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舒雨不经意地用食指敲打餐桌,桌布使得声音降低到最小。
“有一些原因。”有相关企业的人员过来应酬,却又不得不顾及南舒雨眼色,隐晦地拉过提问者,借过到一旁去聊天。
南舒雨并不关心。那已经是和她毫无联系的事。她转头,穿着合身西装的男生朝她走来,花短短十五秒用有趣的笑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接着抛出她感兴趣的话题,行云流水般发起约会。她不讨厌他,这对财富、浪漫和美丽热切的面孔。
他说他到时候会开车来接她,但可能要她别介意他的车子小。南舒雨说不会。他问:“除了话剧你还喜欢别的什么?”
“很多。”南舒雨本打算罗列,突如其来,又停止了。
她中断谈话,有的放矢地走向叔父。她把充当小配饰的苏绣扇推到他跟前。
南舒雨说:“你选我,只是因为我妈妈用了生孩子的手段,所以你要报复她吗?”
“分手以后,你会恨经平吗?很难吧。”他不动声色地否认,“选你是因为喜欢你。”
“为什么?”
董沛杰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慢悠悠地说:“因为在这群无聊的人中间,你是那样有个性的人。结构混乱无序,不是那么的坚硬,却能像刀一样刺伤别人。”
目光宛如滚珠流转,她也看向他。南舒雨默不作声,而他已经预料到她的方向。
南舒雨穿过华冠丽服的宾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往外走。有人喊她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因而悻悻地耸肩,也有人觉察到些许异样,在装饰用的花束后等待喧闹,抑或是试图叫住她。南舒雨所做的仅仅只是离开。
面朝她的背影,叔父举起了酒杯,他曾给她最接近完美的建议,但当她做出决定,他还是只送出那一句:“祝你好运!”
裙摆有些长,踏入宴会场地外时被毫无悬念地弄脏,她却顾及不上,钻进车时对鞍前马后的秘书说出调动交通工具的指令。她是乘最近一趟航班过去的,破天荒地遭遇头等舱售罄。秘书正要做其他安排,南舒雨已经拍案低梯次的座位。
她坐在出门旅行的一家三口、毕业庆祝的高中生和出差的中年人中间,格格不入地穿着晚礼服,头发盘起,妆容也精致得仿佛身处杂志画报中。
出机场后,她搭乘计程车过去,行驶半途才发现没带现金,手机也电量耗尽。南舒雨想用“你知道我是谁吗”来解决,司机将信将疑,把她扔在公路上。
剩余的路只能步行,万幸已经距离不远。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短短半天后,裙尾污浊不堪,南舒雨从未如此落魄过。
她走进了墓园。
价值不菲的墓地管理严格,与之相对,高端服务的工作人员多少更了解名人世界的法则,外加南舒雨有抛头露面的习惯,幸运地被认出来。
他们领她进去。
空空如也的坟墓与世隔绝,寂静无声。她强忍着自我嫌恶,找到一片相对比较清凉的位置坐下。
南舒雨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驱赶自己。入夜后,她索性倒下身体,将头枕在并拢的双手上。她真的累坏了,所以出乎意料久违睡得很好。早晨肚子开始饿了,她就去安保处外索要了面包和一小杯酒。回到原来的位置,她干脆脱掉鞋子,收拢膝盖,保持蜷缩的姿势。
太阳升到最顶端时,他来了。
南舒雨自拟格林尼治天文台,以践踏他人、惹人憎恨为乐,她对世界的厌恶来自于身体中延绵不绝、接踵而至的愤怒。假如说少女时代的她纯粹是骄傲,那之后的她便是坚守睚眦必报的复仇欲。向这个激怒她的世界复仇,向这个伤害聂经平的世界复仇。真正盛怒时,她只会微不可查地叹息。
最初听到他说“就在附近转转”,她便猜到他旅行的终点。被她抛弃以后,计划全乱了,他的人生到此结束。聂经平是徒步来的,打扮和新闻、纪录片里那些背包客没什么两样,灰头土脸,引她发笑。他站在不远处,误以为是梦,所以停滞了一会儿。
他来到她身边。有孩子们唱着歌从绿荫外经过,惊起一片麻雀。
她终于追到他,在他之前拦住他,南舒雨吐出他曾在假期作业拍摄兔子时所说的话,单词简短,英文流利:“‘为什么你这么孤单?’”她重复了一遍。
惬意而暖洋洋的中午,沾了汗水的衣服贴着身体,阳光有些刺眼。她脸上带着不耐烦,他则彻底是长途跋涉后的累与迟钝。他笑起来,垂下头,坐到她身边,他们席地而坐,在对死亡的美丽幻想中靠近彼此。他们无数次那样靠近,呼吸对方的呼吸也习以为常。他们最后会来到这里的,但不是现在。
到时候我们就葬在这里。他说。
抬棺的人选谁好,真的会有人为我们送葬吗?她问他,嘴唇擦到他脸颊,索性将下颌搁到他肩膀。
会有的。他也侧过头,贴住她褐色的长发。会向我们的棺材扔花。
我讨厌花。她如约挑剔。
聂经平先起立,俯下身来拉她。南舒雨握住他的手,用腰的力量支撑自己。她轻轻拍打裙子后面,他将卸下的包囊背起。南舒雨想回忆牧师丧仪会有的说辞,却想起“无论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聂经平浑然不知,只对她说“走吧”。
Fin.
第27章 0克拉(1)
八岁的时候, 南舒雨吃太多糖果,长了一颗蛀牙。这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羞愤不已, 于是翘掉芭蕾课, 在花园里散步。本来以能住在主宅和吃不胖为骄傲, 一时间放纵, 结果落到这种下场, 她觉得自己丢了大脸。
安保部门的职员对小孩毫无警惕心,更何况还是雇主的孙女。南舒雨绕到第一书房后,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 爬起身来从窗外偷看。
祖父在和陌生人说话,南舒雨不认识。突然间,小男孩也出现在旁边,同样抬起双手, 遮蔽在脸颊两侧往里看。
她吓了一跳, 问他说:“你是谁?”
他说了自己的英文名字。
她用中文自言自语:“没听说过。”
“你又是谁?”他也回复了中文。
“你问我?”在别人家的地盘问别人是谁, 这家伙真是有够笨的。南舒雨洋洋得意地介绍自己,“我是南舒雨。”
她不是不认识其他同龄人, 只是她们鲜少一起玩耍,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哥哥。南舒雨没有别的玩伴, 难得遇到能进来这间宅邸的孩子, 而且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于是索性牵住他的手,二话不说就发号施令:“陪我玩去吧。”
聂经平只思考了一下,马上回握住她, 反客为主, 拉着她跑起来:“好啊!”
他们跑到树下叔父为她做的秋千那里去。南舒雨坐上去, 让聂经平推她。小男孩有副好脾气,累得满头大汗,还能笑嘻嘻地拉长尾音:“我也想玩嘛!”
“那好吧,”南舒雨玩到腻了,才假装勉为其难地下来,用大发慈悲的口吻说,“就给你玩五分钟。”
聂经平坐上去,南舒雨也热心地帮他退。他荡起秋千来,南舒雨用力过头,结果把他从秋千上推了下去。她吓了一大跳,还好他立刻爬起来了,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额角,把脸也弄得脏脏的,又笑了。
南舒雨有点抱歉,想了想,于是下定决心告诉他:“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
说是秘密基地,其实就是以前佣人帮她做的树屋。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她一直很想要树屋,虽然树没有那么大,但因为她的任性,大人们还是帮她完成了。南舒雨明明穿着裙子,却一点都不在乎地迈开腿往上爬。她转过身来拉聂经平。他迟钝地向上爬。两个孩子费了好大的劲,终于都来到了树上。
南舒雨钻进树屋,像小狗钻进狗屋一样。聂经平也钻进去。那是她六岁时建成的树屋,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飞快,南舒雨的头顶抵着屋顶,聂经平和她差不多高。她说:“给你看这个。”
她掏出毛绒玩具,大小姐出人意料有着极其普通的喜好。她说:“我来当它的妈妈,你是它的爸爸。”南舒雨很擅长命令别人,明明出自亲戚甚至有爵位的家族,聂经平却谦和有礼得多。他被塞了毛绒玩具。
他们玩了过家家的游戏,南舒雨假装的妈妈整天整天地打商务电话,聂经平则一个劲地举办派对。然后他们躺在树屋里,南舒雨说:“我好喜欢树屋啊,跟树上的男爵一样。”
“所以你才装了秋千吗?”他问她。
他们是充满矛盾的存在,虽然是孩子,却又会读些完全不符合他们这个年纪的著作。就算囫囵吞枣,不理解内涵,他们也还是会读,可能是家庭教师推荐,又或许是在大人聊天时偶然听到过。
他们把自己弄得乱糟糟的。南舒雨被不轻不重数落了两句,聂经平的父亲也只笑了几下。
没过多久,他们就知道了自己要和对方结婚。
十几岁的时候,他们两家人一起聚餐。聂经平本来就是个讨喜的孩子,长大后又异乎寻常的懂事,在南家风评很好。他留宿在南舒雨家,她带他去看她新从拍卖会上买来的艺术品。家里人耳濡目染,聂经平这方面眼光比她好很多,但几乎从不反驳她的决定。他总说这个好,那个好,称赞说:“不愧是你!”南舒雨心满意足,转头把这些东西抛之脑后。
换衣服时,帮佣偷偷给南舒雨塞了确保男女交往的计生用品。不可否认,身边认识的人大概率经历得比大陆孩子早,但她其实根本没那种想法。南舒雨读过一篇论文,大意是说节食人士性-欲会低于自由饮食者。她那时候已经换了牙,对吃穿用度也严苛到变态,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愿意,总而言之,她对这档子事没兴趣。
但或许他有呢?
她不知道,于是在晚上问了他。聂经平摇了摇头,镇定地说:“我没有这种想法。”她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又一起看起了图册。
南舒雨偷偷从父亲柜子里拿了葡萄酒,用使坏的笑容倒进玻璃杯。聂经平有点愣住了:“这不好吧?”南舒雨便板起脸来,凶巴巴地嘲笑他:“那你去告状啊?”
她喝了酒,脸微微发烫,心情也像氢气球一样好。南舒雨站在床上,用力地向上跳。
“你也过来!”她不讲理地说。
聂经平准备脱鞋,却被她喝止了。“磨磨叽叽的!”她伸手抓住他,硬把他往床上带。他们把床当成蹦床,两个人上上下下地跳着。南舒雨放声大笑,聂经平非常僵硬,她故意把他踢倒,然后筋疲力尽地睡着。聂经平给她盖上被子,对她说了晚安。
第一次倦怠期大概是在初中时来临的。
他们关系冷却,但还没到分开的地步,正因有些生疏,不偏不倚营造出冷淡的氛围,反而凸显出少年夫妻的魅力。尤其针对同胞,他们可谓是顶尖的人脉。而在那时候,他们也不再封闭于与对方交心,同一时间地拓宽圈子。聂经平交到的朋友是秦伶恬的弟弟,一名地位尴尬的私生子。南舒雨认识的人更多,却都是些泛泛之交。
秦伶忠和聂经平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油画,比如展会。男生聊得很开心,南舒雨气冲冲地吃午餐,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她疾驰而去,聂经平追出来。他们虽然不是情侣关系,但比那更亲密。他说:“舒雨。”没有起伏,满是安慰与心爱。她分明刹住车,可还要别过脸,一副不想面对他的姿态。要是真不想交流,走掉就好了,这时候停下就是答案。
“我准备了一件节日礼物送给你。提前一点可以吗?”他特地暂且搁置她不想听的话题,转而绕到她关心的事情上。
“拿开!我不要!”她嘴巴上是这么说的。
聂经平拿出她喜欢的乐队已绝版的唱片,南舒雨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只在某家中古店看到过非卖品。
“聂经平!”她整个人都诧异了,一字一顿喊出他的名字,随即难以自持地拥抱他。她太喜欢了。
进入高中,聂经平的分数能轻轻松松考上理想大学,南舒雨自知很难,最保险的途径是学校里的保送奖。
在此之前,成绩还要再提升一些。南舒雨和聂经平是前后桌,她把椅子往后挪,微微掀起发尾,让头发落到他课桌上。聂经平把平板电脑支架推到一边,手肘压住桌面,靠过来听她说话。
南舒雨说:“教我学习吧。”
聂经平会牺牲自己的课堂时间来给她整理资料,午休时间则用来帮她和自己做小组作业。南舒雨十指相交,支撑着下颌,她眨了眨眼睛:“我要做的那部分呢?”
“你先安心复习。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聂经平露出很浅的微笑,“我会帮你完成的。”
除了学习绩点,还要有课外的作品。身边条件相当的朋友会使些小手段,比如花钱请人代办。南舒雨对此不齿。她也有累的时候,但只要想到和聂经平一起上学,就能再燃起动力。聂经平去她家陪她过假期,全程和她一起学习。那时候她已经单独住。每当她流露出沮丧,他总能及时发现。
“到时候我们在国外,又自由,还能单独买自己的公寓。”他说,“你有喜欢的装潢吗?要是不想想,交给我负责也可以。”
南舒雨看着他,突然感到委屈。她扁着嘴,滑稽而不失可爱地问:“……可以带游泳池吗?”
拿到保送奖那一天,南舒雨毫不顾忌地在竞争对手面前欢呼雀跃。对方冷冷瞪着她,聂经平去打了圆场,然后陪她去向导师致谢。他们回到家,南舒雨发现聂经平请了所有朋友来,她是这个晚上的焦点,大家都在祝贺她。
他主动规划了一场旅行,虽然起源是日本那边的艺术馆给他家发邀请函,但他们在招待前几天就一起飞了过去。
对南舒雨来说,这种两个人单独的旅行很新鲜,但她的体验并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差。因为她还是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需要管。聂经平来负责交通、语言、住宿等等问题。她也收敛了任性。在路边吃刨冰时,两个人就像全世界最不起眼的情侣。南舒雨穿了T恤和热裤,背着双肩书包,聂经平也穿着略有色差的T恤,搭配牛仔裤和帆布鞋。两个人拿着地图在街头,随便选择要去的地方。他们到装潢有意思的店里去买衣服,然后在拐来拐去的巷子里吃社交网站上很红冰淇淋。
然而等到第二天,就有车来接他们。南舒雨先到美容院做全身护理,换上事先定好的无袖连衣裙和高跟鞋,准备参加社交需要的场合。聂经平也穿上正装和与强调时尚的外套。为了契合主题,所以清一色是昂贵的冷色调,很难想象二十四小时前在一起开心度过青春的少年少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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