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也算不到,鬼域主君,独立于九州四界的意外,在数万年后,会把自己仅存的光和热拱手让人,那样卑微。
:“好,抵给你。”吾又看着双眼紧闭的迟修,答得很坚毅却也很轻很轻,生怕吵醒了睡着的人。
战神的脸上淌满了水色,悲痛欲绝,他抬手去擦,却又抹了一脸的血,那是迟修的血,红得瘆人。
吾又将自己的手塞进迟修尚未僵硬的手中,凄然道:“你说错了,也不都是假的。至少,情义是真的。”
:“来世,你一定要做一个‘一问三不知‘公子,逍遥快活地过一辈子……而我,定要做那个日日追着你问的讨厌鬼。”
迟修走了,走之前也保护了他最后想保护的人。这一生短短数千载,他活得不赖。
迟修已经死透了,可他的手仍旧死死地护在胸前,不肯放开,里面好像存着什么重要的物件。吾又从他怀里掏出了那张锦帕,背面多出了几行小字:季冬之月,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捱过阴暗的冬月,终会迎来祥瑞新岁。他的愿望是新的开始。
少灵犀的狠绝全都是做给鹤安看的,为的就是要让少耘相信少灵犀是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傀儡,让他相信所有人都在为他的临世铺路。他才能放松警惕,心无旁骛地破印而出,赴这一场精心谋划的死局。
这一出戏反间计她唱得太累了。
少灵犀重新夺回了身体,手脚还不大协调。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原泱惊愕的目光中再一次提起星错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心口送了进去。
她手上擒着刀刃,任由薄情的冷兵器撕开皮肉,割进自己掌心,然后慢慢拖拽,直至剑锋被剥离出胸口,又抽了出来。这一刀与九里堤外那一刀重叠在一起,留下了一个正“十”字形刀口。
鲜血汩汩,迫切地浸透了她层层叠叠的衣裳,像大滴赤色浓墨不经意间邂逅不染纤尘的白笺,毛躁地晕开一圈圈鲜红的湿意。像将春未春时,轻佻的东风撩拨醒了一树海棠,满是初开的料峭和蓬勃的生机。
原泱眼疾手快地飞扑过去:“你这是作甚?!”
少灵犀倒在他怀里,眼里的善意和从前分毫不差,惨笑着说道:“杀了你,忠孝两全。杀了我,山河无恙,零星……留不得。”
少灵犀也知道零星会魔化人的神识,如今她拥有如此强盛的脉络和半神命格,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若她被零星浊化了,岂不是为害天下。
原泱明白了她的意图,:“傻子,你想献祭自己去困住零星?”
少灵犀虚弱地点了点头,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你如何要受赎罪四箭?”
生死关头,原泱不想骗她,:“我收集了少氏亲族的精魄,求迟修送入决明司,在转生狱历七七四十九刑后可生出灵识。”
少灵犀颇有闲心,冲着他调侃道:“堂堂尊神却知法犯法,干涉轮回,独自担下了这些弥天大过。”
痛则痛矣,她还是想和原泱多说两句,:“九夷密境内的东西我看了就忘了,他们说的话我听了就过了。”
她从来都不信那些叔伯,兄长们会为了她一条贱命而甘愿以身殉印,冬月初四禁咒也不只自愿献祭一条法子,若是赶鸭子上架,被迫献祭也是可以的。多年父女,虽没有半点情分,但少炎是什么样的人,她却心知肚明。
瑾瑜“杜撰”的判词一传出来,也佐证了少炎是想利用她成为魔神。她也猜到了是少炎的野心作祟,才害得少氏灭亡。
少灵犀喃喃道:“我说过,我看人……用的不是眼睛……是心,我曾经见过你的回忆,在雪原上……静影沉璧……你的记忆里面有我一万年的时光。”
少灵犀记得,在原泱捏碎帝台玉之后,洛扶桑曾在雪原上做了一个梦,梦里那颗龙蛋足足有一人高,两人合抱宽。她看见自己日日夜夜拿滚烫的身体去挨着这颗蛋,直到它出现了裂缝,里面精光四射,竟跑出了一条带甲的神龙……
在知晓吾又的身世后,她更加确定了那个梦就是原泱的记忆!那小姑娘、斡旋锁链、不朽石柱、寒塘秋、安澜权杖……
原泱的灵力脱离帝台玉进入她体内之时,与他本体的一魂一魄碰撞,短暂开启过一次神印,她就是在那一次探知到了原泱的部分记忆。那些像天堂、像地狱的过去。
:“我早就想好了,先‘杀’尊神,再杀魔神,我都做到了……原泱,这一魂一魄我今天就还给你,九州四界不需要身负零星的妖孽,他们更需要你。只是,我欠迟修的东西给不了他了……”
少灵犀最后一次抬手摸着原泱的脸,她气息紊乱,话语间频频停顿,断断续续,竟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十八道天雷,结缘玉璧,一半神格……痛吗?原泱,我……信……你……我信……”
少灵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先前染上的血水有一部分已经风干了,像是在她的外襟上绣了一串暗红色的铃兰。
第95章 筮辞劫
原泱舔了一下嘴角干涸结块的血迹,晕染开来,反倒让紫青的唇有了一些活气。他抱着少灵犀释然一笑,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的精力,:“没关系,那些债我替你还。”
正说罢,原泱反手一掌打在了自己身上,登时七窍流血,迸溅出的淋漓血水冷不防洒了他一脸,凌厉肃穆的侧脸上沾满斑斑血迹。此时的原泱不像是三十三天的神,更像是从地狱浴血而来的复仇修罗。
原泱的右侧胸膛本就被星错刺了一个大窟窿,力道很重,入肉七分,直逼后背肩胛骨。如今他又补了一掌,更是雪上加霜。他紧蹙着眉头,闷哼一声,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一缕头发凝结在鬓角,沿着下颚滴落。
原泱不敢松懈,他抬手褪去上衣,止不住颤抖的手暴露了他隐忍的剧痛。
尊神躯体,众仙回避。
原泱兀自屈膝跪下,捞起少灵犀,正面合抱,将自己袒露的上身紧紧贴住她同样受伤的胸口。尊神一跪,天地变色,霎时间风云激荡,电闪雷鸣。
许多奇形怪状的符文和图腾从原泱的手心里鱼贯而出,这些密密麻麻的像字体一样的东西,既无法阅读,也无法识别,像是早已失传的古老铭文,神秘庄严。
这些符文颗粒呈线形攀升,穿过薄薄的衣料,布满少灵犀全身,不停地翻滚。
原泱抱着少灵犀尚且温热的身体,头埋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本来炼化河图洛书是为了和少耘同归于尽。你倒好,只给我留了最轻松的一块碎片。零星不会因宿主的死亡而毁灭,之前在是非台我还做不到,不过现在都好了……”
:“神谕碑的预言从来不会错,你是尊神命格。你的浮生一梦是释放少耘。而我的,便是看着你成为天地共主。”
:“你我本是同根同源,宿命缘分。你的名字会印在神殿上,受九州四界朝拜,做天地主宰,天谴换我来背。能看你圆满成神,我心头高兴……”
九州四界,万物生灵没一个知道清醒着受星错的啃噬有多痛,更不会有人知道逆天强行转让神格会是何等下场。原泱不信邪,偏要做这混沌初开第一人。
原泱想起了那日,他第二次去了迷津渡。这一次,不是他有求于人,而是迟修主动找的他。
迟修没有必胜的把握,怕事情一旦败露,他鬼域民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要问问原泱的计划:“那你呢,有多少胜算。”
只听原泱说道:“河图洛书无形无色,载于炎炎天火之中,匿身于焚神鼎内。”
原泱亲身经历之后才真正觉得少耘是天纵之才,吞并神器的艰难和痛苦比天雷劫要厉害多了,少耘竟然在年少时候就做到了,还衍生出了焚和巅峰七脉和零星。
少耘嫌弃上古神器几番易主,不够忠诚,就自己造出了睥睨天下的魔剑星错,其威力与东始侯不相上下。后来理智被欲望吞噬恶化,完全遁入暗黑领域,组织不死魔军攻上三十三天,差点掀翻四界。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普通神仙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
原泱在三更沼泽就说过,若少耘心思恪纯,以他的天资和天赋,做天地主宰绰绰有余。可他偏偏缺了仁义道德和一颗怜悯之心,只想着排除异己,制霸一方,故为正义之士所不容。
:“竟然是……河图洛书!我早该猜到,你日日待在寒塘秋绝非是压制体内圣火之故。更为了炼化能克制混沌钟的先天至宝。”这数万年来,在寒塘秋,原泱不仅为了压制体内纯阳离火,更为了炼化“河图洛书”,怪不得他看上去比以往的尊神都要虚弱。只有将肉身与先天至宝融为一体,才有可能击碎零星,打破少耘的永生诅咒。
原泱突然话锋一转,点明来意:“我知道京市楚一直以来都听命于你。”
迟修只道:“还是老样子,我不做亏本买卖,尊神这次又拿什么来换?”
:“迟修,你为何改变主意了。你之前埋下的种种伏笔,不就是为了能活下去吗?”
虽然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迟修却听出了名堂:“在悬镜湖,有一群推心置腹的好友。在是非台,有人说我是好人。在野芳园,有人为我忧心……我想要零星不过是为了感受太阳的炽热,他们的人情让我感受到了世间的温暖,好像已经够了,我不能贪心。”
原泱蓦然望向门外,烟云蔽日,害得这里群山黑魆魆,大野阴沉沉。
他沉声道:“鬼域、魔族子民皆同沐阳光,九州四界将迎来永久的太平。”
迟修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嗤笑,那嚣张的样子似是看不起原泱给的承诺,:“四界如何与我何干,我只想保我这一方土地安宁祥和,其他的琐事我不愿操心。”
:“那主君可要做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迟修难得放低姿态,对原泱拱手道:“你都说是稳赚不赔了,我为什么不做?利益是商人不变的初心。修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尊神能保全吾又一条命。”
原泱回道:“如你所愿,告辞。”
鬼域主君完成了最后的两件交易,借少灵犀之手杀了少耘,借原泱之力毁了零星,他无疑是这盘棋的第一主导者。
原泱走之前在无问居的石壁上看见了“零星”二字,他便在旁边挨着写下了自己的典当物。堂堂尊神也要低三下四去求人,赔上昂贵的代价才能度过难关,他真不知道长衡要这个位子做甚,是嫌肩上的担子不够重吗……
正好趁着今日卸下这个重担。
少灵犀仿佛置身虚空之中,等待着神识消散。有一个声音萦绕在少灵犀脑海里,他温柔的低诉,诚挚的坦白,一遍又一遍的叩问,把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竟然重见天日了。
她居然没有死?她肩头貌似搁着一件死气沉沉的重物,压得人酸痛。这个姿势,似曾相似,当时庭颂也是这样死在洛扶桑肩膀上的。
少灵犀心一沉,慌忙定睛一看,是一张血迹斑斑的侧脸:“原泱?原泱……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泱指着胸口道:“上苍于万世漫天诸神中选中我,给了我一切,却唯独没有你,可我私心把你放在这里。三十三重天最后的密辛——我的七窍禅心长在右边。”
长衡偷袭原泱之时也是一掌扎进了左胸,却并没有命中心脏,原来他对长衡说的“抓偏了”是这个意思,他的心长在右边。
少灵犀本是出于好意,故意避开了左侧,结果却误打误撞刺中了原泱的命脉,此时已是悔恨不已,:“你早就安排好了是不是,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不行,不可以……我不要你的神格,我不做尊神,照顾九州四界太累了,我要你好好活着!”
帝台玉里封了尊神一半神格,这另一半需心头血交融才能完全渡出。果然,一切的巧合都是必然的另一面罢了。
原泱对此置若罔闻,只顾自说自话,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阿犀,你和迟修的救世之功足以驱散地狱烟云,到时候四界将同沐恩泽。还有……太子长夙是个好苗子,可继任天帝之位。”
:“阿犀,你可否……少恨我些……”原泱噙着笑,不痛不痒地说着这些话,仿佛鸿毛般轻巧。
瑾瑜说得没错,双生尊神注定只能活一个,就看谁更善于牺牲了。
少灵犀整个人都麻痹了,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味地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知道,都听你的。”
原泱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了两封皱巴巴的书信,塞进少灵犀的手里,:“不要每次都给我留书,你想说什么,亲口告诉我就好。”
:“阿犀,有句判词是属于我的,你不能自私地抢去了……我恶贯满盈,所以不得……好死。”
少灵犀手忙脚乱地替他抹去下巴上的血水,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抹不不干净,怎么也止不住,:“你胡说,呸呸呸!快吐出来,你不许死,不许……”
:“我喜欢你,掏心掏肺的喜欢……呸——呸——”原泱呕出了一大口黑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他活了三万年,也操劳了三万年,真的倦了,他满意地合上了眼。
这一次,他还是少说了一个字。原泱的身体渐渐模糊,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随着原泱的羽化,太微垣上圣光乍泄,九曜皆明。
至此,神谕碑上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少灵犀,新的尊神诞生了。少灵犀既是魔君,也是尊神,众仙稽首而拜,群魔亦跪地相迎,四界再无纷扰。
浮生一梦,沧海遗咒,天命姻缘书,山河风云录……算不尽的劫数,都由他来结束好了。
少灵犀撕扯着嗓子想要喊出声音,可她的嗓子眼儿酸涩地厉害,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拼命地点头,又拼命摇头。不是少些怨恨,是不恨,她从来都没有恨过原泱。
少灵犀仍保持着刚才抱住原泱的姿势,总觉得他还在。她的指甲掐进了大腿的肉里,刺激自己说话,可她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禹农一步步靠近,一点点蹲下来,拾一把原泱身下的黄土揣进腰间的锦囊里,就当留个念想了。
他以少司命的身份说道:“原泱做过许多好事,救战神,渡少氏,佑鬼域,护苍生。背地里也做过狠辣的事,封少耘,除少炎,诛天帝,惩瑾瑜,他试探你的心性,教你成为世间最公正之人。他为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将你推上尊神之位。你……别辜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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