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泱煞有介事地加重了语调,一板一眼道:“没。了。”
吾又跟随少灵犀这几千年来,练就了一项特别重要的本领,那就是听话。尽管他觉得尊神有些草率,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办了,一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赶赴东海去了。照他这个执行力度,沉洲能赶在天亮前洗个澡,梳个头,再换身衣裳。
秤砣虽小能压千斤,原泱便选了两个得力小秤砣潜入魔界探查少灵犀的下落,监视魔界的动向。
为了掩盖京市楚身上的仙气,唐远将身上掉落的杂毛收集起来给他做了一件披挂,闻起来和西北狼族一模一样,足够掩人耳目了。
京市楚嗅着熟悉的味道,总感觉被唐远圈在怀里保护起来了,羞红了脸,说话遮遮掩掩的,像个被欺负的小姑娘:“你的……皮毛很……很软。”
唐远有些不解风情:“挠掉的毛当然软了。你还想从我身上拔硬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唐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远伸出手抵在他的嘴唇上,表情很是严肃:“嘘,说多错多,咱们回去再细谈。”
明明是一个寻常动作,京市楚的脸却更红了:“好。”
唐远知道尊神是看重他的修复能力,才派他一同来的,可这男子也太聒噪黏人了。逆来顺受的样子,比威风凛凛的狼族男儿可差远了。
但不得不说,靠近的这一瞬间,她才发现京市楚竟长得如此高挑纤瘦,比自己都还要高出半个头。
皇天不负苦心人,二人蛰伏数日,终于蹲到了少灵犀返回皇城。从荷华宫到点将台再到九夷秘境,一路尾随,却发现了妖君大人身上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擅用“静影沉璧”竟会要了人性命,而符筝也甘愿牺牲了。
数不清的变故接踵而至,京市楚当机立断,决定先行返回太微垣,将九夷秘境之事原原本本地回禀尊神,再做定夺。
昨日,黄历上明明白白写着宜会客,但太微垣空无一人,门可罗雀。今日又写着宜静修,登门者反而络绎不绝。吾又前脚刚走,少司命就悠哉悠哉地来了,少司命还没走紧接着又来俩,四人凑一块儿好不热闹。
原泱灌下去一杯茶水,摁住额角上一跳一跳的青筋,默默感叹着流年不利。
禹农站在一旁,听两个小辈描述了当日之事,颇为不解:据他所知,与历代尊神相比,原泱的神印算是最温和的,断不会伤人一丝一毫。
当初原泱送少灵犀的“静影沉璧”也留了缺笔,根本不是完整的符印,怎么可能双向探查到符筝的记忆?顶多也就能把那段祭祀礼召唤出来看看……
禹农迅速提炼出了一些精华:“听来听去,我敢肯定‘合掌而握’绝对暗藏玄机。若说打开合谷穴,合谷穴!对了,封牢术……”
符筝以性命为引子,架了一座灵虚桥,又用了阴阳斩魂幡将灵犀的意识召入他营造的幻境之中,那是他用封牢术造的迷城式叠架秘境,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这也意味着重塑记忆,符筝会剔除她脑海里多余的记忆,只筛选出利于计划的部分,再安插他杜撰的假象。
这样一来,想让少灵犀知道什么她就知道什么,其余人物事情她一概记不得,有一种被强迫喝下洗心湖水的感觉。恐怕少灵犀现在早已成为被操纵的傀儡了。那些个恶梦给她灌下去,她早就被摧残坏了。
唐远的思绪完全被搅乱了,一时想不通:“符筝一个人怎能搭桥?”
原泱停下拭剑的手,将布条工整地叠放在桌上,徐徐道来:“九尾狐九条命,他在凡间折了两尾还剩七尾。三人成桥,他七条命可以搭足足两层……”
唐远还有一个疑问:“还真是小看这位九尾妖君了……他已位高权重,为何甘愿以生命为祭?”
禹农磨蹭着指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正对上京市楚清澈透亮的眼眸:“他不是甘愿,是没得选。”有个人一直藏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筹划着一切。
:“没得选?”唐远和京市楚资历尚浅,不解这话中玄机。
原泱当然明白禹农的意思,却也没接话,他大概觉得该大人操心的事,没必要拿来吓唬小孩子。
随即起身,踱步到了门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色,慨叹道:“她会忘记所有的善意,会记得少炎之死,会记得皇族倾覆,会记得少耘的遗志,会记得所有的仇恨。”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陷入了沉思。
原泱本以为沉洲会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再来谢恩,结果他倒是不拘小节,蓬头垢面就来了。
原泱是个大度的人,不想赶鸭子上架,调动水族一事还是要装模作样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你若无意卷入四界纷争,便回东海去歇着。”
沉洲孩子气地瘪瘪嘴,耷拉着脑袋低声呢喃:“您竟这般不待见我。”
原泱被他这柔弱的语气勾出一阵恶寒,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拔“肉”而起,讪讪道:“倒也……不是,毕竟还是要给老龙王留两分薄面。”
:“……罢了,我赖着您便是。”沉洲抄着手,心想: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想出个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本宫就不走了,看谁嗝应谁。
:“你是不请自来,不算我惹祸上身吧?既不是我造的业,我自不必还你个果。”
沉洲不乐意了,:“您好歹也是正派人物,竟趁我不备,偷用窥心术!”
原泱辩解道:“你正焦虑得紧,完全没有设防。这心门敞开,心思乱蹿,我打门口观望不算僭越。”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见老人是精明多智的群体。晚辈同老神仙讲话本就没多少胜算,更何况是脸皮厚的高修为老神仙,简直是以卵击石,自讨没趣。
:“在此之前,我想问问,您可知道……朝歌她……去哪儿了。”
原泱安静地擦拭着东始侯,不搭理他。
:“可是在四界?”
依旧没有人说话。
:“回蓬莱了?”
没人说话。
:“去九州了?”
原泱已经放下长剑,转而开始擦剑鞘了。
沉洲料定尊神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换一副可怜兮兮模样再试一遭:“让我自生自灭罢了,这世间哪有真情在,世间哪有手足爱?”
太微垣常年鸦雀无声,原泱的耳朵也养尊处优惯了,听不得大嗓门的瞎嚷嚷,轻叱道:“闭嘴!你去左边架子上把那白色匣子取出来。”
:“您收好。”沉洲不情不愿得用内力把盒子吸了过来,欲递给原泱。
:“别给我了,这物件赠予你。”
沉洲一打开,里面躺着一卷叠放整齐的绳索,绳索下面有一张字条,写着“鬼域酒肆”。沉洲心里窃喜,收下了字条,却不想要上面的绳子。
:“这是团麻绳?谁稀罕要?”
原泱道:“蠢钝,这是远古神器缚神结,你家老龙王曾恬着脸找我讨这物件傍身,我都不曾给。”
沉洲奇道:“我爹管您要你不给,倒是今天便宜了我?”
原泱手下一顿,利刃透过绢帛划伤了他的指腹,汹涌的钝痛看突然来袭,他却不以为意,:“这绳子曾经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我迁怒于它,它亦厌烦了我。我罪无可恕,却想给它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拿去给它积些善德也好。”
:“尊神……您……”沉洲知道尊神的内疚和悔恨自己是解不开的,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做完了事,就安心回来备战。休与山太平不了两天了。”
原泱不想听沉洲继续在跟前絮絮叨叨,让初一初九掩上殿门,将他打发走了。
第89章 迷津渡
鬼域有一条街,勾栏瓦肆遍布,酒旗招摇,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糜乱得很。
朝歌便是齐天酒馆的常客。因她身上萦绕着强烈的龙气,没有一个酒肉之徒敢窥觊她一丝一毫。她从不拖欠酒钱,日日清算,有多无少。
她酒品很好,就算烂醉如泥,也不胡言乱语、不挑衅滋事,顶多睡上三天三夜,便又生龙活虎,所以店掌柜们对她也多有关照。
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几时来的鬼域,也猜不到她何时才会离开。她是长住客栈的过客,收留她的是爱财的老板。
鸟爱碧山远,鱼游沧海深。你贪杯中酒,我爱金子真。你情我愿的钱财给得洒脱、赚得也痛快。朝歌沉默着混了个好人缘,这十里长街都接受了她的存在。
今天有些不对劲,漂泊无依的浪子突然有了家眷。
来者红袍猎猎,衣襟叠叠,散发赤足,妖艳绝妙。一步一步向前,他停在了一张酒桌前。笑地温柔和煦,如闃然长夜中溶溶朦朦的烛花,摇曳着微光和炽热。
可喝酒的人还执着于眼前成排的酒盏,迷蒙间还未抬头瞧一眼身边的男子。他缓缓弯下腰,一手捏住朝歌的下巴,一个字也没有,重重地吻了下去,在她唇间辗转缠绵,汲走她嘴里残留的烈酒,气势汹汹,不容抗拒。
帝君乘鲲鹏而来,五爪金龙护体,北极星圣光加持,仪仗威严,庄重肃穆,在鬼域引起极大骚动。四周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有伤风化……
朝歌身上有与生俱来的蓬莱戾气,能近得她身侧的人,绝不简单。
她这样的身份还能引得这样的人物来寻她,长本事了。
:“小姑娘,好好的笛子不吹,好好的字不临。学男人醉酒寻乐,可不好。”沉洲用下巴抵在朝歌发间,轻声说道。
:“酒过三巡而曲调成,人醉七分而字有魂。阁下不懂。”朝歌摸索着找到自己藏在腰上的兵器,拇指正欲推压出剑柄时,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以主导之势把剑逼回了剑鞘,嘎哒一声,剑便归位了。
嘿,这人倒是驾轻就熟。
:“哟,好兴致啊。”
:“与你何干,起开,你这轻薄浪子,再不松手我可就动手了。”
沉洲挥袖召来一条金龙,绕着他们盘旋一圈,一对璧人就消失在了酒桌前,桌上还留了些鲛珠作为酒钱。就一颗都足以连楼带地皮买下这酒馆,掌柜当真走运,那红衣郎君是贵人。
东海麒麟宫
:“那你动手吧。”沉洲以为朝歌是醋了,当年的不辞而别,为救灵犀,犯了滔天大罪。
四界传地沸沸扬扬,咬死这龙王沉洲是被魔女姿色迷惑,喜欢那女子,才冲冠一怒为红颜。随后,沉洲被幽在东海之壑,再无解释澄清的机会,她怒是应该的。
沉洲从原泱那儿得了缚神结,捆了自己,想着让朝歌打一顿,刺两剑当赔罪了。谁知这小妮子一上来就开始扒衣服,撕扯拉拽,手法生疏却急切。
沉洲觉得自己像个青楼女子,遇了个猴急的客人,悠悠开口:“这衣裳结的是‘蟠龙扣’,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休想动在下。”
朝歌手下一顿:“不解风情的怪人,罢了,我换个人,上古真龙难遇,男人还不好找?你做你的圣人,我做我的浪子。”抓起枕边的青玉竹别在腰间欲起身离去。
:“换人?想都不准想。早知你想的是这档子事,我该多喝两盏参茶陪你。你不肯伤我,只惦记着占我便宜。如此,甚好。”
说罢,沉洲随手解开外襟,赤条条躺在琉璃榻上,笑的妖娆:“你随意。”
:“你可曾这般轻薄过其他人?”沉洲挑眉冷不防地问道。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他心里却比谁都在意,期冀着她的答案能称自己心。
:“你运气好,今儿是我头一回。”朝歌愣愣地笑着,落在旁人眼里或许有些痴傻,可沉洲却视若珍宝。
一个翻身,双手撑在朝歌身侧,身体下压,呼吸萦绕在对方的鼻尖,仿佛融为一体,那样亲近。沉洲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很漂亮的女子。
:“阿朝,说你喜欢我。”
:“我想你。”
:“阿朝,说你喜欢我。”
:“我要你。”
沉洲失笑:“朝歌,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十指紧扣之时,朝歌明明哭的很彻底,却也很清醒。她很庆幸自己福泽深厚,一生所遇皆是良人,一生所求近在眼前。
失而复得的欢喜能弥补从前的所有煎熬。
五花八门的命运有好有坏,所以人的喜怒哀乐也并不相通,有人欢喜就有人忧。鹤安的出现给了魔族精神支持,符筝之死给了少灵犀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在讨伐神族之前,少灵犀还要去见一个人,她要找他买一个胜算。
鬼域只有迷津渡一个入口,渡口也只有一条无底船在摆渡。
艄公是个披蓑衣带斗笠的老妪,乍看之下与寻常人并无不同。她手里的垂杆儿是三截成人的大腿断骨凑成的,没有鱼饵,专钓河里的碎骨头,串成链子装饰小船。
窗外溪流潺潺雨习习,屋内炭火熔熔人寂寂。
无问居的堂前楹柱上有一副对联:
伊上古之初肇,衍生民兮穹昊
扶后世于蛮荒,逆天地兮隆昌
这句话无非是说天地有生民之德,而他鬼域主君有昌世之功。而他是如何做的呢,这“昊”、“昌”二字便暗藏玄机。前一句以“天”为底,后一句以“日”作底,这不就是“偷天换日”嘛!
瞒天过海,混淆命数,就是鬼域主君的无上功德。
少灵犀觉得奇怪,她明明是初次前来,可这些景物她好像从前就见过。一步步往里走,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这副对联,那扇屏风,炭火的袅袅白烟,屏风后面的人衣裳上绣的十二章符纹,那碗茶汤,那盘棋子摆放的位置……都曾经出现过。
:“你来啦,时隔多年,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你早知我会来?”少灵犀脑子很痛,最近发生了太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她都来不及捋清楚,这跟着又添了一件。
:“你不记得是因为我想让你忘了。”那人说着话,从袖口处掏出了一颗柑橘大小的光球扔向少灵犀,那球在半道散成碎片飞入了她的灵台。
此时,一个男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鬼域说白了就是一个当铺,操奇计赢,待价而沽。你付得起代价,我就能满足你的愿望,是等价交换的正经买卖。要说吃亏,也是我鬼域受着。”
:“这违背天道的勾当,是要折寿的。我族主君政绩越好,死的就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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