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谢谢。”
谢亦桐冷冷地背诵礼貌用语。“不用谢。”
五姨没拿烟的手掰了掰手指,像是在数,“你也很好,我也很好,该谁了?哦,对了——我亲爱的姐姐,你亲爱的妈妈,人人赞誉的女富豪曲立玲女士,她最近怎么样?”
“报纸上写了吗?”
“报纸上没写。报纸上讲的都是她公司的事,谁也没谈过她本人。”
谢亦桐说,“既然报纸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五姨道,“我们三个关系真不错,是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关系确实很不错,至少这么些年来,谢亦桐和妈妈一次没吵过架——因为她们压根不联系。
她上一次见到妈妈大概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妈妈有个客户,客户有个女儿,那女儿很喜欢她去年海外获奖的那出戏,于是四个人在一起吃了顿大年初八的商务饭。相谈不欢。
至于再上一次大概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那时她们在观岛主岛的公交船站偶遇,她独自抱着书上船,妈妈和五姨一面争吵一面下船。她简短地说了句“妈妈好,五姨好”,礼貌得就像问候校领导,而她们在争吵空隙里各自抽空回了她一个“嗯”。一转眼就各走各的。
五姨灭了烟。
她伸出一双玉似的手,把桌子上揉成团的解雇书展开铺平,好声好气。“言归正传。不是我要解雇你的,我只是个代理院长。是真院长发了话,要你离开剧院。”
“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那么说的,”五姨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若是要我来猜,我也不是没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戏剧界混迹廿载有余的五姨悠悠地说,“你不是合格的剧作。”
“为什么?”
“虽然,戏剧学院学制七年,四年校内,三年实习,年年你都是戏剧文学系第一,甚至去年还拿了一个大奖,但是——”五姨耸耸肩,“归根结底,你不是写戏剧的料。”
“你的论据似乎与论点相悖。”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今年的《刀》,去年拿奖的《深海石头印》,还有你在校期间写的其他作业——虽然情节不同,人物相异,叙事结构也挺多样,但本质上你讲的始终是同一个故事。”
五姨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这块料”。
谢亦桐想,在五姨自己的古怪小世界里,照片们一定是纷纷附和了,因为五姨摇完头后又自顾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们交谈为伴,丝丝缕缕地与旧日相连。无论如何不肯老。
五姨跟自己的照片互动完了,回过头来,似是回想。
“在你的故事里,总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去争抢一个什么东西,他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感情,石头里蹦出来似的跟全世界都没一点关系,只懂得用尽一切手段去抢那么个东西。最后呢,总有人会赢,得到了那个东西。但这人独自坐在胜利王座上,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开心。就这样。”
“哦。”
五姨一一数着,“不管是在海底深宫、草莽江湖、破落贵族大院,还是在吹着空调的现代公司职场,甚至前几年你写的那个纺织厂里几个女工人争做效率第一的剧本,全都是这样。每个角色都是孤零零的。”
谢亦桐说,“我写的剧本,演出的时候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确实如此。因为你愿意下苦功,剧本里的对白、情节总能琢磨得不错。我知道有不少评论杂志甚至一口咬定你是天才,”五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可这能维持多久?他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你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同一回事,揭穿你内心深处有多贫瘠。”
说着,她又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她努力掩藏,可她的灵魂实在单薄得不可思议”。
那么,照片们会说什么呢?
——它们是多么忠诚的意见跟班,想必是一一附和。何况它们有不少年岁,阅历比人还深,说不定一眼也可将人看穿了。
——“对呀,对呀,就是这么回事。”
——“可怜的小女孩,还以为自己熬着夜努力读书,学些复杂的戏剧技巧,憋几行精致的角色对白,就永永远远做大家眼里厉害的第一名。”
——“她是空的,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从盖着雅致流苏小坐垫的客椅上站了起来,解雇书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仍对着几十年来的老照片们自顾自忽一点头、忽一摇头的五姨看也不看她,似乎也无所谓她听不听得到。
五姨说,“王院长虽说要你走,但也不是毫无余地,他说过几天要回来找你面谈。”
五姨说,“假如观岛大剧院最终不留你,凭你去年拿过剧作奖,也可以去岛上别两家看看运气。虽有点自降身价,但也算是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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