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悠闲地踱到吾又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张十分眼熟的面庞,手里化出一股极其强盛的魔气。
:“刚才与我叫嚣的可是战神后裔?想不到钟山龙族还悄悄留了一条血脉。当年我杀你族人的时候,还算手下留情,几乎是一击毙命,手起刀落,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今天我也将就送你一程。”
少灵犀已经提前解决了吾又和原泱,少耘的封神之路本该畅通无阻才对。可这时,一位粉扑扑的捣药小仙却蹦了出来,直挺挺地挡在了吾又的面前,站到了少耘的对立面。
别人兴许还蒙在鼓里,可少耘却认得出这是鬼域那位病怏怏的主君,是策划营救他出来的大功臣,:“怎么?等不及要邀功领赏了?”
迟修摸着手里的宝葫芦,漫不经心道:“是啊,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要点报酬不算过分吧。”
少耘今日心情不错,对这个盟友多了几分宽容,:“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零星。”狮子大开口。
少耘突然变卦,死死掐住迟修的脖子,将他抬离地面,冷笑道:“哈哈哈哈哈……当年我攻上三十三天时,鬼域老主君也是助我一臂之力,他可什么也不敢要,你要零星……就是逾矩了。”
迟修已经呼不上气了,却还是挣扎着将双手绕到背后,倒转了葫芦口,从里面倒出了许多精巧的神兵利器,他悄悄拣了一组长短刀捏在手里。
迟修拼死拼活地往喉咙里哽了一口气,将少耘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脖子上去,然后趁着他分神的机会挥动长刀,砍向他的手腕。
就这狠戾的一刀,少耘的手腕差点被卸了下来,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不得不松开了手里的猎物,:“迟修,你不自量力,我定要整个鬼域都给你陪葬!”
迟修不动声色地将短刀收起来别在后腰上,:“第一次用刀,还不太顺手,还望魔神见谅。”
不少仙者都看出来了那是“参差千刃”,是失落数十万年的祖巫圣器。如此珍宝,怎么会落到一个伯遇上仙手里?
这组刀看上去只有双刃,却可以斩出千刀万刃的气势。再加上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双子脉息,应该能挡下魔神三招,为尊神争取一些时间。
少灵犀残存的理智还在做最后的斗争,她短暂得恢复意识,眼下迟修的做法和之前商量好的大相径庭,分明是在送死!她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只希望迟修能退远些。
:“迟修,退回去,快……退回去。”
:“迟修,不要,不要过来!”
:“迟……修……”
她终于知道了当日“伯遇”给她讲的关于迟修的故事都是真的:主君喜欢搜集稀奇兵器和玄黄棋谱。他可以用一子解双征,也可以随手掏出世无其二的上古圣器。
可迟修置若罔闻,反而转守为攻,正面迎了上去:“少灵犀,横竖都是一死,我想做一次有心肠的好人。”
他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少耘说的,他也不知道少灵犀究竟能不能听到。
第93章 千刃血
迟修自知力量不够,便全依赖于速度,所过之处皆不见全身,只留下重叠交错的残影。三招过后,在长刀的掩护下,他顺利从后腰抽出提前藏好的短匕首刺中了少耘的腹部。
只此一击,便胜过雷霆万钧。
参差千刃的一击等同于万箭齐发,少耘的腹部一阵剧痛,留下了一个堵不住的血窟窿。饶是魔神之躯,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愈合,:“迟修,这些不痛不痒的招数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滚——!”
说罢,少耘顺手捡起仍立在地上的安澜,直接钉入迟修的身体,将他钉在了陡峭的石壁上。迟修就像待宰的活鱼,被一根削尖的木刺固定在了砧板上,虽能动弹,却逃不开桎梏。
迟修就这么悬挂在崖壁上,支撑他的是贯穿身体的权杖,嘴里念着一串咒语,:“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聚散终有时,祸福总相依。”
他“高高在上”,众人混战于下,相隔较远,没人听得见他微弱的声音,更没人知道他在结何咒?或者解何咒?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透明的微光从他的灵台破出来,悄无声息地飞入了少灵犀的身体里。
这时,少耘抬手,心满意足地收回了他的权杖。迟修像是秋日里的落叶一般飘然坠落,而后迅速枯萎了,只需一脚便能将其完全踩碎。
所有人都看见伯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化作了一抔焦灰,掺杂进了黄土之中。
而在此之前,从他的身体里弹出了一个人,那人胸口上同样的地方也有碗大一个疤。他倒在血泊中,眉间有一点朱砂红,他穿着鸦青色交领长袍,外裳团绘十二章图腾,头戴玄冠,下颌系朱缨。朱纮依依,绅带飘飘。
原来住在天市垣齐越山君宫里的人,便是伯遇,他就是被分配到“幽篁里”的小公子,也就是鬼域主君——迟修。真正的伯遇上仙是个守丹炉的琴痴,也是个情痴。他飞升之后,仍舍不下前世的妻子,非要去同她做生生世世的苦命鸳鸯。他找迟修典当了仙骨、仙身,求他费心周全一段永世轮回的爱恋。
千重阙外伯遇主动与少灵犀交好,菩提境一事是伯遇报信,天帝嫁女的婚期是经过了伯遇之手,瑾瑜那日会去一九殿询问堕仙之事也是他提醒的。假意被瑾瑜挟持,改永兴十七年为永兴七年,同少灵犀做交易,同少耘周旋……
迟修算尽了每一步,他设下的局把每一个人都囊括其中。
:“这就是与我争锋的下场。”至此,少耘已是怒不可遏,早已没了将才的闲情逸致。他自如地驾驭着少灵犀的身体,提着星错,朝着原泱杀去。
原泱支开禹农,一反颓势站了起来。尊神走得偏偏倒到,却又不卑不亢,他身后留下了两道刺眼的血痕。他周身翻涌着藏蓝色的气息,古老而醇厚。
少耘故意虚起眼睛,一副睥睨天地的模样,不屑道:“这才是真正的……帝俊和太一?这两个名不符实的老骨头竟然被你吸纳在了体内,现在的小辈,着实有趣。”
原泱昂首挺胸,站得笔直,冷冰冰道:“更有趣的还在后面。”
原泱双手结印,无数的上古咒文像梭子一样穿行其中,织出了一枚四方形的符印。
少耘与混沌钟已融为一体,立马感知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他脸色一僵,嚣张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惊,:“……河图洛书!传说中的……最终章,有制衡混沌钟的奥义!你这个符印……”
原泱手里的符印越来越大,足以盖住一个成年男子。他竭尽全力支撑着这枚无名之印,艰难道:“不错,是河图洛书。若你没有吞噬混沌钟,河图洛书也永远不会觉醒。它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藏在焚神鼎内等待着末日的审判。”
其实原泱心里也没有底,河图洛书的确可以击碎混沌钟,让少耘失去魔神之力,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不死不灭之身和魔丹零星,沧海桑田过后又会成为祸害……
少耘看透了他的心虚,:“来啊,我倒要看看祖巫的混沌钟和真神的河图洛书,到底哪一个更胜一筹……再强大的术法在永生诅咒面前都一文不值!”
少耘有了这次重生的经历后更加狂妄自负,任何吉凶好歹都对他不起作用,最坏不过是沉睡个几万年,重出江湖之日仍可令天地万物闻风丧胆。他也不管什么至宝不至宝的,就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等着原泱“耍花招”。
原泱不遗余力地抽干了四肢百骸里的尊神灵力,灌注于无名印中。直到他的脉络里再流不出一丝精力之时,他才觉得时机已到,抵着灭顶重压将符印推了出去。
他心里默念着终章谶语:“世有奇钟,书有铭文。文不载道,以钟制之。钟若自鸣,文压其声。”
两个先天至宝,一个是钟,一个是钟上的铭文,两相牵制,生生不息。
这枚巨型四方印看似笨重,移动起来却格外灵敏,倏地一下便滑到了少耘身上。它不是像一堵平整的墙一样将人逼退,而是像一匹柔软的锦缎般将人裹了起来。
禹农站在崖上啧啧称奇,他早些年见过用布条裹胸的、裹脚的,还从未见过用经卷缠身的。
此时,一条条戒律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少耘的身上,像金锁链般寸寸收紧,势必要割裂他元神中的混沌钟。少耘自知逃不开宿命的审判,也没想躲开,故意要搭上体内的混沌钟去耗尽这河图洛书的威力,日后便再没有能与他抗衡的存在了。
他强硬地承受着滚烫的烧灼感,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干瘪的原泱,张狂道:“河图洛书也不过如此……待到这破烂书和破烂钟两两消亡之时,四界欠我的,我要连本带利全讨回来。”
少灵犀明显感觉到少耘的侵占意识在此时此刻变得薄弱,她抓住这个机会聚精会神,短暂地挤开了少耘的神识,召唤回自主意识。
少耘还沉浸在重新主宰天地的美梦之中,没有设防,轻叱道:“犀儿!你这是做什么?!”
少灵犀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要让烈祖爷失望了。”
少耘威胁道:“灵犀,我筹划多年,便是为了魔族今日的荣耀,为了给九州四界一个全新的将来,你可别走错了道。”
少灵犀不甘示弱,:“烈祖爷,你修你的‘霸道’,我走我的‘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少耘任由少灵犀待在这具躯体之中,他的神力早已突破天际,这等威胁,何足挂齿。他笑道:“乖孙儿懂得按兵不动,有志气。可爷爷不死不灭,你能奈我何?罢了,再多留你片刻,让你看着我如何斩杀天族尊神,荡灭九州,让魔族一统天地。”
他们共用一具躯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在外人看来,就只有少灵犀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少灵犀感受到双子脉已尽数回归,立刻冷静下来,趁着河图洛书压制住少耘的间隙催动丹元,心一横,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我以魔神之尊立下沧海遗咒,消散吧,少耘!”
少耘这才明白过来,他这个“傻不拉几”的孙儿在盘算些什么,只不过为时已晚了,:“不要——!犀儿,犀儿,你不能背叛我……少灵犀,没人敢背叛我!少灵犀——!”
一时风烟俱净。
沧海遗咒奏效了,少耘的三魂七魄完全渺然于天地间,再没有一丝残存。魔神的暗黑狠戾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天至宝混沌钟和河图洛书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将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吾又扶着迟修坐起来,这才看见了他脖子后方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红点,那他刚才念的是,:“更迭咒!你和主子……”
迟修诚实道:“是,我和她换了脉息。”
原来为了迷惑少耘,让他误以为自己完全占据了少灵犀的半神之躯,迟修和少灵犀借用更迭咒互换了脉息。少灵犀的重七双子脉贮藏在迟修的身体里,而鬼域中人的灵力几乎微不可查,二人联手骗过了魔神少耘。
在少耘自以为重生成功之时,他们再互换回去。而此时,少耘的魂魄和零星已经完全融合在少灵犀体内,她就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新魔神了。少灵犀此时归位,可利用二元神识争抢宿体的时机,使出魔神才有的“沧海遗咒”,让少耘灰飞烟灭。
少灵犀曾在太微垣同伯遇开玩笑说:“那就再造一个善良的魔神,把少耘咒死不就得了。”
一语成谶,还真就用这个法子将少耘打败了。
原来迟修的好计策,就是牺牲自己。本来事情应该照着禹农的天书那样进展,死的死伤的伤,换来一个天下大乱。这样的英雄宿命本与迟修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可以从中作梗捞些好处,赚更多的代价来延长寿命,为饱受战乱之苦的子民们多赚一颗星星。
可迟修没有,他利用自身天赋悄悄地设局,一步一步地苦心经营,改写所有人的命运。他把自己搭进去,只为了给所有人好的结局,鬼域无心的主君到底是个善良的罪人……
第94章 天下白
隋时和隋意蹲下去撑开两张伞面,为主君遮挡住要命的阳光。在厚伞投射出的阴影里,他还能多苟活片刻。
迟修靠着吾又坐起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暴露在阳光下,感受这炽热的明媚:“我叫迟瑞,迟到的迟,祥瑞的瑞,迟到的祥瑞我也稀罕得紧。这窥天改命的异能又不能用于自己,我倒宁愿没有得到这一切……”
迟瑞,当真是个象征吉祥如意,一生顺遂的好名字。
可是后来他将自己改成了迟修。他说自己就像鸱鸺一样,只能永远活在黑夜里,它的眼睛、它的皮毛、它的爪子都那么渴望光明,却还是沦为了地狱的使者。他想做一寸穿透墙缝的天光,却遇上了密不透风的围墙。
:“我不叫伯遇,也不该叫迟修,你也不是蚯蚓,我们都是假的。”
迟修的皮肤像蛋壳一样慢慢裂开,缝隙里透出一束束微弱的金光,他像浸泡在残阳中的神明,周身都是圣洁的气韵。原来暗无天日的鬼域也能孕育出干净的赤金色灵魂。
曾经的迟修为了苟延残喘做了很多错事,他要了太多不该要的东西。最后却甘愿以性命做赌,谋篇布局,步步为营,成全了天下大义。功过自然不能相抵,那些是非对错也都是一笔糊涂烂账,从前有人对他恨之入骨,现在有人对他感恩戴德,迟修是好是坏好像真的说不明白,更轮不到无关紧要的人做无谓的评说……
从前伯遇的怀里揣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上面绣着一个单字“瑞”,他从不拿这四方小帕来揩汗擦手,只在书法课上见他拿出来临摹了好一阵。从前老是取笑他一个捣药童子,居然惦记着天帝的亲侄女长瑞公主。
如今看来,这只是他一点不为人知的念想罢了。
原泱当日造访无问居,无意间看见了他手里的锦帕,才生出了些疑虑:单单一个“瑞”字既不属于伯遇,也不属于迟修,他二人却都持有这张奇怪的帕子,着实令人费解,遂匆匆找了齐越山君求证。
迟修肉身凡胎,又被星错所伤,根本无法治愈,鲜血在他身下淌成了小河。他的嘴里不断涌出猩红的血水,眼底满是倦色,仍强撑着精神,攥着吾又闲聊。
:“你父君的双戟被少耘斩断了,我寻不到,熔了一堆破铜烂铁才仿出了这一对,你可别嫌弃……少灵犀那个大骗子还欠我三个功德,她若实在还不上,干脆把你抵给我好了……”
他还有一堆心里话没有说,他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迟修还没有等到一句回答,便断了气。他没有心,没有爱人的天赋,却动了真情,还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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