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压低声音,促狭地说:“他那个儿子听说文文弱弱的,从小娇惯着,也不像做生意的料,还是学艺术的,学校也不好只是个三本,怕是以后也成不了气,你说他家的生意会落到哪个手上?还不是他侄子家。那些生意么,说实话,只要认得供货商,又有客户在手里,分分钟就做起来了,等他侄子出来另立门户他家生意就做不下去喽。”
景华妈正在炸酥肉,此时也低声感叹:“哎,所以说,人啊不能作孽,会遭报应。他要是当时和齐小芙断掉,好好回家过日子,也不会祸害了文秦和亲姑娘,现在他自己病得快死了,两个儿女冤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喽…”
在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嫂子突然靠近我说了句悄悄话:“听别个讲,都打过胎了。”
她说完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八卦是非秘闻的兴奋,也有对背德之事的嫌恶。
之前我用心月的Q/Q账号扒出了她的博客,自认是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心月本人的,心月的日记总是写得很意识流,大多时候不会记叙具体的事件,只是写一些痛苦彷徨的心理自叙,当然偶尔也会提到造成她痛苦的原因。
要看明白她说的事情,需要推敲解密,我确定心月没有写过怀孕或者打胎的博客,但她写过与何俊江的秘情,写过男人不想做安全措施时不负责的借口,写过进医院的疼痛…
这些信息可以作为她堕过胎的证据,但我不太相信她会和赵齐发生那样的事,倒是何俊江的嫌疑很大。
景华妈埋怨地看了一眼嫂子和我,嘱咐道:“不要乱讲,不要传出去,传出去叫她怎么做人呢嘛!”
嫂子连忙保证:“好!好!我们也只是在屋里头说说,哪个敢讲出去哦。”
连我都知道了,那心月小姨家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了,她在人家屋檐下住着,会不会被嫌弃、被议论呢?
我有点担心她了。
今日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她没有家,我好像也没有家。
我和寸景华计划节后领证办婚礼,他为了给节后的假期攒天数,过年这几天需要值班。我在他家住的这段时间,已经同他家人生活得像一家人了,每天过得倒也从容自得,不觉得孤单。
新闻上说国内的肺炎疫情越来越严重,江城等地陆续封了城,我们担心如果疫情控制不住,上海也封城了的话,寸景华可能赶不回来了,那办婚礼的事情就得耽搁下去。
寸景华的爸妈和我商量着说,如果办不成就等孩子出生以后再办,对此我没有异议,其实也不是非得有婚礼才行,我这人将仪式看得很淡的。
吃完年夜饭我挨个给通讯录上的亲朋好友发祝福短信,发着发着指尖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看着这个名字,我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涩的感觉。
我知道这个号码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算能打通,人也不是原先的人了。
屋外响起放礼花的声音,我莫名又想起了寸心月,不知道她在亲戚家的这个年过得怎么样,我猜依她那拘谨的性格,肯定过得不自在。
其实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事情这样上心,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这肯定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八卦爱好者。
我给在杭州的老妈打了通电话,叮嘱她注意疫情防护,一定要少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她照例跟我抱怨了好半天,说她伺候那家人的吃喝,洗衣做饭买菜拖地一刻也不得闲,一大家人全靠她一个人伺候,不但讨不到好,还被人处处嫌弃指责。
我又老话重提,叫她离了那老头,搬出去单过,她岔开话题,果然还是不愿意。
我早想挂电话了,她却兴致勃勃地盘问起我和寸景华的存款金额,寸景华家的财产状况,以及年后结婚能给到她的彩礼金额。
她贪财我一向知道的,就胡乱应付了几句,说要给她发春节红包,这才挂了电话。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没有迟疑,拨打了那个号码。
梦的潜意识里我告诉自己这个号码肯定是打不通了,可还是愿意等着,等嘟嘟嘟的等待音终于停止,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温柔地对我说了许多话,她祝贺我有了宝宝,还说等疫情过去就来参加我的婚礼。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梦是心头想,昨天翻到的那个号码牵动了我记忆里的一些陈年旧事。
我觉得烦闷,吃完早饭后便决定独自出村去沙溪古镇上逛逛,谁知在那里竟然遇到了寸心月,她也是单独一个人,神色黯然,在空荡荡的古城巷弄里漫无目地走着。
我和她打了招呼,约她去喝咖啡,她微笑着答应了,我想她和我一样缺个说话解闷的人。
我们就近走进一家带咖啡馆的客栈,寸心月找个了靠墙的隐蔽位置坐下,先跟老板要了热水吃药。
她的药是用小塑料袋装好放口袋里的,各种配好的片剂和胶囊差不多有一二十颗。见我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解释说自己有胃病和气管炎。
我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怜悯她,如果她的身体状况好一点,精神强健一点,性格从容自信一点,那她肯定会是个幸福的女人,会有很多人爱她,愿意照顾她。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最近的疫情,基本上是我说话,她点头,我也乐得当掌控全局的人。
我说了些客套恭维的话希望取得她的好感和信任,比如一直夸她长得漂亮,夸她性格温柔看起来很好相处,我还告诉她说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所以我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很亲切。
其实她长得和我那个朋友一点也不像。
我打开手机相册找了一张照片给她看,她谦虚地说这个女孩很美,像个明星,而她土得很,根本比不上。
我制止她妄自菲薄,说你们两个各有各的好看,只是我的这个朋友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我还是会觉得难过,登时鼻子就酸了,湿了眼眶。
心月十分善解人意,给我递了纸巾,还伸过一只手搭在我手背上说:“别哭了,你的好朋友在天有灵,知道世上有人还在想念她,肯定会觉得高兴的。”
我抹掉眼泪,笑着说:“不好意思,失态了,因为她真的是我很多年来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心月很有共情力,看到我难过,她竟也流下了眼泪,脸上露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正想劝她几句,就见她像小孩似的用袖子悄悄抹掉了眼泪,像是要把流泪的事遮掩过去。
我识趣地假装没看见。
她又问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真对不起,上次忘记问了。”
难得她主动问我问题,我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跟她说了许多我自己的事,比如我职场失意,又意外怀孕,无依无靠,不得不孤身一人来这大山里养胎的事。
我们越谈越投机,最后互相说了许多私密的心事,其实主要是我在向她倒苦水。
我对她很坦诚,几乎毫无掩饰、全盘托出,这或许是因为我擅自窥视了她的生活,并且按我想象的样子描摹了她的人生。我自以为很熟悉她,所以,作为交换,我也想告诉她我的过去。
朋友啊,让我给你做一个深刻的自我介绍吧。
第48章 【番外一】我把我说给你听
我姓孔,是随我妈的姓,我妈叫孔丽玲。
其实很久以前,我还姓过别的,姓杨、姓王,出生那会还姓过一段时间的李。
李,是我生父的姓,只是姓李那会我还年幼,几乎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杨胖子和王主任都做过我的继父,我妈要求我在继父家里生活时必须跟着继父的姓。
我现在的名字叫孔青娣,这是我青春期叛逆时闹着去改的,改之前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李招娣。
我名字里的“娣”是我妈坚持保留的,那段时间她陷入爱河,很想拥有一个儿子,她觉得如果我去掉这个娣字,会不吉利。
招来弟弟,是我生父一家的期盼,是老旧腐朽的重男轻女思想,是个又土又轻贱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嫌弃这名字的寓意,也很讨厌我生活过的那些家庭里的小孩儿们。
印象最深的是生活在王爸爸家中时,有一个让我恨得晚上做梦都在和他打架的弟弟。
在那个家里,我通常不叫继父爸爸,而是跟着妈妈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已经不是主任了,他早在上世纪九零年代就已退休,只是村里的人都愿意尊称他一声主任。
是的,我十一二岁时王主任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轮椅上的八十岁老人了。而我妈妈当时才三十来岁,嫁给王主任之前,是他们家的保姆。
在我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其实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做保姆,总是愿意和老头结婚,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人说的,什么她贪财,她道德败坏,她勾引雇主想鸠占鹊巢…
我信她给我说的,她说她勤勤恳恳地做活,靠双手挣钱养活我,人家雇主认可她,她比那些厌烦照顾老人的雇主儿女更讲良心,老人追求她,要和她结婚——那没办法了伐,有感情在了呀。
她总是这样说。
我现在当然不信了,因为她已经跟过很多老头子了,也许五六个,也许七八个。
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基于保姆工作的职业惯性,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而非癖好,没什么可羞耻的,毕竟她现在五十多岁了,也只能找老头了。
我的出生地已经模糊在记忆里了,偶尔想得起的几个画面,是在一所漆黑破败的土房子里,由骂人很厉害的老人供给我衣食,也为我没割够一背篓猪草用院角的竹棍教育我。在某个平常的一天,我的妈妈回来了,她穿着艳丽,将破败脏乱的房子和暮气沉沉的老人衬得愈发寒酸可怜,我抱着她的腿不肯放手,即便年龄很小,我也知道她并没有确定的意志带我离开,但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精明和本能,想要博取亲妈的同情,好让她带我去大城市吃好的玩好的。她最终和土房子里的老人大吵了一架,把我带走了。
我跟着妈妈来到杭州,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我记事后最大的一次变故,便是跟妈妈一起,离开了酷爱打人的杨爸爸家,来到柏树村,住进王主任家里。
杨爸爸是厨师,租住在运河边一处又旧又潮湿的房子里,他挣钱很少,脾气很坏,经常殴打妈妈和我。
而王主任的房子很大,五层高的小洋楼,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他一个人住,他的老伴去世十来年了,女儿两口子在临安开公司,孩子放在柏树村和老人一起生活。妈妈是他家的保姆,负责照顾老人和他外孙的起居生活。
开始的那两年,我一直生活在王主任外孙的阴影里,他年纪比我小,大人们让他叫我姐姐,常常提醒我要照顾弟弟。
作为姐姐的我很瘦小,反而弟弟是一个营养过剩又高又胖的孩子,连眼睛都被脸颊的横肉挤成了一条缝。他脾气很大,力气也很大,喜欢欺负人,特别是我。
我记得有一次和那个胖弟弟打架后,我脸上挂了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向美少女同桌愤怒地抱怨,说自己的名字好晦气,弟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生物,我真想改个名字叫“无弟”。
我的同桌是家境优渥,长相甜美,性格温柔的林蒨。
林蒨轻轻吹着我脸上被弟弟抓出的伤痕,我闻到一阵阵奶香味,是她护肤霜的味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被她漂亮的黑眼睛和微微凸出的可爱兔牙所吸引,整个人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愉悦。
我还记得她用印着可爱卡通图像的创可贴帮我处理伤口,劝我不要和那个胖孩子动手,能躲就躲,否则每次打架都只有我吃亏的份。
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觉得我的同桌林蒨可爱、美丽、气质出众,我每天都陪在她身边,早中晚去她家门口等她一起上学,放学又是先把她送回家我再绕个圈子回去。
我自认是她最好的朋友,班里其他人却说我人品有问题,甘心当林蒨的跟班,肯定不是图她有钱,就是图她朋友多,一个小外地仔想混在班里最有钱最时髦最漂亮的同学圈子里。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我虽然感到委屈,却丝毫不难过,甚至还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感。我确定并且肯定,林蒨也把我当做她最好的朋友。
十三岁少女的友情,是会热泪盈眶地对她剖白,告诉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如果人生无趣我情愿为她去死。我还在给她的生日贺卡上写下誓言,说会永远保护她、照顾她,并希望我们的友情延续到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埋在彼此坟墓的隔壁。
有一次为了保护她不被隔壁班赖皮骚扰,我和那几个男生打架,被他们推进了路边的秧田里,摔成了个只会嚎啕大哭的泥人。
那些顽劣的男生疯狂取笑我,林蒨却毫不犹豫地跳进田里把我捞了出去,她那天穿的是一条雪白的新裙子,才穿一次就毁了,就这样的交情,我那几年每次想起来都会把自己感动得落泪。
小时候我不懂大人们的事情,只觉得在那个家我和妈妈的存在是有些特别的,妈妈对王主任的女儿和女婿很恭敬,我也是,阿姨和叔叔来的时候,我都不敢上桌吃饭。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在这个家生活得很舒心,所有的事情都由妈妈做主,她会提前一天问我想吃什么,然后第二天的菜都会是我喜欢吃的。
后来这个家的争吵变多了,阿姨要撵走妈妈,但王主任不愿意,吵了很多次架后阿姨不来了,还带走了讨厌的弟弟。
可这样清净的日子没过几天,家里就来了很多凶神恶煞的人,他们都是王主任的亲戚,是专门来赶我们走的。
我和妈妈的衣物被他们从楼上的窗子里丢出来,我急得跳脚,哭着求他们不要那样做。
我妈也哭,但她没有眼泪,只是用又尖又长的哭腔痛骂王主任的那些亲戚欺负孤儿寡母,她两腿张开坐在地上,随着哭声的节奏一次次双手举过头顶又缓缓落在腿上。
周围有很多人围观,但没有人帮我们。
他们说我妈妈下贱,说她贪财想抢老人的财产,我不懂得反驳,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在我看来,妈妈只不过是带我去了别人家做工而已,她给老人做保姆,洗衣做饭,打扫清洁,带老人去体检看病,接送孩子上下学…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事,再后来说要嫁给老头,有点奇怪,但好像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王主任与女儿、女婿的斗争最终以妥协换取了胜利,他将房屋以及各种基金股票财产都过户给了女儿,连退休金的银行卡也上交了,每月由女儿给他发固定的生活费。
他的妥协换来了和我妈妈的婚姻,我妈带着我又住进了那幢大房子,只是妈妈好像并不开心,她如愿成了王主任的妻子,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却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劳动了。
妈妈在菜市场盘了一个摊位,卖酱菜和各类炒货、干货、调味品,她早出晚归,每天下午回家一次,随意做些饭菜给王主任吃,其余时间都泡在菜市场里。
菜市场有个棋牌室,她是牌桌上的常客,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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