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心理诊疗室的电话打来询问我们到哪里了,才把那段对话打断。程嵘骑上车,继续前行,风拂过静默但暗地汹涌的河水,抚平了夏日的毛躁。
我一颗心本来平静了,忽然听到程嵘哼起歌,前奏是:是否一颗星星变了心……
“来啦?”
心理诊疗室开在僻静的河东,在一块联排别墅里占着一户的空间。我们抵达之后就被廖老师迎进了门,程嵘落在我后面,被助理姐姐安排去了隔壁。
坐下之后,我就跟廖老师道歉,解释来晚的原因。
“不碍事。”廖老师很和蔼,约莫四十岁,往沙发上一靠,姿态悠闲得像个邻家阿姨。
她给我拿了点心,然后微笑着看一眼单向玻璃外的程嵘,问:“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我放下点心,给廖老师说起程嵘的近况:“也没什么变化……他和温渺吵了一架,但又和好了。怎么和好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问了,但两人都不肯说。”
“小澄,”廖老师忽然坐直,翻开了茶几上的档案,“你刚刚说程嵘和温渺吵了一架,原因是你把程嵘给你的巧克力给了温渺?”
我难为情地笑笑,说:“挺幼稚的吧?”
“不,我不觉得。”廖老师正色道,“我原本想多考察一段时间再跟你说的,但看来……”她摇摇头,似乎很头疼,“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也或者是因为我让程嵘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他更肆无忌惮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微怔,她这话我有些不明白。
“你之前吐槽的时候,说过程嵘是霸道校草霸占你。”
我惊慌地解释,连连摆手说:“那个就是开玩笑的……”
“是真的。”
“啊?”
“程嵘小时候黏着你,现在更是把你纳入非同一般的安全等级范围。”
我看着廖老师温和不失郑重的脸,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程嵘刚来我这里时,整个人处于防备状态,警惕过头,草木皆兵。聊了两年才慢慢使他不那么抗拒我。为了治疗,我帮他搭建起一个安全点。安全点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创造一个假想安全壁垒,从而透过安全壁垒与外界进行联系。
“安全壁垒可以说是他最特别的存在,能让他觉得舒适、安全。”廖老师缓缓道来,目光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觉得寒冷,“有些人会对自己的安全点产生独占欲,会觉得安全点对他来说非常特殊……但这其实只是心理暗示产生的错觉效应。”
我转头看向单向玻璃后专注填表的程嵘,明明他看不见我,却忽然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撞。我下意识地转开头,懵懵懂懂地问:“他的安全点是什么?”
廖老师似乎深呼吸了一下,说:“是你。”
“啊?”我大脑里一片空白。
然而不等我反应,廖老师又说:“我问他有没有让他觉得舒适的人或者东西,他没等我说完就说丁小澄。”她一脸慎重,“每隔两年我都会再问一次,每一次他都说丁小澄。程嵘认定你是他的安全点。”
我看着廖老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些许温柔和慈悲,我脑子里生出一个想法,问:“所以,让我陪他来您这里,不是因为程爷爷年纪大了?”
廖老师点头。
我忽然有些慌神,不敢对上廖老师的眼睛,转而继续看单向镜那边的程嵘。程嵘依旧仰着头,“看着”我。我脑子里的思绪杂乱得像被大风刮跑的柳絮,四处飞舞。
我想起程嵘唱《唯一》,想起他刚刚说“别‘之一’了,‘唯一’吧”,想起他问我知不知道邀请一个女孩当舞伴是什么意思,想起我刚刚小鹿乱撞似的心跳……
恍惚中,我再跟廖老师确定:“您刚刚说程嵘他……”
“程嵘认定你是他的安全点。”
啊,这样子。我了然地点头,忽然想起之前种种,又想起廖老师说的话,所以程嵘对我做的那些应该不是喜欢,对吧?
但我怎么……喘不过气了呢?
第五章 少年式的悲壮
那天回程忽然下起大雨,程嵘买下超市里的最后一件单车雨衣,把我罩在里面。雨衣是黑色的,我躲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唯一有光的地方是帽子两侧的缝隙。
下着雨也闷,雨水打在塑料雨衣上,震得耳朵疼。
我低头看见雨衣下方,隐约猜测我们在小桥上了,河水快与小桥齐平。我忽然想,温渺等到张晚晴了吗?
邀请一个女孩子当舞伴,是温渺喜欢她的意思吧?张晚晴,也应该是期待着的吧?
雨衣外一声炸雷,我抓紧程嵘腰侧的衣摆。
他似乎察觉到了,伸手安抚地拍拍我,应着雨声喊:“别怕,很快到家。”
那之后程嵘再一次对我说“May I have a chance to dance with you”时,我点了头,心也打起鼓,可我看着程嵘澄澈的眼睛,耳边是廖老师的话:你是程嵘的安全点。
我猜我和程嵘想的,不是一回事。
这大概不是喜欢。
暴雨停了,水位一再上涨,河岸堆起沙包,地方台和卫视台争相报道,甚至把直播车开到堤坝上。
但在丁太太嘴里就成了:“不关你的事,老老实实地复习,别想着抓蚯蚓钓鱼!”
丁太太再三叮嘱要我别去河边,我还是想办法抓了三盒蚯蚓,系上蝴蝶结,送给我的青梅竹马们。只有温渺知恩图报,当晚就送了一条鱼作为回礼。
洪水算什么,这是季节和气候送给白沙洲孩子的礼物啊!
那时我不知道,洪水也可以吞噬生命,我能做的只是背着书包照旧上学。
临近放学时突然狂风呼啸、乌云翻滚,瞬间遮天蔽日,如同日夜颠倒,而后暴雨倾盆,再没停下。我和张晚晴上了程嵘家的车,温渺拿走了我的雨衣去菜市场帮忙。
雨太大,整个城市都被水雾笼罩,车速一直不快。我从水雾弥漫的车窗隐约辨认出方位,快下桥时看见不少人逆行上桥,离开白沙洲。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讷讷地问:“这是怎么了……”
王叔放缓车速,降下车窗询问,路人说:“别下去了,水淹上来了。”
张晚晴说:“多大事,白沙洲哪年不被淹一次?”
或许王叔也是这样想,继续拐弯下桥,然后降速刹车,叹息道:“回不去了,公路都被淹了。”
我往前座挤,暴雨把雨刮器变成废物,依稀看见车外白茫茫一片,河水淹上公路,把河边的小香樟树淹得只剩下树冠。
“王叔,你让我下车吧,我自己回家。”
程嵘死死扣着我,眼底写满不同意:“你疯了?雨这么大,洪水已经淹上公路了!”
“那又怎么了,大不了蹚水回家。”我的想法很乐观。
王叔似乎被打动,他从后视镜里用眼神请示程嵘,程嵘铁青着脸,没发话。
“程小嵘——”
程嵘把我晾了十来分钟,一直拿着手机玩,但表情又很郑重,仿佛玩手机可以申请国家专利。在我憋不住想爬窗下车时,程嵘下了命令:“把我们送到大桥底下的废弃溜冰场,再去弄条船来,今晚不能留在洲上。”
“啊?”
“啊什么。”程嵘拉着我下车。
王叔一句废话没有,把车开走。
程嵘举着手机说:“红色暴雨预警显示七点之后会有更强降雨,防汛台预测凌晨一点洪峰过境。”
“不是吧?”张晚晴惊呼,立马拿起手机打电话。
“洪峰过境”这个词我一点不陌生,只是现在往混浊汹涌的河面望一眼,却觉得毛骨悚然。我还试图缓和,还想调侃程嵘小题大做,喧哗声突如其来,彻底打破我的自以为是。
有人撑着木楼梯和轮胎绑成的船抵达,船上的人拖家带口,把“船”撑到岸边,弃船就跑。还有人推着木脚盆蹚水靠近,脚盆里的俩孩子抱在一起,大孩子撑着小雨伞……武警驻扎部队的大门开了,武警小哥哥扛着快艇往河水里放……
所有的一切告诉我,事儿大了。
我拿起诺基亚拨号,接通就喊:“妈——”
我“妈”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
我求助般抬头看程嵘,程嵘说:“你换个号再打。”
“噢。”
我机械地拨号,把家里大人的电话都打遍了,也没联系上一个。
“我……”我喉咙里的热意翻涌着。
看着被推到花坛边的门板船,我说:“我得回家!”
“丁小澄,你发什么疯?”
程嵘拦着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水性很好,现在雨也停了,虽然水淹上来了,但最多到我大腿,所以……
“不行!”程嵘神情严峻地摇头。
“太危险了。”张晚晴挂了电话来劝我,“而且你们家地势比较低……”
我都没发现我带着哭腔:“那我更要回去了!我们家都要淹没了!电话都联系不上,要是——”
“不会有事的!”程嵘扣着我肩膀,可我觉得他的手也在抖。
天还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下雨。陆陆续续有人拖家带口往桥上跑,似乎有居委会大妈用喇叭喊:“撤离——所有居民撤离——”
我掰开程嵘的手指,他另一只手又抓上来,他死死盯着我,说:“我去。我去帮你确认你家情况,你待着别动!”
他眼睛注视着我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慌了。
“我跟你一起啊……”
我还想跟上去,被程嵘按着脑袋压住了。而程嵘撸起袖子捡起那根简易木桨,踩着花坛边缘跳上门板船,回头冲我喊:“你放心——我马上回!”
程嵘撑着粗制滥造的门板船,撑着木桨,小心避开被洪水冲来的漂浮物。丑丑的夏季校服贴在他身上,单薄,我却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我那时疑惑程嵘是什么时候从一个小尾巴长成一个能叫我放心的少年的呢?
程嵘最后还是带上了我。张太太带着快艇赶到,破天荒好心一次,把我送回家。而我的家人们确实没时间接电话,都忙着把一楼泡在水里的东西搬上二楼。
一楼的洪水齐腰深,我家被淹了一半。
全家人都在忙,忙着抢救一楼的东西。丁太太看见我,于一堆杂物中准确找到她给我收拾好的书包:“你走吧,离开白沙洲,跟着他们一起撤出去。”
我蒙了。
丁太太说:“跟张晚晴,算了,还是程嵘吧,你跟程嵘走吧。”
我愣了愣,心脏被人攥紧,为什么要把我打发走?我也可以留下来帮忙啊!
“妈。”我眨眨眼,鼻子迅速泛酸,张嘴爆发出激烈的哭喊,“妈,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我要跟你们共存亡,我不要走——要死也要一起死……嗝——”
程嵘一巴掌拍我背上,强行把我拎回快艇:“闭嘴,别给你妈添乱!”
丁太太嘴巴张着,隔一会儿才把话说完:“去程嵘家借住一晚,妈明天去接你……死孩子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我讷讷地闭嘴,尽力掩饰惯性抽噎。
丁太太:“你都要中考了,留下添什么乱!快走,家里用不上你!”
我乖巧地应答,用书包把脸埋起来,努力遮掩我的尴尬。最后由于碍事,我被丁太太踹上船。
张太太带来的船不算大,可以勉强让两人并肩坐,船尾有位小哥拉动引擎操控方向。我和程嵘并排坐着,潮湿的裤子黏在腿上,膝盖碰膝盖。
“程嵘,你说,温渺回来了吗?”
程嵘转头问张太太:“表舅妈,能不能去温渺家看看?”
我与张晚晴眼巴巴地盯着张太太,她挨个看一眼,神情不耐烦:“哪有那个闲工夫,开船!”
“妈——”张晚晴哀号一句。
张太太赏她一个白眼,跟大喘气似的补充:“到前边梧桐树那儿右拐,进巷子。”
巷子里就是温渺家!
“张太太,谢谢您!”我真心实意地道谢。
很少能有这样的体验,在我有记忆以来白沙河一直都沉默地流淌,像是近现代诗里赞颂的母亲河,温柔而沉默。它现在也是沉默的,沉默地用混浊的河水将河面抬高,洪水没过青草小树,漫上街头巷尾,朝着建筑物并不好看的窗棂逼近。
温渺家铁门敞开,洪水坦荡荡地从院子涌进他家一楼。刷着红漆的门虚掩着,隐约看到温渺把校服袖子撸到胳膊上,费力搬运浸泡在水里的水果,掺着黄泥的水没过他的腿弯。
“温渺,跟我们走吧。晚上洪峰过境,洲上会被淹了的!”
“温渺,你爸妈呢?”
比起我们家的热火朝天,温渺家安静得不像话。他抱着一箱杧果,蹚水走两步,把杧果放上台阶,脸色带着茫然:“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语气肯定,但神态并不确定。
张太太拿着长柄伞,戳开木门:“你走不走?”
在我听来张太太并没有不耐烦,但温渺梗着脖子,下意识地激烈回应:“不走!”
“走吧,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张晚晴焦急。
“我……我得把水果搬上二楼。”温渺口气缓和下来,但自己定下了主意,“不搬上去,这点水果就得泡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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