我心昭昭,你可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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