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已经’,是说他已经缝针去了,嘿嘿。”三七对我说。
“护士说的第一次,是说她第一次给不打麻药的人缝合,嘿嘿。”小仙对说我。
“那他为什么不麻醉?”我问。
“废话,我要是变傻了,谁还找你耍流氓啊!哎哟我的……袁胖子,你他妈刚才说什么?你以为我死了是吧?你……你等着——轻点儿啊妹子!你等我出来怎么教训你!”
“哎哟哎哟好怕怕,护士,你扎得再用力点哦!”我破啼而笑,司徒泪看来真的没事。
08
司徒泪的生活出现了翻天大逆转。
他的作息表规律健康,每天早上必去跑步,烟酒绝对不沾,饮食也讲究得像坐月子。
他虽然不说出来,但是谁都知道,他是想给女儿健康的肝。
终于快到手术的日子了,我的担忧也上升到不可复加的地步。
我一遍遍地和医生确认女儿的状态是否适合手术,又寸步不离女儿身边,免得她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
医生说目前女儿的血型库存足够正常手术供应,如果万一有什么差池,还有司徒泪这个人体血库,可以为女儿输血。
可是我却总感到不安,心慌得厉害。难道是因为司徒泪吗?认识他这么久,他给我的感觉总是个不确定因素。
手术前一天晚上,女儿很早就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越是忧心的时候就越怕孤独,于是就想找司徒泪去聊聊天。
他也早就听从医生的安排住进了医院,为的是做些调理以保证供体质量。
他不在病房,我在活动室里找到了他。
他穿着病号服,孤单地坐在排椅的末端,低着头凝视掌心的手机。
他刮了胡渣,可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理发,长长的刘海垂到了额前,遮住了眼睛,我只看到他清秀的下颌和挺括的鼻梁,还有不断翕合的嘴唇。
昏暗的灯光在他身上撒下斑驳的影子,我看到时不时地会有晶莹的水珠,从那片遮住眼睛的刘海里滴落下来。
我该不该打扰他?
“还没去睡吗?”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司徒泪慌张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笑着对我说:“吓我一跳,我……我在看恐怖片呢。”他边说边连按了几下手机的返回键,然后极不自然地挺直了背。
我走到他身边,坐到他前一排相同的位置,侧过身来和他聊天。
“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不踏实。”
“别担心,有我呢!”司徒泪绷直了身体。
可是我却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就是因为你,我才不踏实!——这句话的意味,已经从我的眼神里表达出来了,虽然并不是有意的。
司徒泪的笑容变得很苦涩,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良久,他突然问我:“袁贞,你知道孤独有多可怕吗?”
“孤独?”
我以为可以说些什么,却发现我在这方面没有见地,我的生活虽然有很多不如意,但是我并不孤独,我有爸爸妈妈,有丈夫孩子,也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我其实并不知道孤独的可怕。
“你知道什么时候最孤独吗?”他又问我。
我沉默。
“从小到大,我珍视的人,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都不会太长,我的妈妈,我的爸爸,还有……”司徒泪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就又移开了视线,“还有那些女孩。”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做什么,我就马上去学着做,因为我怕被他们排挤。
“还有女人,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就走了,我很向往有女人的生活,我想被女人照顾,所以只要能讨女人高兴的事我都愿意做。可是,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一直在我身边。”
“可能有那样的女人,却被你吓跑了。”我假装在开玩笑,其实是在抗议。
司徒泪听了,自嘲地笑了笑。
“我按照她们想要的方式去做,反过来被她们看成不检点和轻浮,还有我的长相,看着就不可靠是吧?
“我的女朋友不相信我,我稍微一个闪失,她们就怀疑我变心,然后吵几句说走就走,可是我一个人就跟被掏空了似的。
“所以我就让身边尽可能多些喜欢我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脚踏两只船,我只是想确保当一个女朋友走了以后,我能马上再找到下一个……”
“哼,你解释花心的说辞倒真新颖。”
我冷嘲热讽,想起他以前的那些张狂行径,性情使然的行为模式,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有苦衷了,那从一而终的人还怎么活啊?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一口一个“她们”的,我这个女人却明显不在他的“她们”之列!
“我……我不是……”司徒泪有些焦急,但看着我不留情面的冷漠,他还是放弃了解释,“也对啊,每个女人要的都不一样,我想每个都讨好,变来变去的,不是花心是什么?”
“哼,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全靠你了。”我想站起身,可司徒泪却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兀自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一个人,所以我去迪厅,去酒吧,去所有人多的地方。
“可是当我病了,或是心情不好,不想喝酒不想跳舞,只想让一个人赔的时候,没有人,我找不到那个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高烧四十度,想起来拿杯水喝的力气都没有,那个时候,真的想死。”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朝心里刺了一下。
“还有,在夜里最冷最黑的时候一个人回家,走进出租房里,就再也没有人和你说话了,那种绝望……
“我就会想,我还不如那些在亲人怀里死去的人,虽然没了生命,可还会有人为他伤心,想念着他。我死的时候呢?肯定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再难受也喊不出声音,感官和意识慢慢消失,身体渐渐失去热度……”
“别说了!”我不习惯这样严肃的司徒泪,我想生他的气,看他耍无赖,无论怎么样,我都不想可怜他。
“你是害怕了对吧?”我用凌厉的眼神看着他。
我希望能把他激怒,可是他没有生气,而是双眼噙着泪,急切而又真挚地说:“我是怕,我怕救不了我们的女儿!”
突然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感到头晕目眩,却再也移不开看他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女儿?我们的女儿?谁是你的女儿啊?”我故意用清冷的声音说,“你不用担心的,明天能救就救,不能救,你就当八年前我把她打掉了,本来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不是!不是!”司徒泪突然向前探身,紧紧攥着我的椅背,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几滴眼泪堂而皇之地滴落下来,“你……你不要……”
见我仍然无动于衷,他绝望地低下了头,用前额抵着我的椅背,连声地哽咽:“你……不要说了,不要说……”
司徒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他哭得像个孩子。
回忆就像电影一样一帧帧地展现在了眼前,我的眼泪也止不住了,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浓密的头发。
可是,突然就想起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等待人工流产手术时,心里的绝望和无助,和这种滋味比起来,司徒泪刚才说的痛苦,都是无病呻.吟了吧。
于是那只想要抚慰他的手就又退了回来。
“我去睡了,提前谢谢你。”这是我平生最冷漠的声音,我送给了明显失常的司徒泪。
我站起身向门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司徒泪在身后对我说:“袁贞,如果明天有什么意外,就算把我的血抽干,整个肝都给她,也要……也要……”
他极力压制着,却还是明显的哽咽了两声,“也要救活……你的女儿。”
我回头看他,他又恢复到被我打扰之前的样子,弯着身低着头,刘海遮着眼睛,只是没再拿起手机。
我想起了前几天,他惧怕千分之一变白痴的可能而拒绝打麻药,想必他现在是恐惧明天的移植手术,恐惧医生对他说的那极小机率的风险吧?
于是恶毒的话就又溜出了嘴边:“放心吧,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完,我丢下他,走出了活动室。
***
手术那天是五月十五号,天气很暖,有了些夏天的味道。
我机械地签完所有需要我签的文件,然后寸步不离女儿身边。
我抵着女儿的单架车,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里。
我知道司徒泪的单架车就跟在后面,我却低下了头,不去看躺在上面的司徒泪。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含义,但是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他。
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个薄情寡义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我怕突然一撇,就从他的脸上找到别的东西,比如,脆弱,恐惧,依依不舍。
起初的两个小时很平静,只是手术室外的时间像是被冰冻上了,在五月的阳光和花香中,慢慢地解冻,慢慢地流逝,虽然缓慢难熬,却不会牵扯太多的心跳。
突然手术室的门就开合得频繁起来,我看到进进出出的护士和医生都神色慌张,我紧紧地抓着程铭的手,想让他告诉我怎么回事,可他只能一遍遍地安慰我“别担心”,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了,想要抓过一个护士问个清楚,但是根本用不着我费事,护士拿着写字板,上面夹着几张文件,走到我和程铭面前,摘下口罩,紧迫地问我们谁说了算。
当然是我!
“那捐赠者呢?”护士接着问。
“啊?”我和程铭面面相觑。
“他叫司徒磊对吧?”护士翻弄着手中的文件。
“呃,对。”我木讷地回答。
“他有慢性酒精性肝硬化,刚刚切除了四分之一健康的肝脏准备移植给受体,剩下的肝脏大部分都已经病变,这是医生之前没有想到的。”
“什么?”我向后一个踉跄,倒在了程铭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难以承受,我的无助就转化成强烈的愤怒,我冲着护士大吼:“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就可以拿人命开玩笑吗?”
护士却皱起了眉,露出不满的表情,反问道:“不是事先商定好的吗?司徒磊自己也写了保证书的。”
“什……什么保证书?”
护士没回答我,而是不耐烦地说:“供体现在出现严重肝衰竭症状,需要大量输血,他的血很罕见,血库的配型血只能供受体继续手术,你们快和供者家属商量一下,到底救哪个。”
护士职业化的冷静口吻,却带给了一个家庭最难以承受的慌恐。
“怎么办?怎么办?”我发疯一样在程铭怀里哭泣。
“贞子,你听我说,”程铭的声音竟然沉重而冷静,“司徒磊找过我,他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他还对我说,如果真到了这个时候,让我一定要劝你……”
我想到昨天晚上司徒泪对我说的话。
“不!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号啕大哭,使劲捶打程铭的胸脯。
“你们快点决定吧,供者家属呢?”护士催促道。
“他……他没有家属。”程铭小声哽咽。
“他不是有爸爸吗?”我拽着程铭的衣袖,瞪着眼睛问他。
“他爸爸,八年前死在监狱里了。”
一瞬间我感到世界全都崩溃坍塌,我的眼前出现十六岁的司徒泪对着我坏笑的模样,我多想能伸出双手,把那个少年拽回我的身边。
意识混沌中,我看着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坏笑渐渐变得苦涩,这苦涩的笑容又渐渐变成了昨天晚上司徒泪看着我流泪的样子,接着,流着泪的司徒泪却又笑了起来,向我挤了下眼睛,然后转身,向身后的黑暗走去。
程铭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拿出了司徒泪亲手写的保证书。
[我本人知悉患有慢性酒精性肝硬化,我本人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下表示愿意接受对程爱蕾的肝脏移植手术,对于该手术造成的任何后果,我本人愿意全部承担,不会追究任何人或任何组织的任何责任。]
怪不得从取回化验报告那天起,司徒泪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我却还在他等待死亡的那个晚上,那么残酷地对他。
我已经没了力气,只能任凭眼泪流出眼眶,我坐在医院楼道的长椅上,看着手术室前那个红色灯泡,那里发出的红光,就像妖怪的眼睛,狰狞地瞪着我。
我突然想到,司徒泪现在还有没有知觉,他会觉得害怕吗?他如果在害怕,我该怎么安慰他?
我不能安慰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之后的事都是程铭打理的。医生告诉他,他们会救助程爱蕾,他们也会尽力调取血库资源,如果两个小时之内能够找到血源,司徒泪可能还有救。
一个小时后,女儿被推出了手术室。
我看着她睡得安详的小脸,心里总算好过了些,我感谢上天把奇迹安放在我女儿身上,可是我也希望上天能再多些恩泽,再创造一个奇迹给司徒泪吧。
小仙和三七赶来了,他们不打不相识,已经和司徒泪成了好朋友。他们问司徒泪的情况,程铭告诉了他们两个小时的期限。
“哦,两个小时,还有希望!”小仙说完做祈祷状。
“是……是一个半小时前的两个小时。”程铭结结巴巴地说。
“阿?”小仙听了,失声哭了起来。
而我,只能跪在地上,手肘支在长椅上,将手心合在一起抵着额头,默默地祈祷。
我虔诚地祈愿,上天救救他,再给我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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